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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微尘-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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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今在哀嚎中感到了一种无助的苍凉,却又必须和大家一样奋力。在这哀嚎的“牛鬼”中,有从法国归来的国际著名艺术大师郁菲、有数十年投身教育的著名教授叶昌、有早年留学日本蜚声中外的专家吴文。他们都曾经以那高洁的画艺和人品,在他人心里激起过对艺术的强烈追寻。而此时此刻,所有的追寻都在这无助的哀嚎中被击得粉碎,顷刻间化为了灰黑的烟云。 

  何今毕竟是学艺术的年轻学生,面对这冷漠沁人的大街,望着细雨迷茫的天空,望着那混沌而神秘的苍穹,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了名剧《屈原》中的台词。他默默地嘟噜了几句《雷电颂》里“问天”的独白,“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可不论你是怎样的咆哮,也只能吹动一些灰尘,吹动一些沙石……” 那直问苍天而喷出的台词不能不让他感动,而在此时此刻,却是谁也不敢说出来的。何今看了看周围的老先生,不禁又觉得自己可笑,他想,要是两千年前的屈原也在这里,面对以人民的名誉制造出的那么多人间冤屈,那台词还能不能再说得下去?何今突然感到心里一阵凄凉,是啊,就连那写出《屈原》的当今文豪,现在也只有诚惶诚恐地写着美丽的贡文,向暴虐和愚昧的现实摇尾乞怜。 

  不论何今心里多么凄凉,面对现实的凄风苦雨,也只能把这酸涩的感悟都哽咽下去。 

  何今虽学会了无条件地忍耐,人却一天天消瘦了下去。而文化大革命又发展到了一个新的时期。他看到学校里成立了很多战斗团,有的虽只有一个人,可那团旗团歌、袖套、锣鼓、宣言和誓言,再加上一个比如“愕未惭”之类的奇怪名字,也让那些从来没主宰过自己的同学们过足了瘾。各派的头儿们都念着同一本语录,高呼着“拿起笔,做刀枪……”之类同样的口号,提起棍棒就领军上阵,直杀得人仰马翻头破血流。何今每天看着他们格斗,牛鬼们一时无人关照,竟然还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学校军宣队来了。那军宣队头儿见“牛鬼”队里竟然有这么一个模样狼狈低着眼睛看人的年轻学生,大略做了些了解,知道他父亲也曾经是打过仗的八路军,多少动了些恻隐之心。时逢五十里外的一所船厂来要人画画,那船厂的军代表是学院军代表的老乡,这就派上了何今。 

  一个愣头愣脑小孩子一般的小兵领着一个二十二岁的“牛鬼”乘车乘船到偏远的船厂。这小兵难得如此自在,本来一天可以走到的路程他却安排了两天。小兵是部队干部的子弟,他笑眯眯地说:“没想到我初中都没毕业,现在就领导了你们大学生哩。我从小也喜欢画画,听说你爸爸原来也是打过仗的,我就不管你是不是‘牛鬼’,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们现在就是哥们儿了。听我的,我肯定不会亏待你。” 

  小兵带着何今在城里游逛,故意赶不上末班船。他喜欢看那些在武斗中大楼上留下的枪眼,还一起买了不少好吃的东西。他们逛到大码头上,这里是两江的交汇地,小兵望着那清澈的江水和浑浊的江水穿插汇合的景象,突然大叫起来说:“好啊,好啊!听说这是难得看到的奇观!就好比我们革命和反革命都混在了一起。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会向东流,还会一道流进大海!” 

  何今看着他自由自在陶醉的样子,不禁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尽管心中有无数的伤感,却也萌发了不少羡慕和感激之情。 

  晚上,他们住进了码头的小客栈,窗外的江水在黑暗中波光粼粼,船上的和岸上的灯火连成一片,密密麻麻的灯光在水里不断地扭曲,红的、白的、黄的、蓝的,一道道缤纷闪亮的曲线晃来晃去,又不断被吞没在流动的江水里。这小兵特别喜欢说话,还喜欢讲那些听来的故事。他说:“老哥,你被关久了,外面的事情精彩得很哩!你听说过没有,兵工厂的造反派自己装配了一艘铁甲战船,你猜猜看,船上还装了什么?”何今摇了摇头。小兵大叫说:“我说你不知道吧,那是最新的海四联!那机关炮一路嗒嗒嗒嗒,那是威风凛凛所向披靡。嗒嗒嗒嗒,一打就四响,打得岸上尸横遍野还火光冲天……”何今知道尽管这些都他是听来的,却被夸张得绘声绘色,好像他当时就在船上,嘴里不停地砰砰啪啪,还眉飞色舞地在床上跳来跳去。第二天一大早何今叫醒了小兵,下午才到了船厂。那里的工人们早就只抓革命不生产了,厂里军宣队的领导想把船厂搞出点革命的新气象,弄几幅大宣传画自然是当务之急。小兵把何今交给了厂方,还对何今眨了几下眼睛给厂里的军代表说何今是好样的。小兵回去了,何今开始在这里戴罪劳动。厂里把他安排到船坞工作趸船上去画画,派了四个老工人去轮流看管他,一些工人们闲着没事也跑来看热闹。人们看到这个年轻的大学生总是带着一种被人欺负的模样,跑前跑后、爬上爬下忙得不亦乐乎,旁边的工人们不管问他什么他都点头,即使问了些叫他难堪的事情也从不生气。每到吃饭的时候,他总是把早上带来的米饭或馒头从饭盒里拿出来,去水龙头那里接一点水,躲在一边就着咸菜默默地吃。几个守候他的老工人看不过去了就把他叫过来,拨给他一些家里带来的热菜。何今在这个时候总是被感动得手足无措,口里不断地说谢谢,眼睛却不敢抬起来。 

  工人们好像很喜欢何今这模样,他不但得到了他们的同情,也开始有了些人缘。 

  二 

  一天傍晚,何今在船坞的悬梯上爬上爬下画了一整天,下来的时候已经感到非常疲倦。他慢慢从船坞走上岸,在沿江的石梯小路上蹒跚。正在这时,他突然在秋凉的晚风中听到了大提琴在河面上颤动的声音。何今细心地听,却怎么也想不到,那声音竟然是圣·桑《天鹅之死》的旋律!他惊奇了,惊奇得停住了脚步屏住了呼吸。何今站在石梯上一动不动,大提琴那浑厚动人的声音在薄暮间悠扬回荡,那颤抖的哀鸣无疑振荡了他孤独的身影。是啊,好多年没有听到过了,好多年了!怎么也想不到这里竟然敢播出这样的乐曲。他记得自己在少年时候,刚听到这乐曲就有一种切肤的感悟,他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还曾经号啕大哭。何今此时已经控制不了自己,就想去寻找发声之地。 

  他急急地跑过小路,走过石桥,看见一排排依山而建的工人宿舍。他发现在青工宿舍的一扇开启的门里透出昏暗的光,一架破旧的留声机就大大咧咧地放在窗台上。当何今靠近的时候,突然听到几个女工竟嘻嘻哈哈地叫了起来:“他妈的资产阶级,真是难听的靡靡之音!”随着“批判,彻底批判,再批判一回!”的呼叫,《天鹅之死》的旋律又一次放了起来。 

  何今听见这大声呼叫,好像突然被尖针刺扎了一样,两耳一阵嗡嗡,不知怎么竟逃跑似的飞奔了起来。他一口气跑到了旁边的山梁上,在山梁的草地上坐下来之后还不知所以。他慢慢镇定了下来,干脆就瘫软地躺了下来。淡淡的清风拂面而过,《天鹅之死》又一次次从那闪动着昏暗光斑的窗户里飘来,那唱片已有几处发潮,然而正是那被扭曲了的声音,更加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灵。在此时此刻,大提琴低沉的共鸣穿透了灰暗的夜空,随着缓缓流淌的江水,一直透进缥缈而苍凉的暮色里。 

  尽管何今非常伤感,可他依然能清晰地听见那群女工笑闹的声音:“他妈的资产阶级的音乐,要反复批判,一定要批判到底!”“那个什么圣·桑是什么东西,我们一定要查出他的祖孙三代,一定要揭开他的画皮!” 

  女工们一遍一遍地放着,又一遍一遍地骂着,何今也能从他们的笑闹中感悟到一种无奈的悲哀,正是因为这不可名状的幽默,竟然让他扑在草地上呜呜地大哭起来。何今是好多年没有哭过了,在这河岸的山梁上,在这四周无人的此时此刻,把自己所感悟到的孤独和悲凉尽情地哭出来吧!为了不幸的亲人们;为了在那风雨迷茫的大街上瑟瑟发抖的老人们;为了那迎着针刺般的冷雨向着黑暗空灵的嚎叫!任凭眼里的泪水顺着耳根滴落在毛茸茸的草茎里。 

  天空已开始幽暗,何今也开始感到有些晃晃悠悠,他仿佛在天际里看到了迷茫的繁星,那繁星不断闪烁,萤火虫似的,萤火虫似的…… 

  不知在什么时候,何今好像听到身边有几下轻盈的脚步声。当他惊醒过来的时候,在模糊中竟看见了一个穿工装的女孩正站在他的面前。何今猛地坐了起来,却仿佛还在萤火虫似的梦里。 

  “对不起,吓着你啦。” 站在他面前的女孩压低了声音说。 

  何今缓缓地坐了起来,虽面容模糊却也能看见这是一个披着长发的年轻女工,这女工好像就是在门窗里放留声机的。何今一时不知所措,低着头说:“没有,没有。”他声音很小,几乎是自言自语。 

  她说:“你哭了?” 

  何今依然低着头:“没有。” 

  “我看见你站在我们窗户前面又跑了,你为什么要跑?你奔跑的样子好像很害怕,你真的害怕吗?你害怕的样子实在叫人有些好奇。” 

  何今开始沉默。 

  “你为什么要哭?” 

  又是沉默。 

  “你经常哭吗?” 

  何今说:“没有。” 

  山风吹起了女工的长发,只见她利索地把头发拢了一下说:“这年头,有什么好哭的,好歹都得活下去。你认为我们放的音乐好听吗?” “不知道。”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胆小。这年头,胆小没意思。” 

  “你们呢,你们不也胆小。不过你们不同,你们聪明,你们是工人。” 何今不知从哪里鼓起了说话的勇气。 

  女工抿嘴笑了起来,山风又一次吹拂着她的长发,何今感觉那飘动的长发有些让人婆娑迷离。 

  “你们不怕揭发吗?”何今好像也为他们有些担心了。 

  女工笑着说:“谁去揭发?工人?我们不像你们知识分子,里面的叛徒那么多。再说,我们是批判,批判的东西里面也有好听的。你能把好听的说成不好听?我们就不懂知识分子什么都喜欢弯来拐去说那么多大道理,动辄就上纲上线,把声音也说成了你死我活的东西。” 

  何今抬起头来,惊异地望着这胆大自如的女孩。过了一会他说:“我也不懂,知识分子很多,那也不都是……” 

  “听说你是大学来的。” 

  “还没有毕业,是学美术的。” 

  “我去看过你画的画,好多人都说你画得不错。有人看见你每天从早到晚爬上爬下,中午也不休息。你要是我们这里的工人,早就当模范了。他们都说你老实,有人说你是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哩!” 

  “我是‘牛鬼’。” 

  “我们知道。‘牛鬼’就是‘牛’,叫你没天没夜像牛一样干活还要让你服服帖帖自认改造。把人弄傻了就能成‘鬼’,把‘牛鬼’弄去劳动不用半夜起来学鸡叫,比周剥皮整长工还要省事哩!我看你年纪轻轻就胆小怕事,没做过什么坏事吧?” 

  “我不知道。他们说我出身不好,还写了反动标语。就成了‘牛鬼’。” 

  “我就搞不懂,你们知识分子里边的那些理论家,为什么要抢着来代表我们工人阶级,还说是我们的喉舌。我们和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把你们这些人弄成‘牛鬼’。这年头真有意思,竟然还弄出一套叫我们工人都搞不懂的道理。” 

  这是何今好多年来从没遇到过的谈话,这谈话除了让他害怕再也不敢说些什么,那女工直到山下的女工大声地呼叫才匆匆地离开。 

  女工走了,何今一直坐在草坡上,他感到一股股清凉的山风从峡口吹来,这山梁上有了馨人的清新。第二天傍晚何今画画回来,很远就看见那高高的山梁上飘拂的长发。他犹豫了,埋着头,心里咚咚地跳。他不敢抬头,更不敢再到那里去,急急忙忙径直向自己住的地方走去。第三天傍晚,何今画完了画又走过这里,他没有看到他想看又害怕看见的景象,然而他的心却依然咚咚直跳。就在他径直向招待所走去的时候,却又听见了一种音乐的旋律在幽暗的夜空中回荡。那是比才的《卡门》,那是无比美妙的《卡门》!高亢、欢快、狂放、叛逆的旋律在令人振奋的节奏中让你感受到一种强劲的、自尊的、藐视一切的力量。他知道那些女工们又在批判了,情不自禁地瞥向那前两天曾经开启过的窗门,那窗门却已经关闭了。当何今回到自己小屋的时候,突然看见一张叠成三角形的纸条挂在门上。他慌忙拆开,屏住了呼吸,纸条上写着:“我们请你明晚到我们这里来做客,一起来批判资产阶级的音乐。龚华。” 字很小也很娟秀,就那么几个娟秀的小字竟然激起了他内心无尽的波澜和暖意。何今定了定神,慢慢搬来一张小凳又静静地面壁而坐。这一次,何今的面壁破天荒不是因为委屈,而是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东西,这东西让他的思绪翻来倒去,又从这惶惑的东西里体味到了一种莫名的温馨。这奇妙的感觉何今从来没有过,却像暖暖的汁流一样,慢慢地透进了他的心底。 

  可就在第二天傍晚之前,那位愣头愣脑的小兵来了,他笑眯眯地送来了一个通知,要何今马上回校。何今收拾了行装走到厂办公室的时候,龚华和几个女工也在办公室里。她们笑嘻嘻地把那小兵拉到另一个房间谈了很久,小兵出来的时候对何今说:“今天晚上有一个批判会,这是向工人阶级学习的机会,你可以参加,就说是我批准的。” 

  到了晚上,一大群男女工人三三两两就开始聚集在工人俱乐部里。活动室中间放了张大桌子,上面有一个接喇叭的留声机,桌子两边挂着两行标语,一张是“批判封资修,大树革命正气!”另一张写着“打倒帝修反,脚踏靡靡之音!”小兵带着何今进来的时候,大桌子周围一圈又一圈的椅子上已经坐满了几排男女工人,龚华过来叫他们往前坐,说是那里留有外来的贵宾席。批判会从“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放起,一阵口号之后,当大家还在七嘴八舌闹闹哄哄的时候,悠扬婉转的声音就开始回响在大厅里了。又是一阵批判的口号之后,全场一片寂静。何今坐在椅子上不知怎么心里有些发抖,小兵却在旁边发笑,他拉了一下何今的衣袖说:“你怕什么,人家不是说了,我们是贵宾。” 

  何今低下头,又听到《卡门》和《天鹅之死》那大提琴颤动的声音。一阵口号一阵乐曲,一阵乐曲又一阵口号,何今听到这批判式的欣赏,心里虽然糊里糊涂,可就想哭,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当全场又一阵口号狂呼起来的时候,他好像才如梦初醒。第二天早上,何今和小兵离开船厂的时候,龚华竟然也一路赶来送行。何今看见小兵总是叽叽咕咕地跟龚华说着什么,龚华也拍着小兵的肩膀有时皱着眉头有时又笑了起来。大家在趸船上告别,他们相互笑嘻嘻地说了一声“再见”。说过再见,小兵又回过头来对何今眨了几下眼睛。何今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诡秘的事情,而他实在不明白这眨眼睛的里面又藏有什么东西。 

  一路载客的汽船要靠几个码头,他们跑到顶仓的后面找了两个位置,何今发现小兵一会看着江岸又一会回过头来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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