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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微尘-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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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边的民兵看着她们可怜,其中一个说:“你喊天也没有用,现在的天已经是我们贫下中农的了,天都已经变了,你们就答应了吧。” 

  二秀依然望着草缝中的天空,五年前查屠被杀的那一幕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她用那发僵的手指抓扒着自己又大叫道:“天哪!那算命先生也是来克我查家的吗?三百六十行哪行不行,就偏偏要来指点查屠干那杀猪卖肉的勾当……” 

  旁边的民兵叹了一口气说:“唉,难怪不得,是个杀生的命啊。” 

  二秀突然闭上了眼睛说:“是啊,这是命,这都是命啊……”哭着、哭着,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又一阵阵天旋地转。探梅可不一样,她大着肚子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在地上爬,那一声声哭叫像刀子一样剥开了她的皮、剥开她的胸腔;一刀一刀扎刺在她的心里、肝里和肺里。她被捆绑在床角上动弹不得,眼看着自己的女儿一会爬向二秀一会又爬到自己的怀里。在她眼前,女儿那蓬乱的、毛茸茸的头发,满是泥污的小脸和望着她的一双大眼睛,在她面前是多么回避不了的真实!她已经没有了过去在遭受煎熬的时候那心脏从体内徐徐下坠的感觉,而是感到胸腔里的那颗心一下、一下地爆裂开来,被掏得血淋淋地竟没有一点踪影。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肚子,又看着这爬来爬去哭干了嗓子的小女儿,她感到自己对生活最低的渴望也消失了。她虽然已经麻木,可也知道是自己又一次毁了这个家。她以前毁了寄望于她的父亲,毁了善良贤惠的母亲和可怜的妹妹,而这一次又要毁掉那满脸泥污细瘦可怜的女儿。她悔恨,这悔恨已经从浸透了她的骨髓,又竟然从里面炸裂开来。她近似疯狂地大叫了一声:“好,我嫁!随便你们哪个要我,就像臭水一样给你们泼去了!” 

  就这样,探梅嫁给了那个五十过头苦大仇深老实巴交的苟二。二秀却没有答应,她一头撞在了床角上,满头满脸都是血。六十过头的张拐子看来也是个好心人,他顿时吓得全身哆嗦就赶快跑去央求贫农代表说:“算了,算了,这个婆娘不能娶,我不要了。” 

  探梅带着女儿大着肚子又嫁了人,当天就挺着肚子带了女儿搬到了苟二那里去。剩下二秀捆包着带血痂的破布一个人昏昏沉沉地躺在草屋里。探梅在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妈,二秀躺在床上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她们就带着这一桩接一桩的劫难,无处哭诉、无处申冤,如烈火喷头,如雪上加霜,她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屈辱,糊里糊涂地各自煎熬下去。 

  就在探梅和她妈二秀在渠府的穷山里煎熬的时候,查屠家里的大女儿查心梅和她的丈夫何大羽早已回到了回龙县里,一个是组织科长,一个是县 

  委书记。这何大羽书记才二十八岁,他原来就是这县里不起眼的小铁匠,除了工作,无论如何也要去关照一下对亲情的惦念。可就在一年前,何大羽的养父母相互染病双双去世了,另外也没有其他后人,大羽和心梅去给他们上了两次坟,在周围种了几棵树,也算是对两位老人的纪念。 

  心梅还有母亲和两个妹妹探梅和问梅,而在那年逃散之后,一时还不知下落。家里的遭遇曾经是那样的不幸,应该说更能体会那旧社会所造成的桎梏和人间悲剧。在路过小沔的时候,她也去问过包括苟老板在内的街坊邻居,然而谁都不知道她们现在究竟去了哪里。心梅看到过去“和记肉铺”的铺面,不禁触景生情,更为父亲的惨死和不知下落的亲人而感伤不已。崭新的人民政府千头万绪,清匪反霸,土地改革,四乡八镇大事小事忙得不可开交,何大羽和心梅连睡觉的时间都有限。可他们知道,在这片封建意识根深蒂固的大地上,要推进每一项政策都面临着盘根错节的问题。 

  心梅毕竟是女人,放不下对家人的惦念,终于从北图乡的一份报告中看到了查问梅的名字,处事沉静的心梅不由得也露出了一阵惊喜。然而在她看完这份报告之后却又倒抽了一口冷气。她非常奇怪问梅怎么会成了教堂里的传教士。而在上面发下来的文件和无数宣传报道中,那帝国主义的教堂却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那是毒害人民的精神鸦片;是反攻大陆的桥头 

  堡;藏有收发报机的特务联络处;特别是在被称为上海“教堂魔窟”的宣传图片中看到残害 

  中国儿童的残忍,那真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内部有文件、报上有事例,那教堂里面的问 

  梅实在让她感到胆战心惊。北图乡的报告还说,他们已经把查心梅和另一个叫黄彩的地主看管了起来,并报告上级是不是要把她们送交到县里。 

  心梅还正在为此事纳闷和不安的时候,很快又看到另一份李子良关于云山教堂的报告。里面不但阐述了教堂为当地百姓治病解难积德行善,还特别谈到这教堂曾经帮助过地下党,还多次为云山游击队通风报信。报告里又具体谈到了苏珊、黄彩和查问梅,介绍了她们曾经做过的很多有益于人民的事情。李子良在报告里说,帝国主义的教堂肯定是不好的东西,可这几个人的确做过一些好事,人民政府也应该就她们的好事肯定她们。这份报告当年游击队的所有人都能证实,下面还有好几个地下党领导人的签名。 

  在一次会议之后,何大羽叫李子良留下,他非常为难地说:“你写的报告我看过了,从报告里也知道了云山教堂的情况,但我建议我们现在还是不研究这个问题。你应该知道,有关帝国主义在旧中国创办教堂的问题非常复杂,这不像把冯鸿举那样的人划成开明绅士那么简单。我也想过,有的情况可能会特殊些,但要解决好也绝不是现在的问题。” 

  李子良天天都在给人家要讲阶级阵线,可碰到这种政策和真实情况的矛盾,以及人世间的情义纠葛也实在让他犯难。他只有说:“请组织相信这个报告是真实的。我们在敌后,情况相当复杂,和你们在部队里阵线分明的情况很不一样。可他们的确帮助过我们,特别是黄彩,我只能如实地反映情况。” 

  何大羽实际上他当年就知道黄彩,还亲眼看见过她为抗日地宣传活动打过抱不平,可又想了想,依然皱起眉头拿不定主意。他有些为难地说:“这样吧,她们如果真是帮助过地下党,也包括黄彩当年支持学生宣传队的情况,我看对黄彩的政策可以落实。查问梅现在看来要再等一等,如果没有太多的问题,可以先安排先去学习。但我必须强调,这只是她们个人的行为,绝对和教堂没有关系。现在怎么说也应该把教堂先封闭起来,等我向上面汇报以后,还需要安排时间让整个领导班子一起来研究这个问题。”没过多久,黄彩的政策果真落实了,她不仅被放了出来还当了政协委员。问梅也被放出来了,安排到“旧公务人员干训班”里去参加半年的学习。黄彩当了政协委员,那是上报专区之后县军管会的成员一致通过了的。李子良又提出问梅有文化,是不是可以只学习一个月就安排到基层做文化干部。这事情就落到心梅手上,她斟酌再三,首先是生怕别人会说这是她妹妹,怎么能从罪大恶极的教堂里出来就成了革命干部?马上就提笔一划,不仅不减少学习时间,还加批了一句:改造学习半年以上,再观后效。 

  心梅这样加批了过后,心里好像也有些不安,就在干训班报到的第二天,下班过后就去看望了问梅。问梅从寝室里出来就看到了大姐,不禁心里一阵激动,刚叫了一声“大姐”,眼泪就淌了出来。问梅刚哭着说了几句话,正巧有几个干部从这里路过。干部们看到这县里的领导和这个女学员拉着手说话,在叫了“首长好”之后,又回过头来露出些异样的表情。心梅突然觉得自己和问梅又拉手又流眼泪很是不妥,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一个冷颤,马上退了两步,很快就失去了所有的温情。她几乎没有表情地看着问梅说:“这 

  学习班也是革命的熔炉,你现在是应该好好学习彻底改造自己。对你来说,改造应该是长期的,也希望你能尽快回到人民的队伍里来。” 

  问梅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话,不禁也马上也退了两步,迷惑不解地看着面前的姐姐,不能不为如此变换的模样感到惊奇。她心里想,姐姐怎么说变就变,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样一个冷冰冰的陌生人?这不可捉摸的变换,就连姐姐刚才的亲切都只是一副可怕的面具。 

  心梅说完话就走了,可问梅还站在走廊上,迷惑不解地看到姐姐那晃晃悠悠慢慢离去的背影。问梅感到自己的全身都瘫软了下来,不得不靠在墙壁上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她刚刚从区里的关押中被放了出来,一连二十天的训斥和严厉的审讯已让她心惊肉跳痛苦难言。然而,她毕竟在教堂里待过四年,也明白人世间的苦难无所不在,还常常以这些苦难去净化自己的心灵。当她被五花大绑从教堂押解到区里的时候,虽然不明白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却也浮现过为芸芸众生殉职的意识。这意识虽然有些朦胧,却也曾充斥了她的整个身心。可是现在,她突然面临着自己姐姐如此冷漠的面孔,不禁倒让她慌张了起来。这是好多年来心里一直挂念的亲人哪这是她从小钦佩的,呵护过她的姐姐呀在心里阵阵作痛的此时,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向上帝默默地祈祷,只觉得自己的全身都被包裹在一层冷飕飕的冰凌当中,所有的解脱都只能寄望于那看不见的上帝。 

  心梅回到家里却也感到非常不安。她也觉得奇怪,奇怪自己当时怎么会说那样的话,连自己也觉得糊里糊涂的。当她回想起问梅眼里悲伤的模样,也觉得自己也太不近情理。她想弥补,想安排问梅到家里来,再好好地和她谈谈。当天晚上,她跟大羽说了这件事。大羽也很不安地说:“我看,这肯定是最伤害她的。她是你的妹妹,怎么一碰到人就这么紧张。心梅啊,我知道这过去没碰到的问题,可我也发现,对这些家里的事你就特别不冷静。你想想,人家又不是反革命,再说了,任何人都有姐妹亲情。” 

  为了问梅第一次到家里来,心梅还专门去县委伙食团定了两个菜。她想了解问梅的遭遇,更想知道母亲和探梅究竟去了哪里。在心梅去学习班接问梅的时候,刚一起走出学习班,心梅就挽着问梅的手说:“离开了这么 

  多年,小妹长高了,身体也长好了,大姐真为你感到高兴。” 

  问梅觉得大姐今天和昨天又完全变了个模样,从挽手的瞬间,尽管觉得大姐的心思实在不可捉摸,却仍然感觉到一股温暖流进了自己的心里。在拘束和紧张中,问梅又抬头望了望心梅,不知自己该怎么说话才好。可心梅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拉着她的手,还亲切地说:“李子良说,你在教堂的时候帮助过地下党,这说明了你有进步的基础。一个人的改造是长期的,学习班就是一个革命的大熔炉,我相信你一定会改造好的。我们多谈谈,就在我那里吃饭好不好?” 

  问梅她低着头说:“我在乡里被你们的人抓去看管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反革命。大姐夫在不在?我有些害怕,他不在我才敢去。” 

  心梅却笑着说:“问梅啊,你要明白,你不是反革命。前些时被看管的事就不要去想了,那是他们不了解你。你千万不要怕大羽,他是关心你的。他下乡去了,过两天才回来。大姐昨天说话生硬了些,你也不要生大姐的气。” 

  问梅虽然没有回答,可也轻松了许多。 

  她们一起走到了县机关托儿所。儿子何今很远就看到了她们,飞快地从里面跑了出来。心梅抱起小何今说:“小乖乖,我们今天又来客人了,快叫小姨,这是妈妈真正的妹妹啊。”小何今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问梅,一路蹦着跳着高兴地回了家。这是一个有围墙的门字小院,旁边还住着另外两户人家。院坝里原来种的花木虽也不少,可看来已没人护理,杂草开始在院子里蔓延起来,只见一株高大的腊梅和两颗石榴树被挤在杂草丛里。心梅拉着问梅进了屋里,说:“我们整天忙,顾不了家喽。我们就三个人,平时在食堂里吃饭。” 

  她一面说话一面整理桌子和椅子上堆满的书报文件说:“我们坐下说话,等一会食堂的小张会把饭送来。”她又回头去对小何今说:“何今,你到旁边方家去和小朋友玩,等一会妈妈来叫你。” 

  看来心梅的确很忙,而问梅倒从这些话中看到了从前的姐姐,她从来说话是语句不多可非常清晰。 

  他们刚坐下,心梅就急急地问:“妈和探梅那年说是要去渠府,就不知道现在究竟在渠府的什么地方。” 

  问梅平静地说:“我也没有去过渠府。解放前那几年妈每年都来教堂看我,妈在帮人,探梅在学堂里当图书管理员。去年冬天我给她们写过一封信,可现在六月了都没有回信。前些时黄彩给我说,探梅后来嫁了一个国民党连长,那连长好像今年开春就被枪毙了,探梅和妈都成了反革命家属,听说是弄到渠府的一个边远山里劳动改造去了。” 

  心梅听到这里,心里突然一沉,好像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突然卡住了,竟瞪大了眼睛。只见她皱了一会眉头,又盯住问梅说:“这事确实吗?那黄彩又怎么会知道?” 

  问梅看到心梅的脸突然变青了,赶紧避开了她的视线说:“黄彩说,是渠府的朋友告诉她的。她说,还不止一个朋友这样说呢。” 

  心梅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竟感到头脑一阵晕眩。她又慢慢坐了下来,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她刚想再问,可又不知道问什么是好。过了一会,她用手指支撑着自己的头,好像是自言自语地嘟噜说:“丧门星……丧门星……家里怎么尽出这样的丧门星!” 

  问梅听着她的嘟噜,觉得这话说的不单是探梅,还包括自己。心里虽然非常难受,可也知道姐姐此时的心里比自己更加难受。她实在是无法解释,只有抬头呆呆地看着墙上的摆钟,那摆钟嘀哒作响,屋里的空气也显得格外冷清。 

  县委伙食团的小张提了两个笼屉,拉着小何今进来的时候,心梅才清醒过来。小张给他们摆好了饭菜,她也客气地说了声谢谢。小何今看见大人们脸色都不好看,吃饭的时候也不说话,他看着妈妈说:“小姨不乖吗?”见妈妈还不说话,自己就不吭声地吃完饭,一个人又静静地到里屋去。 

  心梅好像不知道问梅什么时候走的,只觉得在走了之后,自己心里异常烦乱。何今在自己的小屋里画画,一点也不去打扰她。心梅就一个人静静地从傍晚一直闷到天黑。心梅是一个极其谨慎、胆小怕事的人,特别在这历史变更的风云中,当她知道探梅和妈妈以反革命家属的身份被弄到农村监督改造之后,心里除了着急,对探梅又产生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愤恨。 

  她想,我们家怎么尽出这种倒霉的事,问梅的事刚有了眉目,探梅竟然又弄出了个更加可怕的反革命家属来。探梅啊,真是个地道的丧门星啊。她不能不想,这丧门星不单自己倒霉,竟把妈也弄到反革命里面去了。这叫我怎么对大羽和组织交代啊。自己每天都在给人家讲阶级斗争,可现在自己家里倒牵扯到了反革命,这离不了的亲情真叫她闷得难受还说不出口啊。 

  心梅把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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