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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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也是允许有爱情的。”
问梅听了这话,仿佛所有伤心的往事和这美好的呼唤都交织在一起了,不知是神情恍惚还是被美好的牵引,此时竟神志不清地瘫软在冯淳的身上。不知过了多久,冯淳扶着问梅走进了她的卧室,两个人只呆呆地坐着,相互都没有再说话。冯淳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张条子,问梅在第二天大清早才看见它,只见条子上写道:“我亲爱的问梅:我明天就要走了。在我的心里,你永远是一个圣洁的姑娘。我永远会等着你,永远会为你祈祷。淳。” 问梅百感交集,她想站起来,不知怎么竟又瘫软在床上。
当黄彩轻手轻脚地煮好了早饭,把苏珊、问梅和冯淳叫起来正要启程的时候,王四妹竟带了一群山里的女教民来了,她说:“坝子里今天热闹,大家都想跟着下去赶场。”黄彩笑着说:“我就不信,赶场从自己家里走,哪会约得这么齐。”
王四妹也笑着说:“今天是个大日子,苏珊和冯淳要走了,姐妹们都想来送行。再说了,冯淳兄弟来了这么多天,李子良和周高富说,山里也没什么东西送,叫我们多约几个人来给他饯行。”
这天的天气也特别清朗,可太阳总是躲在山背后,喷出一道道欢乐的光。那光束时隐时现,有时透过山坳,有时擦着斜坡的草丛,不断晃动着人们的身影。问梅跟着他们,看着前面冯淳的背影,每当冯淳回过头来看她的时候,她越是想走上前去,却越是没有勇气。大家都走得很快,黄彩也不时说上几句俏皮话,逗得大家一路嘻嘻哈哈。一个教友说:“我们后山的人最喜欢黄彩,我就是看到黄彩去教堂才来信教的。那年天干,我们一家几天都没有饭吃了,黄彩在二岩场弄了那么多米饭施舍给穷人。好多人一听到她都信教,我们就跟着来了。”
苏珊说:“难怪你们都说黄彩是侠女,我想,那是因为她有一颗好心。我感谢主,相信是主派她来的。”
黄彩有些感动,回过头去看了看苏珊说:“不要这么说,苏珊这么远到我们这里来,过的是
苦日子,做的是好事,依我看,她才是真正的女侠。”
送走了苏珊和冯淳,黄彩觉得自己的心空了许多,便到后山的密林深处去找到了李子良。李子良的枪伤虽然已好多了,可身体还处在极度虚弱之中。黄彩把带来的红糖和鸡蛋刚放下就说:“李子良啊,上次抬你来教堂的时候,话都没来得及说。我这次来,其他的事我都不想问,只想问徐匡的事情。你走了一年多了,徐匡的音讯我一点也没有,我和他有盟誓,只想知道他现在的消息。”
李子良艰难地翻动了一下上身,喘着气说:“他们正在打仗,前方的战事太紧……你要放心,我知道你心里念着他,一有消息我马上就来告诉你。我给你添了好多麻烦……你帮我,还,还救了我的命……”说着说着,这个在身上挖肉都不叫一声的铁汉,眼里的泪花居然也晃动了起来。李子良赶紧闭了闭眼睛,又慢慢地躺了下去。
黄彩不忍心再问,用手帮他把那破烂的草席理了理才站起来说:“我就走了,你要安心养病,也不要着急,我看你很快就会恢复的。你刚才不用说那些话来谢我,我都是为徐匡做的。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苏珊回欧洲去了,所有教堂里的事务几乎都落在了黄彩的身上,她也就率性搬进了教堂。又大约过了两个月,李子良的伤势刚刚痊愈,就带信来说有事去黄彩家里找她。那天半夜,
李子良带了两个护卫悄悄来了,他刚进到里屋坐下就不声不响,看到这个神情,黄彩顿时就觉得有些异样。刚递上茶,李子良低着头又愣了一会,黄彩刚想问,他就把手摆了摆说:“
我对不起大姐,这件事我不能再瞒你了。上次你专门来问我,我实在不好起口,我还想再瞒下去。这个事……以前也实在不敢告诉你。大姐这样待我、救我,我知道全是因为徐匡兄弟的叮嘱……可是,自从我去年知道了消息过后,一直不敢对大姐说真话,我对不起大姐。”黄彩急了,说:“什么事啊,这么吞吞吐吐的!”
李子良又愣了愣说:“徐匡……徐匡同志在去年三月……在延安保卫战中就英勇牺牲了。我实在……”还没等李子良的话说完,黄彩就仰天大叫一声,一头扑倒在地上。
黄彩在家里不吃不喝躺了三天,她不许周围任何人来打扰她,和谁也不说话,只静静地一个人待在光线昏暗的卧房里。想起她和徐匡在这房间里度过的那些日子,想起她和徐匡所有的往事,她实在感到万念俱灰,她想离开这个尘世,这念头越来越强烈,甚至已展现在她的梦幻里。这时候,问梅知道了这个消息,当她急急忙忙赶来看黄彩的时候,黄彩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问梅安慰她也没有用,只得回去告诉了所有的教友。教友们匆匆赶来,不由分说一起把她抬到教堂。大家轮流守候着她,问梅也熬了一些稀粥喂她,可她怎么也不吃,问梅就不断给她读圣经里的故事。问梅说:“人世间有太多的苦难,我们都是受难的人。我也曾经想到过死,可主就偏偏把我们放到了这里。主托付我们,苏珊也托付我们要去安慰所有受苦的人。看到这些世代受苦的山民,他们还期望着我们让他们看到光明哩。我们心里有主,就应该把人生看得更开阔一些。”
问梅护理黄彩的第三天正是礼拜天,很多教友姊妹们都来看望黄彩。她们要把黄彩扶到教堂里和大家一起做礼拜,黄彩这才开始晃晃悠悠地说:“我自己能站起来。”可当她真想站起来的时候却头昏眼花怎么也起不来了。姊妹们把她抬进了教堂,黄彩看到这些衣衫褴褛、面色苍白但心地善良的姊妹们心里就有些发酸,特别是听到唱诗班那些小孩们吟唱的时候,不觉心里一紧,又一头扑倒在被褥里。
从这以后,黄彩把教堂当作了自己出家的庙宇,她变卖了家里的大部分田地,把另外的一些山林和土地也分给了他的管家、佣人和常年帮他的佃户。
那天,她回来的时候,桔色的太阳被压得扁扁的,躲在一溜紫色玛瑙般的晚霞中。黄彩想起了送徐匡走的情景,不由得坐在土墩旁边号啕大哭,引得同来陪她的问梅和王四妹也跟着哭了起来。
黄彩带了些钱和什物干脆就住进了教堂。来做礼拜的人依然很多,可黄彩却再也没有了过去那样的健朗和热情。李子良也来过一次,黄彩本来就不想见他,问过几句保重的话之后也不想再说什么。
黄彩按照苏珊的嘱托主持教堂内务,问梅也认真地准备每个礼拜的布道。表面看来,黄彩该做的事都做得井井有条,然而问梅却经常发现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就静静地坐在十字架前。她再也不像往常那样喜欢写字画画,到了晚上也不点油灯,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半夜醒来还会看到她独自待在院坝里。她不是在那里打拳舞剑就是静静地坐在石墩上,呆呆地望着乌黑的大山,望着茫茫的天空,无声无息。
黄彩还特别关心天上打雷的声音,凡是听到雷声,不管她在做什么事情,都会马上放下手里的东西。她会从屋里飞跑出来,痴痴地望着风起云涌的天空。那雷声有时从云层里发出,慢慢在天空里隆隆滚动,然后又猛然发出轰鸣的声音。在这个时候,黄彩总会不断叨念着同样的话:“这是远方的召唤。你看那雷声不正是北方吗?那北方在欢迎我们哩。” 这是徐匡临行前最后给她说过的。
问梅知道,在这个时候谁也不能去打扰她。要是那雷声真是从北方发来,她的眼睛马上就会发直,全身不住地颤抖,脸色也会发青。一直等到一丝闪电从云端里划出,或是一个大炸雷向大山里劈去,她才会慢慢地舒缓过来。若是那雷声过后没有下雨,黄彩就会显得非常焦急;如果下起了小雨或是倾盆大雨,她就会在雨里慢慢地走来走去;在走来走去的时候,她总是闭着眼睛不说话,觉得那雨水仿佛就是
徐匡带来的书信,这时候,她会对着天空张嘴大笑,任凭雨水把她全身浇淋。
1949年冬,国民党军队已溃不成军。成千上万的军队退向大西南,重庆失守,成都失守,弯弯拐拐的盘山公路上到处都能看到被丢弃的炮车和吉普车,险峻的大小山野中都能拣拾到完好的子弹和武器。溃军四散奔逃,到处风声鹤唳。惊惶失措的散兵就像遍地飞爬的蝗虫,谁也搞不清会突然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溃军为祸,百姓胆寒。可这回龙县自古就有自保的传统,据说在明朝末年张献忠剿四川的时候,回龙县就比邻县的人死得少。就像这里的儿歌唱的那样:“一朝天子一朝臣,保个小命成大人。”这儿歌言简意赅,代代传唱还深入人心。回龙人的想法也理直气壮,他们说,我们回龙又不是边关,从来不跟外面那些什么东洋、西洋来的鬼子打仗。这边充其量是打打蛮子,可那蛮子也是中国人,中国人干中国人是窝里斗,说不上什么气节,又何必那么认真。
国民党快垮台了,上上下下都搞得一塌糊涂。朱县长不是本地人,半个月前就跑了。可代理县上事务的赵秘书和同僚们都是本地人,眼见大势已去,不得不想想怎么能改换门庭。而眼前又是面临溃兵入境的兵灾,这实在是让人心焦的事情。赵秘书马上就请来各界人士献计献策,共商如何保全县里平安的问题。
原来县里最具实力的冯鸿举虽已是落魄之人,可也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他在这献策会上说:“凡如此规模之溃兵,上上下下的长官谁都想各自保命。那些当兵的跑了几天早就饿慌了,饿慌了就要抢吃的,抢吃的也是为了要逃命。如果让他们能吃上点饭,就不至于在城里乱抢。等他们吃得半饱,再找几个人叫‘追兵来了!’兵丁们肯定会马上逃命。我说啊,不管用什么办法,能让他们跑出县城就好了。”
不知怎么,冯鸿举已说完了好一会,竟没人接话,在一阵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之后,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回头去看看那位坐在后面的朱校长。这县中学的朱校长个子特别矮小,放在哪里也是个不起眼的人物。然而此时,他好像已非同小可,在大家看他的时候,不少人还显露出讨好的表情。朱校长也心领神会,清了清鼻子慢吞吞地说:“嗯,嗯。我看,冯鸿举刚才说的办法还是动了脑筋的。不过,我看,这事情也大意不得的。你们应该知道,那些家伙都是兵痞,他们吃饱了如果还要抢,那你说又怎么办?嗯,嗯。我看呐,县里的保安团是该出来一下了。县里的保安团拿了老百姓的钱,吃了老百姓那么多年的粮食,保过地方的平安吗?不过,我也要在这里说清楚,如果还不站在老百姓一边,过了这个村就没下个店了。”
大家都知道,朱校长在这样场合从来都是恭谦有加,那“嗯,嗯”的声音只是在对学生训话的时候才会发出的。要是以前他这么说话,那还了得。而现在,大家好像都知道这教书先生早就是地下共产党了,说话自然是不同凡响,不说县里的官员,就连保安团的邱团长在听
他说话的时候都是毕恭毕敬。
大家议论完毕,代理县上事务的赵秘书一定要朱校长作总结。朱校长推辞说:“不忙,不忙,时候未到,来日方长嘛。”
几个头面人物推辞了一阵,最后还是由赵秘书宣读了县里的告示。告示说:“各街道居民、商家、团体,置饭食(米粮各一升)于大街两旁。细粮、粗粮以及菜食的类别不限。凡路过本县之军人尽可随意进食。”赵秘书又补充道:“我能不能也跟大家提一下,饭菜要放在显眼的地方,不要光弄泡咸菜,家里有腊肉的,最好能弄点油荤摆出来。”
保安团的邱团长马上站起来提高了嗓门说:“我保安团今天晚上就去占领制高点,各家各户也应当加强自保以防不测。那些中央军胆敢入室抢人,我保安团决不认黄!”朱校长也严肃地补充道:“不认黄就好。我说,现在就看你们保安团的了。”他又嗯、嗯地清了两下鼻腔说:“我说,你们也不要随便打枪,如果坏了事,我们人民……是绝对饶不了你的!你就看着办吧。”
此时冯鸿举又走到朱校长旁边轻声说:“我看,是不是先不忙给那些保安团的兵发子弹,如果有人不听指挥先放了枪,那事情就不好收拾了。是不是最好找行事稳当的人来掌握情况,必不得已的时候才把子弹发放下去。”
朱校长想了想说:“好!这个主意好,想得也周到。我看,这火候要拿得准,老冯啊,我看你是最有经验的。那干脆就你去。”冯鸿举当团长的时候,朱校长曾做过他手下的文书,冯鸿举早就知道他参加了共产党,虽然相互都不露声色,可从来也没点过他的水。他能来回龙县来当校长,那还是冯鸿举举荐的。他知道,虽然自己的大军已节节逼近,而眼前还是犬牙交错时候。这些人里面谁可信赖?那自然是眼前的冯鸿举。
县城里的老百姓也有自我保护的招数,好多人家都把自己家里的阳沟、阴沟清洗干净,上面盖上木板,木板上面再放棕垫棉被当作防避枪炮流弹的战壕,要家眷们,特别是小孩子们躲在里面不要乱跑。然而,那些胆大调皮的小孩哪里经得住外面的诱惑,纷纷从战壕似的阳沟爬向阴沟,总会在另外的地方找到出口。这些跑出来的小孩们一路爬去,看到在鸟瞰市区的火焰山上,地方保安团的兵丁们身着黑制服躲在密密麻麻的树丛里。树丛里的轻机枪、重机枪和那些三八大盖的枪口都黑洞洞的,街上空无一人,全城一片寂静。
县城的店铺全都上了门板,关得严严实实,大街两旁的人行道上整齐地摆放了无数的桌子,每张桌上都放着碗筷、泡菜和一大钵米汤。一个个米饭蒸笼冒着的白雾静静地在寒气中散开,街边树上的残叶也仿佛被吹得瑟瑟发抖,那些活蹦乱跳的鸟儿也好像不再嚣张,即使看到面前有那么多饭食也只是在房檐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街上已无行人,店铺里的老板们都躲在门板后面张望,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候,连空气里都充满了等待的紧张和令人窒息的恐惧。
国民党的溃兵来了,飞蝗似的散乱无序。那些散兵游勇在嘈杂慌乱的嗡嗡声中从后山垭口间蜂拥而来,那些抱着小孩、穿着花花绿绿的旗袍、提着高跟鞋的家眷们也挤在其间,她们在泥泞湿滑的坡道上惊慌失色,一歪一扭奔逃的模样也实在可怜。溃兵们进入城区,突然发现满街的饭食,弄得他们几乎傻了眼。看来是几天没吃上饭了,丢下枪就抢,恨不得把全身都拱到饭筐里去。他们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东张西望,桌上的咸菜都顾不得了,一个个喘着粗气,不断大口吞咽着米饭。
不知谁突然高叫了一声“共匪来了!”后到的溃兵就顾不得拿碗盛饭了,一个个抓起饭菜就往自己的钢盔、帽子以及所有能腾空的口袋里倒。满街都是大呼小叫的败兵,惊慌失措汗流浃背一起向河边码头奔去。他们一面嚼着饭食一面往前狂跑,把最后的枪支弹药都丢在饭桌下面了。
河边码头上早已停放了大大小小的木船,虽然那些败兵都知道上水船还没有人跑得快,可他们腿却已不再听使唤了。溃兵们拼命往船上挤,几乎每条船只装了半船人就急急地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