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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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顿时骚动了起来,可大家还是望着县委书记何大羽。何大羽看了看大家说:“同志们哪,没有二万五千里长征,哪会有革命的胜利?所以,我们在任何时候都要有迎接困难的两手准备,更应该有百折不挠的勇气。如果退一步说,这里的矿石的确有问题,能不能使用迂回
战术,转移大兵团,撤下伤病员,集中部分精壮兵力去歼灭敌人。”
在座的干部又骚动起来,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有人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李子良站起来说:“我支持何书记的意见。我们都打过仗,敌人不在这里,当然就找着他打。就像游击战那样,只有机动灵活的战略战术才能克敌制胜。”
此话刚说完,刘芳就笑了笑说:“张专员明确指出,云山的铁矿是大矿,是好矿,这是经过专家论证了的,是无可置疑的!敌人就在面前,可不能逃跑,投降啊。”
李子良摇了摇头说:“专家?已经深入到我们云山、实地调查研究的陈之浩,周山河是不是专家。我从来没说不搞了,而是需要调整去争取更大的胜利。你也看到了,现在的伤病员越来越多,我们也不能不顾他们的困难,硬要去死拼瞎干。”
刘芳抹了一下自己额上的头发,盯着李子良说:“还说你当过军人。你应该知道,军人必须坚定地执行上级的命令。那不是你们农民游击队,更不是乌合之众,当逃兵是不允许的!”
刘芳又回头看了看何大羽,停顿了一下又说:“可是,我一来山上,就发现这里有害怕困难的苗头,特别是后勤工作。可我还是提醒一下,希望不要用战略战术来掩盖逃跑主义。”
何大羽听到这话脸色阴沉,心里不断翻腾却没说话。当李子良刚要反击的时候,主管生产的副总指挥朱根生站起来说:“我们现在是研究面临的困难,大家提出的问题都很有道理。我认为,在困难的时候更应该团结,只有团结一致,才能力争上游。”说完这话他笑着看了看何大羽,又给李子良递了一支香烟,转过身来又给刘芳递了一杯茶。他知道刘芳的父亲以前是张专员的上级,何大羽原来只是张专员的部下,那刘芳的父亲自然就是上级的上级。刘芳有这样的背景,对谁都流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常常以纯正的革命左派自居。这生产本来是朱根生的事,面临这样场面他就怕惹事,只能和和稀泥。
李子良却是个火性子,他已经好几次被刘芳气得发火,甚至被他心目中只知道耍嘴皮子的黄毛丫头气得火冒金星。何大羽看到这越来越厉害的争论,突然感到了一阵心悸。刘芳这次到山上来,本来想让她来了解山上的实际情况,能给张专员作些具体反映。然而,现在看来,刘芳却完全相反,这才感到自己又下错了一步棋。
会散了,刘芳也不能平静,她激动地翻开了自己的日记,把到云山来纪录的情况连夜赶写成材料,第二天就派人送到了张专员那里。
要说刘芳的日记,那真是让她最为陶醉的东西。在每天书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就像书写一部完美的英雄传记,从行为到心理剖白都充满了献身精神和动人的豪言壮语。她崇拜战火硝烟中的革命英雄,然而,像父辈那样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可她记住了“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人还在,心不死”的名言,就像一盏指路明灯,无时无刻不在唤起她战斗的激情。
她坚信这些日记总有一天会成为革命号角,激励人民永远前进。刘芳日复一日地记录着,就像那些照片丰富高大完美的英雄日记那样,一个无私无畏的女革命家正在像一道喷薄的霞光洒向大地。这英雄不仅斗志昂扬,很小就具有革命的预见性和非凡的洞察力!她还把日记涉
及的人物弄了各种代号,比如反动类的黄彩为“A3”;值得怀疑的李子良为“E6”;虽出身为劳动人
民,可革命动机严重不纯的何大羽为“F1”。特别是E、F类,因为他们就在我们内部,应该引起革命阵营的高度警惕。
刘芳每次写完日记之后都非常激动,常常为自己的论断和伟大领袖的论断不谋而合而感到无比惊喜。然而,此时的何大羽和李子良还正带着几千人没日没夜地砍树烧炉,却无时无刻地感到揪心。每天都在敲锣打鼓,每天都有大红喜报往上面送,每个公社把农民家里收来的大锅、农具和所有是铁的东西在土高炉里化开,哪怕是废铁,也只能向上面谎报军情。
已经是腊月了,山里刚下了一场初雪,那么大的山林就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山脊。何大羽哪里都不敢去,只有伤心地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砍了头的树桩心如刀绞,常常连自己也仿佛像树桩一样在大地上无奈地呻吟。
正在这个时候,周山河回来了,他给何大羽汇报说:“省里的冶金研究部门作了最后的鉴定:百分之三十已经属于劣矿了,所有的矿石都没有超过百分之十的含铁量。这应该是贫矿中的贫矿,在土高炉里根本是不可能炼出铁来的。”何大羽只有惊奇地问:“张专员认定的矿藏分布图我看过,那也是专家认定的啊。你说说,这又怎么解释?”
周山河说:“我专门问过这件事。他们说,不少过去的矿脉图并不确切,所有分布有矿脉的地方也不等于都是可以用来炼铁的。即使有优质矿,那也常常是在几百米甚至上千米的地底下。所以真正要开矿,必须做大量的前期工作,必须有认真的科学考察才行。”
何大羽再平静也平静不下去了,一下就瘫坐在椅子上了。何大羽调查了各公社伤病员的时候,在把自己的军大衣送给了一个躺在席棚里瑟瑟发抖的少年之后,不由得掉下了好多年来都不曾掉过的眼泪。
他马上起草了给地委的正式书面报告。他在报告里除了毫不掩饰面临的现实和自我检讨之外,还提出了几项重要决定:一是千方百计要求专区把矿石送到研究部门鉴定;二是决定每个公社只留一座土高炉继续试验,其他高炉马上停工;三是各公社大部分农民和干部回家待命。
何大羽回到县里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连夜写出的检讨报告赶到专区。
他走过地委大院,大院里烟尘抖乱,干部们在一个个土高炉前忙得欢天喜地。刚进到地委书记办公室的时候,就看见邹皓昆显出了一副严肃的面孔。还没等何大羽开口,邹书记就明确地说:“我知道你来干什么,可这份报告的内容我不能看。你是打过仗的,你应该知道,立下军令状的任务是不能退缩的。你更应该知道,在这大跃进的时刻,在全党、全国人民意气风发以钢为纲的时刻,你必须重新选择你的立场和行为。大羽啊,你能不能冷静一点,就当我不知道好不好。”
何大羽刚进门就挨当头一棒,这一棒软中带硬,根本就没有再汇报下去的余地。然而,何大羽对这谈话是做过思想准备的,他把“检讨书”双手放在办公桌上,自己搬了一个椅子竟固执地坐了下来。邹皓昆皱着眉头看了看他,只翻看了第一页写的提纲,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何大羽说:“你这个报告给张专员看过没有?他对云山矿脉有什么具体批示没有?他在给你的图纸上面有没有具体的签字?”
何大羽明确地说:“没有。可在那次全民大办钢铁的动员会后,是张专员把我留下具体谈的。他给我看过一本西南地区矿藏分布图,明确讲解了矿脉的位置,具体探矿是专区派了两个技术员和我们县里的考察队一起去确定的。我不懂贫矿和富矿,只想力争上游,造福人民,完全没去想这贫矿给县里带来这种后果。目前的情况是严重的,错误应该由我自己来负。现在山里还有两千八百人,他们……”
邹皓昆打断了何大羽的话,很平静地说:“大羽啊,你怎么这么固执呢?我建议这份报告你也不要给其他人看。大羽啊,我再次给你说,就当我不知道你写过这份报告好不好。” 邹皓昆那一双细长的眼睛突然睁大,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他继续说:“我还要提醒你不要再继续搞无组织无纪律的事。如果真是如你所说不能出铁,那也是以后的事。就像我们曾经打过的阻击战那样,即使是牺牲一个团,那也是为了全局。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这是对你的爱护。我今天也不会听你做更多的解释,我相信你能明白我为什么不接受你的报告。大羽啊,我相信你是具有起码的觉悟和工作能力的。”
在他们简短的谈话中,邹书记显然已经知道了云山的情况,他认为大量伤病员缺医少药,各公社把农民的铁锅烧化了谎报军情都是次要的,瞒着地委在外面做矿石鉴定才是最为严重的
。邹书记隐约地点到这些问题后,又一次加重了语气说:“你必须保持云山钢铁厂的声誉,你不要忘了,张专员在省里是立过军令状的!”
何大羽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可什么也没说出来。因为邹皓昆书记还没等他开口就转身走到另一个房间去了。那“嘭”的一下关门声虽并不大,而在此时此刻,却震得何大羽脑门晕眩耳膜轰鸣。
当何大羽清醒过来后,他也已经明白了邹书记不接受这报告的道理。他知道,自己背着地委所做的事显然是犯了错误,而更加要害的是他不能让省里和中央知道钢铁厂出了问题。在这大炼钢铁意气风发的时候,作为一个县委书记公开承认自己冒进的错误,不仅会葬送自己,还将把整个专区乃至省里都牵连进去!
何大羽从专区回来,马上又赶到云山,他和县里的几位主要领导研究了当前的局面,确定目前必须继续鼓足干劲,以慢慢退热的办法处理多面受困的问题。也就是说,他必须继续说谎话,土高炉的柴火还必须烧,烟还得继续冒,山林要继续砍,邀功的喜报还得继续写,大跃进的锣鼓还得响当当地敲下去。
然而,钢铁厂的问题越来越严重,山上的铁自然是没法炼出来,抱山沟里的病号也越来越多,多得粮食都供应不上了。山下的粮食不断往山上调,调得山下几个公社的食堂自己都困难,抱山沟里几乎所有的大病房里每天就只能送两顿稀饭了。李子良又打了紧急报告,何大羽
又赶上山来去巡视了一次,重病和饥饿已经太多,那悲惨的情况实在叫人触目惊心。何大 羽实在顶不住了,他悄悄地对李子良说:“子良啊,让他们回去吧,绝不能让农民兄弟们大片死在山里。可是,你一定要小心,不要集中走,要分批送他们回去。”
就在那天晚上,何大羽看到一些农民有的相互搀扶,有的抬着担架,不声不响地往山下走去。他想起他们在上山的时候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而现在才过了三个月,却看到了如此苍凉的情景。他站在光秃秃的山脊上,看着那长长的背影在寒冬的山路上蹒跚,不禁心如刀绞怅然落泪。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何大羽布置了部分病员遣返工作以后,回到县里才两天,地委就发布了撤销何大羽县委书记的文件。与此同时,专区的报纸上还发表了一篇批判回龙县在大炼钢铁中右倾倒退的文章。那公开的署名的文章竟然是地委的宣传部副部长刘芳。那文章引述了张东升专员对云山钢铁厂减少高炉、遣返人员的严厉批评,并且点名批判了县委书记何大羽阳奉阴违的可耻行为。那火力之猛,语句之尖刻,批判之犀利让何大羽也始料不及,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猛,这样毫不留情。
查心梅是县委的组织部长,本来就是胆小怕事处处小心的人,当她刚看到这文章的时候,手抖得竟然连报纸都拿不住了。回到家里她一直焦虑不安地等大羽回来,等到半夜三点,大羽终于回来了,她给旁边睡着了的儿子何今捂了捂被子,就把大羽轻轻拉到外面书房里坐下。她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压住自己的声音说:“那篇文章我早就知道了。本来专署对云山的事一直捂着,可不知怎么刘芳竟然把这文章捅到了省里去了。邹皓昆本来还想去省里解释一下,可张专员说:‘这样保护干部要把我们都牵扯进去的。’邹书记也难啊。专区不能不发,还加了个‘编者按’。唉!怎么会这样不顾前后事实,竟然把问题都推到你身上了呢?”何大羽沉默了好一会才平静地说:“我不怪人家,只能怪自己。云山钢铁厂从一开始就没有深入调查研究,这些事情我早就该提出来,可现在有什么办法?我只有豁出去了。我必须检查自己的错误,只有自己去承担这个责任,地委可以以我的错误为戒,完全可以把我当成急躁冒进的典型。上级怎么处分都可以,但我必须呼吁要正视当前这种冒进带来的危害。”
心梅看着他疲惫的眼睛,柔和地说:“大羽啊,你现在只能做检查,千万不能再说其他的事。你如果呼吁冒进带来的危害,只能带来更严重的问题。大羽啊,什么事都应该回头想想,必须顾全大局。你是不是再去找邹书记谈谈,他还是很关心你的。”
第二天天不亮,何大羽就从县里启程又一次去专区找邹书记和张专员。他一路都在想如何严厉地检讨自己,一定要诚恳平和,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抵触情绪。
然而何大羽和心梅都错了,邹书记明明在地委,办公室里的人竟说他不在。他开始明白领导已经在回避他,要检讨自己都已经没有机会了。面对残酷的现实,一阵怅然若失万箭穿心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何大羽坐在走廊上,来来去去的干部们好像都没有看见他,面对此情此景,他思绪万千可什么都想不进去。而事实上,他已经没有说话的余地了。
直到下午,何大羽没等到邹书记,更见不到张专员,他只有带着遍体出血的感觉回到县里。
何大羽回来以后,其他几个县领导也在回避他,新任命的县委书记只和他招呼了一下马上就去了云山钢铁厂。何大羽坐在办公室没找任何人,他知道自己像瘟疫一样已经成了可怕的反面典型。
何大羽也没回家,只想再写份检查,并且也只能按照被批判的思路去写。
当他把这份报告交给专员办公室之后的第三天,专区报纸又发表了一篇刘芳的文章。这文章完全把他的检查当成了活靶子,活脱脱地把他描绘成了一个反对总路线、破坏大炼钢铁的机会主义分子。然而,何大羽听了心梅的话,既没有再去专区,也没有任何申诉。初步检查,再次检查,深刻检查之后,专署才说等候处理。
在经历了忧愤和心酸的挣扎之后,何大羽内心反而觉得平静了。所有的批判会上他几乎是没有反驳,也从不牵扯任何人。紧接着,地委下达了对何大羽的通报处理,把他下放到另一个县去当了公社的副书记。
1959年春夏之交,席卷全国的大饥荒像溃堤一般扑面而来。这年四月,李子良也被下放在华岩公社做了粮食仓库管理员,吴秀明也被下放到云山另一面的抱山沟小学去。不到半年,华岩公社库存的粮食几乎都被调走了,饥不择食的农民越来越多,山民们就开始用野菜、草根甚至是树皮来充饥。
九月中,李子良听说省里已经知道云山一带饿死的人太多,专门派人来调查粮食库存情况。仓库主任吴东川把大家招集起来说:“过几天,省里和专区的人就要来了,同志们哪,国内外反动分子现在正在攻击我们,我们不能给大跃进三面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