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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微尘-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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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争,可现在自己家里倒牵扯到了反革命,这离不了的亲情真叫她闷得难受还说不出口啊。 

  心梅把这个事情一直闷了好几天,在又一次和大羽一起路过小沔镇的时候,看到原来自己家里的老房子,虽然现在已住了其他人,可大羽就想进去看看。他从天井走到原来书屋的时候,不禁感慨地说:“心梅啊,你爸死得惨哪。我常在想,那些愿望和所有黑暗的东西相互交织着,仿佛都同时反映了出来,就像是旧社会的一个缩影。你妈是个善良的人哪。她和探梅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我们也该抽出时间去找他们才行啊。” 

  “是啊。”心梅只是小心地回应了一下。这一路还有其他的干部,自然就没有再说下去。回到家里大羽又提起了二秀和探梅的事情。很久没见哭过的心梅一下就转过身去捂着自己的脸。大羽觉得有些蹊跷,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说:“怎么啦?你有事瞒我?”当大羽把她的肩拉转过来的时候,竟看到心梅脸上已经全是泪水。“嗨,怎么这样?是不是没找到她们让你伤心了?” 

  “不,不,我已经知道他们了……我没有给你说就是因为你太忙。情况也有些复杂,过些时候等我搞清楚些再跟你说。”心梅边说边掏出手绢抹起了眼泪。 

  “怎么啦?我这就更要知道了。这又会复杂到哪里去呢?” 

  心梅憋闷了一下才说:“问梅上次来就说到了她们。问题又出在探梅身上,我从一个渠府来的干部那里也证实了,她的确在解放前嫁了个国民党连长。解放后那连长被抓了,那连长是潜伏下来的特务,还有几个人做了旁证。渠府县在镇压反革命的时候就把他枪毙了,探梅和妈就被定成了反革命家属。当地政府早就把他们弄到一个偏远的乡里监督管制去了。” 

  “嗨!这个事你应该早告诉我。就说是反革命家属,那也只能是探梅啊。你是不是她的女儿?在革命的风浪中,一个母亲的儿女有革命的、有反革命的情况还少吗?何况探梅离反革命还远哩。她不懂事,我们应该拯救她,教育她。你想想,她受的难还少吗?”大羽此时也有些激动起来。 

  心梅静静地坐着不住地抹泪,过了一会才轻轻地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是想过的。现在各方面的情况都很复杂,我们是本地人,能不担心搞乱了阶级阵线会让人家戳我们的脊梁骨吗?” 

  “不对,不对。”大羽拿了条湿毛巾走过来递给心梅说:“一切应该按政策办事,对人家、对我们自己,都应该一样。要是因为我们是本地人,做事就更应该公平,那也能从实事求是的公平中显示党的政策嘛。你想想,连自己的亲妈也不认?让人家说我们共产党没有良心?” 

  心梅听到这几句话,不禁哭得更厉害了。她无奈地看着当年的小铁匠,不禁又一阵心酸,这铮铮的铁汉子消瘦了,他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有了不少白头发。不由得抱着大羽伤心地大哭起来。 

  大约过了一个月,渠府县那偏远的黑光石大队来了一个好看的女干部,是由区里的干部陪同来的。他们刚看到二秀住的破草房,村里的贫农代表就在坡上大声地叫唤:“查氏二秀,赶快出来!” 

  房子里好像没人,光秃秃的山坡上也静静地没有一点回声。他们走到房前,门口只有两排乱石垒起的护墙,两株南瓜的藤蔓已爬过了墙头,几个很小的嫩南瓜还带着可怜的花蒂吊在瓜藤上。门是掩着的,贫农代表刚要去掀门,区里来的男干部说:“客气点。”贫农代表马上就站在了旁边。 

  男干部自己去敲了敲门,又轻轻地叫:“查氏二秀,我们是区里来的。” 屋里依然静静地没有一点声音。 

  男干部推门进去,里面是一片昏黑,地面潮湿,小屋里就一个竹板床和一条破棉被,整个屋子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他摸了摸靠门的土灶,发现一点暖气也没有。贫农代表指着灶台上砍了一半的南瓜低声说:“外面都看了,她不在。她肯定是砍了半边南瓜送到查探梅那边去了。这两个婆娘都不安分,幸亏我们看得紧,看她也跑不到哪里去……”男干部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贫农代表实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站在旁边也不敢再言语。 

  那女干部也过来摸了摸门,想进去可又没进去。这是心梅。她看了看灶台上的半边南瓜回过头对男干部说:“查探梅那里我就不去了。” 

  男干部又给贫农代表说:“你们是不是能尽快通知查氏二秀,把她送到回龙县去。县委书记何大羽同志要见她。”在说“送”字的时候,这干部还特别加重了语音,贫农代表这才明白了他刚才为什么要瞪眼睛。 

  心梅回来没过两天,渠府县很快就把二秀送到回龙县里。 

  大羽又是很晚才回来。只见他抱了一个西瓜刚进家门就笑呵呵地说:“丈母娘来了,今天真是大喜啊!” 

  坐在里间的心梅、问梅和二秀正在床边小声说话。四岁的小儿子何今一声尖叫:“爸爸回来了!”马上噔噔噔地跑出去给爸爸说:“外婆下午就来了,她们爱哭,后来才不哭了。” 

  大羽抱起何今大步走了过去,看到二秀头上缠着绷带正要从床上下来,赶紧用另一只手去扶着说:“你躺着,没事,没事。妈,你受苦了。” 

  二秀一把抓住大羽的手,话还没说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羽依然笑呵呵地说:“没事,没事,这不就好了。你看问梅也来了。妈,以后你就跟我们过,以前的事就不要再去想它了。”他又回过头来对问梅说:“嗨,问梅,好久没见到你啦,学习好吗?我看你长结实了。我给你一个任务,你有空就过来做妈的思想工作。你过去不是还对那么多教民讲过圣经哩,那也叫思想工作嘛。来,问梅,我们来握个手。” 

  问梅看到大羽伸过来的手,突然觉得连自己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这是她第二次到大姐家里来,她现在看到的姐夫已完全不是从前来说媒的,从门缝里看到的那个小铁匠了,而是个非常威严、冷俊、严肃、可怕的人。她有两次听过何大羽书记的报告,他在台上讲话,不能不让人害怕,更难于想像是自己的姐夫。可今天,这可怕的领导竟然和她开起了玩笑,当她看到何大羽伸过来的手,虽紧张得有些发抖,可也毕竟是她的姐夫。 

  二秀的到来让心梅和大羽看到一个完整的家,更感到了一种很久都没有过的温馨。大羽抑止不住高兴地说:“来,来,我今天还买了个大西瓜,就等大家齐了一起来吃,每人一块,我来切,给大家切均匀一些才好。” 

  快腊月三十了,回龙县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店铺里一派繁忙。县委就在临江的高坡上,虽在闹市却很清静。它以前是国民党的县党部,大门两边的石狮子早已弄走,可高高的围墙还在, 

  从前书写的“礼义廉耻”已被抹去,早就换上了“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两排醒目的红色大字。大门外是一个不大的土坝子,下几步石梯是店铺林立的商业区。 

  土坝子对面的石栏杆下站着一个挎蓝花布包的女人,她从中午就一直注意盯看着县委大门进进出出的人。这女人缩手缩脚,面带菜色略显浮肿可依然是好看。她身着新色的小花罩衣, 

  还不时地把罩衣拉扯下来力图盖住里面破烂的棉衣,从穿的一双包边布鞋看来,显然都是他自己新做的。从县委大门里进出的男女都穿着灰色衣裤,或许是难于辨认,或许是这女人眼 

  神不好,总是不停地跑过坝子,近前来看看她想找的人。一次次的落空又一次次站了回去,直等到冬日的太阳在石栏杆上投上了围墙的阴影。 

  传达室老梁反反复复看了半天才一跛一跛地走了过来。老梁腿残,披着一件军大衣戴了一顶带皮毛的老军帽,用一口北方话问她找谁?这女人竟吓得连退两步不敢吱声。老梁笑笑呵呵地说:“不怕、不怕,你要找的人兴许我知道。” 

   这女人寒碜地往下拉了拉罩衣细声说:“我找——查心梅。” 

  “你该早说啊,我看你就像她,你是她家里的人吧?” “我是她妹妹。”她又拉了拉罩衣。 

  “我说是嘛,你是第一次来吧?” 

  “我刚从渠府农村来。” 

  老梁更是笑呵呵地说:“你就是她家二妹吧。嗨,你就该早说。她下乡去了两天,还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回来。我带你去她家里吧。” 

  “我不去,我过几天再来。” “那怎么好呢。闺女,不怕……我知道你遭罪了……我说,你也该去找她。” 

  探梅先是惊愕,然后就背过身去闷着声音好像是哭了起来。老梁看了看她说:“别怕,闺女,不哭,我带你去。你妈哪里也不去,她肯定在家。”老梁 

  回头给传达室打了招呼,就陪着探梅去了。“人一辈子啊,总是要遭罪。你看我,打仗打折了腿。那有什么办法?你难道就不革命了?他们选我做党小组长,我就知道他们这是在匡我。你看,我是个看门的,没有文化还选我。嘿,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呗。我听你妈说过你的事,那有什么,也不就是遭罪呗。你一个女娃子,那怎么能怨你呢,都是万恶的旧社会国民党……我跟你说啊,你姐和何书记都是好人啦,他们也太忙了,没顾上你吧。你也不要怄气,那何书记啊,可顾大局哩,对人家都讲政策对你能不讲?……说是你现在嫁了一个贫下中农,那不就革命啦。革命嘛,就应该理直气壮,以后何大羽和查心梅要是对你不讲政策你就来找我,我就要在党小组会上批评他们……” 这一路上老梁总是唠唠叨叨没断了说话。 

  他们一起下了石梯过了两条小街到了一个矮墙围着的小院,门开着,里面是一溜门子形的平房。小院靠门有两颗矮壮的石榴树,石榴早已经绽开了,看来院里从没人采摘,只见暗绿的树叶间零散地伸出了几个发黑的小果。不知道是珍惜它,还是觉得那露在外面的晶莹没什么可怜。石榴树的后面是一株盛开的白梅,透过来的夕阳只照亮了树的上端,那上端的白梅在阳光中跳跃着,仿佛成了蓬松的东西,像白雾在不断向上蒸发一般。那树下的地里种了些小白菜,地里刚浇过水,还湿漉漉的。 

  老梁敲了敲正面的门,里面连声答道:“来了来了。”探梅此时站在旁边竟畏畏颠颠发起抖来。 

  门开了,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把门拉开了一条缝,抬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探梅是:“你是谁呀,你找爸爸吗?”老梁说:“小今子,你家的二姨来了,快去叫外婆来。” 

  小男孩何今刚刚把头缩回去,就听到一阵又快又细碎的脚步声从里屋跑出。门刚敞开,眯缝着眼睛二秀就探出头来,还没等她看清楚,就听见探梅大叫一声“妈……”两个人就抱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了好一会,二秀好像才发现老梁在旁边。她不好意思地说:“进来坐会吧。” 

  老梁也不好意思地轻轻说:“我就不进去了。这就好,这就好。” 拍了拍哭着的探梅,又回过头来看了看二秀,才跛着一只脚,笑呵呵地慢慢走了回去。 

  二秀拉着探梅的手细细端详着说:“玉玲好吗?木生好吗?……粮食够吃吗?……农活忙得过来吗?……小今子,快过来叫二姨……”二秀不断地问个不停,探梅却在不断地哭着点头,小何今也插在他们当中,一会看看外婆一会又看看探梅,他实在搞不清楚这二姨怎么一来就 

  哭,把刚才还在给自己讲故事的外婆也弄哭了呢? 

  探梅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何今,又急忙带着笑眯眯的眼泪把自己带来的蓝布小包打开,拿出里面的红苕泡和梧桐叶包的麦粑说:“小今子,二姨那里没有什么好吃的,这是乡坝里的东西,是二姨专门给你带来的。” 

  刚五岁的何今看着外婆,外婆点了点头,抓了几根红苕泡嚼在嘴里咔嘣咔嘣地响。他一面有趣地嚼着,一面又笑眯眯地看着外婆和二姨两个人一会坐在客厅里,一会又坐在里屋的床沿上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这家里平时就只有二秀带着何今,大羽和心梅都很少在家,要不就很晚才回来。心梅这天回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十一点了,刚进门,突然看见了探梅,屋里的空气也顿时紧张了起来,探梅拘束不安,心梅也感到非常诧异。二秀刚想说话,心梅就皱起眉头冷冷地说:“你怎么找 

  来了?谁叫你来的?你怎么这个时候来?” 

  探梅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睁大了一双惊愕的眼睛望着大姐。这是好多年没见过的大姐啊!那满脸的冷漠和这一连串的问话让探梅更紧张了。这紧张不仅让她全身哆嗦还突然感到自己的心也悬了起来。她突然感到面前的大姐非常陌生,他发现在这些年里自己的心已悬空过无数次了,可这次的悬空,那感觉却特别异常,不仅疼痛得厉害,还觉得眼前白茫茫的。 

  这眼前分明是她的大姐,却又如此陌生得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心梅见她不说话,又冷冷地说:“我不想见你!你这个人哪,不管你做什么都不要来连累全家!” 

  探梅依然呆呆地望着大姐,这几句话实在让她感到了惶恐。 

  在到这里来之前,探梅也知道现在的大姐已不是从前的大姐了,更知道自己是祸害过全家的灾星。她曾经想,既然是灾星,就应该像所有的灾星一样,默默忍受着一个灾星应该忍受的屈辱。可又不知怎么,另外还有一个声音却总是在鼓动她,让她不断想像着大姐能像过去一样能伸出手来救助她。然而,这眼前的大姐竟毫不掩饰地表明了对自己的厌恶,这厌恶让她感觉到了一阵绝望般的绞痛,这绞痛比那满身酸味的苟二把她按倒在床上,任凭他摸来摸去的时候还要透心。 

  心梅也很快发现自己刚才说的话太冷,马上又缓和地说:“唉,你怎么这个时候来?前次安排问梅教书的事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说我们查家和恶霸地主冯家大院有关系,让我在小组会上还做了自我批评。你为什么就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你怎么就不想想我们这个位置?你和那冯文超的关系让我们怎么工作?” 

  探梅听到这一连串的问话,竟呆呆地望着大姐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突然觉得这问话和锋利的眼神仿佛成了一把尖刀,不仅把她逼得没有了退路,还把自己冷冻之后刚要复暖的血管无情地 

  切了开来。探梅感到自己的血管里好像已经没有血了,除了白花花的骨头以外,只剩下早已干涸了的肉体。 

  探梅盯着大姐不断摇晃着自己的头,摇着、摇着,竟突然地大叫了起来:“我是被欺骗的,我受苦还受得不够吗?你们共产党说是要救受苦人,我怎么就没人救啊?” 

  声音在屋里来回振荡,而空气却顿时凝固起来。二秀坐在旁边心里虽感到了惶恐,却也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她面前的两个女儿。 

  心梅一心想的是周围的闲言碎语,而探梅想的是面对这人世间的不可理喻。心梅看到探梅那撕心裂肺呼叫的时候,先是一怔,却又不由得也生出了一些怜悯的亲情。她不是不知道探梅现在的处境,但这分明的阶级路线和自己全家的政治前途,又让她意识到这是丝毫怜悯不得的。刹那间,两个人都相互冷冷地盯着对方,屋子里一片寂静。而心梅还是狠了狠心,又冷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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