微尘-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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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冯家兄弟和朱县长、黄太爷一行带着一大挑子请命贴和报纸来到杨司令公馆的时候,杨司令仍不出面。他遣来副官说道:“民意可嘉。杨司令才从南京返回。此次会议委员长亲临训示,一再强调‘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地方长官不能越俎代庖’的条令。你们回龙县这次是人命官司,一律由法院办理。此事地方法院已呈报到市里,我们一概不管,你们去找市法院吧。”
朱县长马上就显出焦急的神态说:“哎呀,我也是地方长官,本当遵循领袖的训示。黄太爷,你说该怎么办?”
黄太爷说:“我看,就把这些东西送到法院去吧。”
几个人匆忙赶到市法院,当值的副院长刚收了数目不小的‘礼包’和材料后,又匆匆从里面赶出来说:“哎呀,你们早来一步就好了,知此案已经复判了。”
冯家兄弟感到大事不妙,冯瑞举还没有听到复判了什么,一下就瘫了下去。而冯鸿举却镇定地说:“判了什么?”
这副院长轻轻地说:“死刑。”
冯鸿举摇了摇头,又轻轻地笑了笑,架着老弟就回到汽车里。
黄太爷一行悻悻而归。朱县长又被留下述职。这消息传到袍哥界,不由得一片哗然。第二天朱县长回来说,经他力争,杨司令说了,冯文超不押解到重庆了,由地方执行,以保全尸。
冯家的钱财算是流尽了,不只是银库,连那些良田土地、钱庄、粮店、布店大多也被卖光了。冯瑞举一病不起,本来就瘦弱的骨架已呈嶙峋之状,索性去双凤大院养病救命。大老爷冯鸿举强打精神,在县里操持,他已知大江东去,根将断了,冯家的家业已被败尽。可这还不算,纷乱繁杂之事仍如败鳞残甲般不断向他涌来,他还得变卖已经不多的财产,去应酬朱县长和黄太爷等等一干留下的人情。
冯文超的刑期定在大年过后的三月初八。这黄道吉日还是朱县长和警察局长专门来请大老爷冯鸿举定的。冯鸿举相信他冯家拉的命债太多:他早年兵戈沙场,尸横如草秸;回到故里也想安常履顺,好好善度此生,可没想到这自家的独苗冯文超却是个克祖的煞星。就在节骨眼上一点,早年的冤魂野鬼一并涌来,不仅要夺那小煞星的命,还把祖宗们苦心经营的产业也消磨殆尽。
然而,他却怎么也想不到,前年就贴在堂屋后柱上的那幅对联“任万顷沧桑,若四时花木变幻;有五山砥柱,共一江沙水萦环”的书写笔手,那小沔乡的查屠也是那涌来的冤魂哪!
他哪里知道,那冯文超不仅欺骗玩弄了人家的女儿,还弄得好好的一家人活不下去。他哪里能知道,那双凤的师爷就仅仅在鼻子里哼了哼“还吃什么干饭?” 就叫查屠尸横沙滩,夺了人家的性命。
冯瑞举挺着他那快散的骨架熬到三月初八。这天清早,雾还未散,回龙县七乡八镇的百姓们像赶大场似的来到县城。各条街口都挤得水泄不通,人们要来亲眼目睹这名门大户的风流才子,要看看这作恶多端和伏虎英雄集于一身的冯文超血溅屠场的风姿。这天,各帮会的袍哥更是早早占满了各条大街的茶楼酒肆,要来给这袍哥帮里的浪荡英雄洒酒道别呐喊助威。
上午九时,一辆特制的三匹马拉的大车从县警察局缓缓出来,宽大的板车上钉稳了一把楠木雕花太师椅,椅上坐着面带青色的冯文超:黑缎长衫,黑缎马褂,背领上插了一块高高的斩
标,没有捆手绑脚,也是任他死前的逍遥自在。一出警察局的大门,人山人海的狂呼乱喊把个冯文超如灌了几大缸酒似的提起了精神。他马上站了起来,左右环视闭眼点头,两手抱拳还频频微笑。二十个黑衣黑帽白绑腿的警察前呼后拥,倒像是大王巡游保驾的护兵。这些护兵也难得如此风光,不断向左右打着招呼,还给路边的熟人们挥手致意。
看到此景,冯鸿举在茶楼上竟哈哈大笑起来,他想,那大鱼吃小鱼只是张张嘴的事,可这强鱼吃大鱼可要葱蒜佐料先煮后炸,那些端上桌子的东西,还要弄得鲜美可口色香味
俱全哩!是啊,富贵不过三代人哪。让人家强鱼肆意品尝一下冯家这条大鱼,那也是命里注定的。
环城游了一圈,马车上的冯文超还嫌不够,弯下腰来和带队的巡官商量了一下,这板车就拉到了城东北角的冯庄。到了冯庄,大门石头堡坎上站了一大群冯庄的人马,只见庄里的师爷、团练中间夹了一群大妈、小妈、听差和丫环。冯文超的亲妈死得早,老爹和大伯也不在里边。这里好像没有一个至亲的人,冯文超不觉一阵心酸,豆大的两粒泪珠就流了出来。突然
,他看见一条白色的绸巾在那里挥动,那也算是他最后的情人朱婉兰。不由得心里暗自说: “那个骚货,现在还想帮我打圆场哩。”在冯文超模糊的眼帘间,又迷迷糊糊地想到这短短的人生间扒过的女人,有的女人惊慌失色,有的女人无奈地惨叫,有的还温顺甜腻、含羞娇痴。此时此刻他不能不想起那查家的二姐,他认定那是他此生中遇到的最为纯净的女人,那宝贝儿、那嫩姑儿……那嫩姑儿的肚里还怀着他的亲骨肉哩。他认定那是他冯家的种,是他这独种留下的独种!想到这里,冯文超不由得心酸起来,可脸上却呈现出了痴痴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就要去了,他也知道自己这辈子也实在太短了一点,才二十一岁呀!可他就要去了,什么人间的事情都看不到了。他不知道是不是有阴曹地府,也不知道他下辈子能不能再变成人。他想,如果他能再变成人的话,一定还要成为一条好汉。他知道自己家财万贯,有权有势,人也长得逗人喜欢。他更知道在短短的人生中也用足了这些难得的东西。可他现在突然明白,好像正是这些东西倒把他弄到了如此境地。他仿佛知道自己会下地狱、下油锅,甚至会五马分尸,可又回过头来想,说不定那地狱里的审堂判官和他冯家也会有点关系,说不定还会胡愣愣地只打上几个板子,又把他弄到天上去了哩。冯文超胡思乱想心里很乱,而当他抬起头来看了看,竟发现冯庄大石门外站了的一片他熟悉的人群。他心想,算了,算了,刚才那些凭运气的事只有下步再说了,从那些冯家老小的眼神来看,好像都在想冯家断了命脉的事情。
在一阵最为喧哗的响动之后,马车已到了下河坝的菜市口,这里鳞次栉比的茶楼望台上,坐满了一桌桌各帮口的袍哥大爷二爷以至么爷,每间茶楼上都用白布挂着大幅仁、义、礼、智、信的袍哥信条。有的就干脆在白布大包单上用红血大书忠、义二字,还写出澄江、龙驹、小沔、双凤、二岩、文星、白土、回龙、盐帮、竹帮和船帮,竟然还看见那下江来的朋友们打上了青帮的旗号。霎时间,冯文超就感到了自己有些威风八面了,眼前竟好像有一圈一圈的金光环绕着,那金光还在他面前忽悠忽悠地旋转。
又一阵喧哗之后,只见大茶楼的望台上站出一排人来,大伯冯鸿举站在正中间,他爹冯瑞举站在旁边被人架扶着,县里的黄太爷、商会正副会长以及付生的老子也站在旁边。他们一同对站在大马车上的冯文超举起了酒碗,又听得一阵阵震天的爆竹把几条街都炸得纸屑横飞烟尘乱抖。
冯文超此时更来劲了,猛地一下跳到太师椅的坐板上,双手抱拳大声叫喊道:“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刚喊过后,又突然觉得这话好像是有人叫过的,不由得又叫了一句:“在阴曹地府我还是英雄好汉!”
在人声鼎沸间,他突然看见自己的一群酒肉朋友付生、牛娃、顺三、滑五一帮人马。他正奇怪和他一齐去逗惹杨司令小姐和姨太太的付生怎么一点没事,竟然现在还来给我送行。只见付生、顺三咬破手指一溜血流进了酒碗,马上又把酒碗连水带碗向天上地下泼洒而去。冯文朝虽然觉得疑惑,却也冲着他们拱手笑道:“老子要到阴曹地府去等她们,非摸痛她们的屁股不行!”
马车向河滩走去,这时来了一个身着黑色大褂、满脸横肉、袒露的胸毛连着络腮胡的大胖壮汉。他刚走近冯文超就贴近耳边细声说:“我是你家从云山请来的,送你走好。” 冯文超偏过头去看了看这比他高出一头的大汉笑了笑说:“这就看兄弟的功夫了。”
冯文超刚背过脸去只觉后颈子上一阵发麻,一团团浆液般的东西从眼睛后面的地方喷冒了出来。随着浆液的喷出,他感觉两只脚也开始打晃,刚晃两下就已不知人事命归黄泉了。
人们都称赞那云山来的黑脸大汉,那一刀下去,保了冯文超一个全尸,头和身子只连了一层薄薄的皮。
大街小巷摩肩接踵人山人海,人们大呼小叫地奔向河滩。穿着黑衣的警察们早已在那里围了一个大圈,冯家的人抬来了一口描满金花银花红花黄花的黑漆棺材,他们没有吆喝,只是大把地向天上抛撒纸钱。纸钱密密麻麻的满天飞舞,几个家丁就趁这纷乱匆匆把冯文超弄到了棺材里。帮会里的小老幺们在满街、满坝子、满河滩的吆喝中放起了鞭炮,噼噼啪啪的纸花不断在人群中飞溅。
一群山鹰从回龙的街市上空掠过,它们在空中盘旋着、俯瞰着,仿佛已闻到下面河滩里散发出来的血腥气味。这里依然是广袤的大地,江水弯弯曲曲地穿过朦胧起伏的群山,它们刚听到沙滩上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叫,就看见一团带血的泡沫直端端地喷了出来。喷血的人头刚刚落地,松软的沙滩上就留下了一滩发红的黑斑。山鹰们继续盘旋着,它们知道,要不了多久,那静静的河水将会把这带血的沙砾冲淡。
人群在不断地涌动,后来的人群还在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奔来。纸屑飞舞、人声鼎沸,烟花漫漫、爆竹冲天,那些盘旋的山鹰看着下面的人群就像是在过节一般, 它们还能从那喧闹的人群中,看见一张张为这喷血而惊愕、而傻笑、而眉飞色舞的脸。
浪子情种冯文超终于死了,这故事也该往回说了。就在冯文超躺在滑竿上一颠一颠哼着小调,要去那狐仙美人的地方重温旧情的时候,二秀正带着两个女儿向云山奔去。
那时正是五月,山里的天气已阴晴无常,刚刚还是阳光灿烂的天空,竟飘来了几朵紫色的乌云。当乌云扑棱棱地撞向山腰,很快就来了一阵瓢泼大雨。这大雨好生厉害,打得山坳里烟雾腾腾,打得满山遍野都好像是毛茸茸的。
而也正在这个时候,云山教堂的传教士苏珊和她的两个姊妹正攀行在千步岩上,道路两边除了长满蒿草的深谷,中间只有一溜光秃秃的山脊,这突来的大雨实在没法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各自的大布包被打得水湿淋淋。
当她们爬完梯道,正想去崖壁石洞躲雨,竟发现里面已经蹲了三个脸色蜡黄的女人。那年长的女人看见有人来了,显得惊慌失措;旁边的女孩正按着蒿草上另一个女孩的脚颈;那躺着的女孩娇小瘦弱,脚上虽已流出不少血,却也没听见她有一点呻吟。那年长的女人正用布条和梧桐叶给女孩包扎伤口,看来是没有经验,血还是从包扎的缝隙中渗了出来。苏珊快步走了上去,迅速把中年女人推开,打开自己背着的药包,撕开那些杂乱的布条,清洗上药之后,又细心地用纱布把伤口包好。
这一连串利索的动作使这三个女人目瞪口呆,当她们用惊异的眼光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女人,才发现这女人碧眼银发、皮肤白净,两眼深陷鼻梁隆起,模样虽有些怪异,可显露出来的微笑却让她们感到了明显的善意。
苏珊用不太清晰的中国话问中年女人说:“你们是一家人?你是妈妈?”中年女人有些害怕地点头说:“我是二秀,是……妈妈。”苏珊看了看一脸惊愕的瘦小女孩说:“她怎么啦?”
二秀不由得叹了口气说:“这是小女儿,叫问梅。她生病走不动,又一脚踏到石头缝里去了 。”
“你们去哪里?”
“唉!路还远哪!翻过云山,到渠府去。”
苏珊看到问梅虚弱得厉害,走过来摸着她的额头说:“她受了伤,还在发烧,身体弱,怎么
走?”又看了看旁边的女孩脸色发青,便指了指她的肚子说:“这女孩好像……”
女孩退了两步,用手捂着已显隆起的肚子,撑大了一双疲惫而茫然的眼睛。
二秀听到这话突然打了一个寒战,刚才还露着感激的脸上顿时就沉了下来。她掉过头去捂着自己的脸,几乎要哭出声来。
苏珊皱起眉头低声问:“有人欺负你们?”
二秀和两个女儿都低下头来。苏珊也不再问下去,回过头来对旁边一个年轻女教友说:“黄彩姐,她们需要帮助。你快去找两个教友,最好能带一乘滑竿来。”她又对二秀比划着说: “你们先去我们的教堂,要先治病。”
那叫黄彩的女人裹着头帕、身板矫健、打着护腿,看着二秀笑了笑,回头就健步而去。另一个矮墩墩的教友对二秀说:“你们不要害怕,我叫王四妹,是抱山沟的。你们知不知道,刚才帮你的洋人是云山教堂的苏珊,去找滑竿是我们山里最有名的侠女黄彩。”
二秀是打小从云山出来的,她知道云山女人的脚板比坝子里的肥厚,不禁低头看了看,见王四妹的脚又厚又肥,认定说得实在。二秀说:“我也是后山出来的,那年瘟病,家里人都过世了。出来跟了个外乡人。没想到我男人遭了大难,现在连安生的地方都没有了。”
王四妹看了看二秀说:“出来好多年了吧?后山的女人没这么清秀的。”
外面的雨慢慢小了起来,苏珊望了望洞口,又回来站在旁边静静地听她们说话。当苏珊听人说话的时候,眼睛不自觉地有些下斜,总让人感到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气息。苏珊看了看挺着肚子的女孩也插话问:“她多大啦?”二秀说:“她叫探梅,快十九啦。”苏珊说:“山里的路不好走,要小心些才是。”
黄彩的动作飞快,仅仅只几袋烟的功夫就带来了两个抬滑竿的山民。她叫问梅坐上滑竿,自己在前面领路,带着一行八人冒着小雨在山路上前行。这是一片灰蒙蒙的空山细雨,山顶和山坳间满是散乱的云雾,云雾间也偶尔透出一些模糊的灰色山林。一行人无声无息地在石板连接的梯道上弯来拐去,就好像走在湿漉漉的云山雾里。他们越走越高,两旁矮壮的桐树和瘦高的柏树在山坡上不断伸展,层层叠叠仿佛望不到边
际。山路狭窄湿滑,大家都没有说话,只听见快速的脚步应和着雨打梧桐的声音。这声音淅淅沥沥连成一片,仿佛把这清秀的山谷蒙上了一层飘浮般的空灵。
翻上山岭,这里好像已经高过了山腰上的雨云,雨也慢慢停了下来,远处的群山显出了浑厚的暗蓝色,迷人的雾霭也在山坳间蒸腾升起。
一行八人翻过茂密山坳,隐约看见一座尖尖的房子坐落在柏树林间。黄彩说:“快到了,前面就是我们的教堂了。”
远远看去,这教堂土墙黑瓦,房顶上还用了三根木柱搭起了一个高高的塔尖。走近了细看,这房子实际上也是木梁木柱、石基土墙,塔尖木架上面立着一个十字,角架下面还挂着一个不大的铜钟,二秀觉得这东西实在有些怪模怪样。正当他们到来的时候,一个壮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