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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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今喜欢一个人在僻静的地方读书。因为有人看见他在读小说《约翰·克里斯朵夫》的时候,竟然还要做笔记,这情况马上就被人汇报了上去,很快就受到了政治辅导员的查问和批评。是啊,何今不想惹事,可也不知道人家为什么专门要来招惹他,老师发现何今的笔记里有很多钦佩克里斯多夫“坚韧”和“奋发”之类的感叹,这就让嗅觉特别灵敏的辅导员很快就分析到他的大脑里去了。他们认定这不仅是个人主义的问题,而且那“坚韧”的后面一定有一种对现实的抗拒。这抗拒再和那“奋发”联系起来,那就等于何今在心里埋藏了一种叫党和人民担忧的东西。那老师要何今作自我批判,要他彻底向党交心,而何今竟然说不出什么具体内容,于是,何今就开始站在凳子上了。批判他的人说:党和人民花了那么多人力和物
力来培养你,同学们更是苦口婆心来挽救你,大家自然应该是“知无不言”,而你则应该是 “闻者足戒”。自此以后,何今每次站上去的时候尽管有再多的委屈也不会去申辩,耳朵里就开始出现一片嗡嗡的声音。
美术学院三年级的时候,何今遇到的委屈越来越多,他发现这面壁不仅能想像出画面,而且还能解开他所有的委屈。委屈越大,面壁的时间就越长,有时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比如说今天,何今在凳子上站了一个下午,头脑一片空白,竟然也顾不得去吃晚饭,一个人又偷偷到这里来面壁。
何今开始慢慢从一片空白中清醒了过来,可他依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反革命”?那“反革命”于是就像现在满屋飞舞的蚊子,不仅弄得他全身上下都发痒,还在他周围扇动翅膀发出嗡嗡的声音。他感觉有无数的蚊子在叮咬他,可何今坐在角落里一点也没动,他心里想,就让它们去叮咬吧。这叮咬也是一种“苦其心志,累其肌肤”以及“革命坚韧性”之类的东西。
奇怪的是,尽管何今遭到多次批判可还是被选为班上的劳动委员。老师说,这是给他留了一条自我改造的出路,可大家都明白,那是因为何今体力好,谁都可以使唤他的原因。何今是劳动委员,每天早上必须早早起来打扫卫生,其他的种地挑肥、脏活累活,以至分发工具和最后收拾工具都归他管。如果碰到有什么问题,谁都可以把责任推到他的头上去。
年轻的何今就在这样的扭曲中忍受着命运的不幸。然而,何今的忍让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逆来顺受也没能得到多少人的同情。无端的欺辱和慈祥的挽救,以及留给的出路轮番交错,让糊里糊涂的何今落入了不知所措的陷阱。时间长了,不论什么时候他总是喜欢耷拉着脑袋,下垂着双手,低着眼睛看人。而且这模样又显得非常自然,仿佛是与生俱来的。
这天下午,有人在外边轻轻地敲门。金部长开了门,是警卫员小曹。他在金部长的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他说:“叫她们进来。”
金部长的老婆在外地,他一个人住在这个小小的独院里,外表和里面的陈设都很简单,可独门独院,旁边又是他的贴身警卫员,显然是相当的严密。他从二楼的窗户里看到剧团的蔡筱芬带着一个小巧的女人进了门,那女人提了一个大包,走着细碎好看的步子来了。他马上进到隔壁的办公室,随手拿了个铅笔坐下来好像正在批阅着什么文件。警卫员敲了敲门,就引着她们进来了。“哎哟,金部长,你真是每天都这么忙,也该休息一下了。”蔡筱芬扭动着屁股边说边走了过来。
“请稍等一下,我把这个文件审批了再说好不好。”
两个女人马上小心地退到旁边的藤沙发上,警卫员把茶也送来了。
没过一会金部长抬起头来说:“有什么事吗?”
蔡筱芬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说:“这就是上次我向你汇报过的林婉琴。她的丈夫是我们团里的琴师,那天他呼口号的时候,我们都听到他呼的是‘打倒刘少奇’。以前‘闯派’的那几个混蛋偏要说他呼了打倒毛……那真是冤枉啊!”
小女人坐在那里哭着抹起泪来:“我们都是‘卫派’的。他们这样诬蔑是派性发作,是报复。军代表要给我做主啊!”
蔡筱芬气愤地说:“他们的矛头是对着我来的,就是想把我搞下去。”
金部长笑了起来:“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现在已经不是以前无政府主义任意猖狂的时候了。不过这件事他们也来汇报过,事情应该调查调查嘛,应该实事求是嘛。我们搞清楚了,就必须要狠狠批判那些搞派性的人,不搞清楚你怎么批?所以林婉琴也应该好好配合一下。刚好,今天下午没有会。”
林婉琴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看着金部长。蔡筱芬却狡黠地笑了笑说:“好,金部长,我还有点其他的事。这个事情林婉琴会向你好好汇报的。她还带了一点你们山东的大枣,她的姑姑还是山东人哩。”
金部长有些不高兴了:“你们送东西就不好,人家看到了就更不好。”
蔡筱芬站起来说:“不会、不会,我们来的时候是很注意的,不会,不会的。”
蔡筱芬走了,林婉琴就留了下来。
林婉琴的汇报十分动情,不只谈了她老公是不是呼错口号的事,还谈了自己红颜薄命的种种伤心。金部长发现在这群漂亮的女人堆里,几乎每一个谈到动情的时候都会说出“红颜薄命”四个字来,然而那吐出这感叹词的声调、表情以及配合的身姿动作却很不相同。有的闭着眼睛哀怨叹息;有的伴着四字不断抽泣;有的仰天长叹大声疾呼;有的带着苦涩的微笑自嘲不已。金大麻子想,这真是怪事了,好像以前那些剧团的师父个个都把它列入表演小品的戏里,要不然一个个怎么都弄得淋漓尽致。不过这面前的林婉琴的确也是个小乖乖,当她轻轻
吐着这四个字的时候,金部长却正在看她那双如玉一般纤巧的小手。他看着那脸蛋皮肤微黑却很有光泽,那浅浅的小酒窝又配上一口雪白的小牙,再沿着脖子往下看,那高挺的胸部和
细腰又开始让他着迷。金部长心里想:蔡筱芬还真不错,送来了这么一个尤物还没有多少醋意。她肯定给她说过如何“攻坚”的要领。
金部长又开始怜香惜玉了,他把自己的手绢递给了林婉琴,甚至还帮她细心擦拭着那张可怜的小脸。林婉琴挂着眼泪还正在抽搐的时候,不知怎么竟羞答答地一头扑在金部长的怀里。
查心梅几次想去找金部长汇报思想和谈谈这些年自我改造的心得体会,她想像中的金部长是一个有良知的共产党人,可还是有些胆怯,怎么也鼓不起足够的勇气。尽管这些年里的遭遇已经把她弄得糊里糊涂,可多少还保持着一个成熟的共产党人应有的自尊心。谈工作吧,那
不是在每天的会议上研究过了吗?谈体会吧,那身心交瘁思绪万千的委屈又怎么去谈?再说了,金部长在大会上对自己的赞扬,已经招来了一些风言风语。她反复在想,我不能去,更不能一个人去。
可金部长就不一样了,他一直都在等查心梅主动来“汇报思想”。
金部长等了一段时间,可查心梅还是迟迟不来。一天晚上,他在报上来的材料里看到查心梅的工作报告,那文字的娟秀,语句的通达真叫他爱不释手。他觉得这文字非常甜美,好像是专门写给他看的。一时间,那娟秀的文字开始触动了他,触动他那已经不能自控的畸形感情
,竟然从字体能联想到她温润的躯体。他不由得扶卷感叹道:“文如其人,文如其人哪!”
他突然心花荡漾,马上叫警卫员去请查心梅,说是要马上请他来研究这份报告。
查心梅来了,金部长叫警卫员下去之后,就让查心梅直接来到卧室。刚进门,他就迎上前来满脸堆笑地说:“真是难得请到你啊,都是老同志了,随便些,随便些吧。”
查心梅虽然有些拘束,可心里也有万千的感慨,她想哭,可她不是那种感情脆弱的人,她想表白,可又不是那种轻易外露不能自持的人。她说:“这么晚了,金部长找我来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没有。”金部长本来想先跟她谈谈那篇工作报告,可现在觉得连这种过场也没必要了。他马上笑着说:“谈谈心好不好,生活嘛,不应该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吧?心梅大姐,你说是不是啊。你坐,你坐呀。”
心梅虽然也满脸带笑,可依然局促不安,当警卫员送来沏好的茶,她才放松了一些。她说: “谢谢金部长了,你工作这么繁重,还注意关心每一个同志,真是工作得细心啊。”
“是啊,干革命嘛,哪能不细心呢。不过……”
金部长见警卫员在旁边,马上说:“小欧啊,你赶快到黄叫天同志那里去,让医生多带些青霉素那样的好药,你就去吧,要多关心他们啊。”
警卫员走了,金部长又回过头来说:“你看,剧团里的同志病了,都是些好同志啊。对同志就应该有春天般的温暖和热情。”心梅有些感动,说:“是啊,金部长工作得细致,方方面面的头绪多啊。要不是金部长,我说不定还会……” “不,不,你千万不能这样说,你本来就是个优秀的同志嘛。只是我们现在有不少干部,特别是一些基层干部,满脑子的形而上学教条主义。就像刚才我们说的,干革命嘛,哪能不忙呢?可是,革命人总还要有感情生活嘛。保尔·柯察金有冬丽娅、有丽达,马克思有燕妮。
人嘛,革命的人也是人嘛,就不允许有七情六欲?那就不是说的真话,那就不是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喽。”
查心梅听到这一席话不能不觉得有些变味,真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金部长忽然觉得那圈子绕得太远,就逮住眼前这个已经给了不少美食的猎物。他想,何必这样绕来绕去,完全是可以抄近路的。他马上显出了一副忧伤的表情说:“心梅大姐,我怎么就从来没有一个心爱的人。是啊,我从小就是孤儿,可能正因为懂得什么是孤独,总是喜欢关心别人。可是啊,我也常常不明白,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来关心我呢?”
查心梅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不由得慌乱起来。不过她马上又镇定地想:金部长看来没老婆,是不是他已经喜欢上了哪个姑娘,今天晚上叫自己到这里来,是不是像从前在部队里碰到过的情况那样,要让大姐去给他的心上人带信说媒呢?
谁知金大麻子竟突然坐了过来还含着深情地说:“心梅大姐,你知道我心爱的人是谁吗?”还没有等心梅去想,金部长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说:“心梅姐,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深地爱上了你,我无数次在梦中梦见你,你就是我最最心爱的人。我知道你比我大,可我就像一个孤儿所期望的那样,就是爱你的稳重,爱你的成熟,爱你的端庄。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能和你相比,你就是我的冬丽娅,你就是我的燕妮,你就是……”
心梅几乎被吓昏了过去,她虽然知道自己还清醒,然而却全身瘫软得没有了一点力气。她只有任凭金部长在她的脸上、额上、嘴上不住地抚摩亲吻,他已欲火中烧,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他把心梅抱了起来放在宽大的床上。他一边解她的裤子一边轻轻地把住她的手去摸自己的胸毛。正在这个时候,心梅突然像触了电一样抖动起来,一时间不知从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力气猛地翻身爬了起来。她惊逃似的跑了两步,突然又觉得自己应该更理智些。她定了定神,又回到原来坐的椅子上,一面整理自己被弄乱了的头发一面扣上已经被解开的纽扣。她很快就真正地镇静下来还非常清醒地说:“金部长,我们都是革命的老同志了,共产党员就应该有一个共产党员的样子。” 顿了一会她又说:“金部长,我知道你是一时冲动,我尊重你,你也应该尊重我,我们都应该尽快地忘记刚才发生的事情。”
这两年来,金部长还实在没有遇到过如此不知好歹的女人,一时间竟然还把他弄得不知所措了。
两人都显得非常尴尬。心梅站起来以尽可能压住自己心里的恐慌,虽很有礼貌而声音却有些发抖地说:“金部长,让我们都尽快忘了这件事。好吗?”
见金部长没有说话,她就自己去拉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心梅走出小院的时候眼前是一片黑暗,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面临的处境。在晃晃悠悠步履蹒跚中,她已开始顾不了愤怒而只感到了一种无形的恐惧。她想,看来,金部长也绝不会就此罢休,好多年前那冯大少爷勾搭二妹探梅的无耻勾当突然又涌在了她的眼前,她完全没有想到,在今天共产党人里面竟然也有如此不知羞耻的败类!这好些年来,她也碰到过各种各样的败类,而如此玩弄权术明火执仗的厚颜无耻,她真还是第一次亲身遭遇。这遭遇证实了下面对金部长的桃色传闻,对自己这已上了年纪的女人都不放过,可见这淫棍是何等的猖狂和卑鄙。她甚至觉得他比解放前的恶霸崽子冯文超还要无耻:因为他的淫威正是人民给予的权力;因为他每天都在亵渎口里挂着的党和人民;因为这卑鄙正是他自己振振有辞所批判的卑鄙!心梅意识到自己已经面临了凶猛的禽兽,然而,这本该关禽兽的“笼子”却把她自己关在了里面了。她清醒地意识到,那禽兽可以随意地撕咬她,而她却是孤立无援,无路可逃。
心梅一路跌跌撞撞,连自己也不知道往哪里走。当路过妇联门口的时候,她发现那门房的灯还亮着,她知道那里住着过去被称为侠女的黄彩。她想进去,可又想起自己从来都没有善待过她,是自己认定她思想反动,竟把她清除了干部的队伍。心梅有些迟疑,不由得靠在了墙根旁边,不由得思绪万千。街上几乎已没有了行人,路灯在漆黑的夜空里发出灰黄的微光,那微光从摇曳的树缝间透出,此时的心梅就躲在满是光斑的墙根里。她早就感到自己应该对黄彩说些什么,想去对她表达自己的愧疚和对她的亲近,然而她刚走了两步又回到更深的阴影里。即使在此时此境,在自己已经遭受了如此巨大的振荡中依然有些迟疑:她知道黄彩以
前帮助过游击队;她知道解放前她是打富济贫的侠女;那她为什么解放后又帮助国民党朋友避难?有人说黄彩心里只有侠义,从来就不把共产党的阶级阵线放在眼里。心梅想起自己在当人事局长的时候,何大羽曾几次要提黄彩当干部,可她就那样提笔一挥,就那么轻易地把她勾画了出去。她又想起自己的儿子在孤立无援的时候是黄彩教他学画;她想起自己在被批斗游街晕死过去之后,是黄彩搀扶她回了家;而自己还曾为和这不三不四的人同流合污而心里感到过胆寒!心梅曾无数次问过自己的信仰究竟是什么?而此时此刻,在这夜深人静深受打击的时候,心梅更感到了这信仰的茫然。所有的茫然就如同眼前这地上晃动的光斑,好像在那捉摸不定的晃动中已开始浮现了人性的本源。
信仰的茫然,心里的愧疚和现实的悲伤在心梅的脑海里混住一团,使她晕晕乎乎地感觉到生命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她开始想到了死,这“死”的意念不知怎么倒让她亢奋起来,这亢奋的清醒又让她意识到一条原则:“自杀就等于背叛!”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