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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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就像涌进心田的甘露。
何今几次想给李相吐露对龚华的感情,这感情埋在心里最难以启齿,而这感情只要处境略有松动就总会冒出来。有时候会感到这感情好像一股温馨的暖流流遍全身,有时却又让他痛苦得泪水涟涟。这些年来,何今都在生命线上挣扎,他忘不了龚华,可也来不及去想她,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铐上枷锁蒙着眼睛不断推磨的驴,不敢去想美好的事物。尽管现在他开始觉得自己已经有些像人了,可一触及到龚华,一种莫名的悲伤总会撕咬得他心里发慌。这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抹不去的感情是不是在折磨自己。
他几次想给李相谈这心底的疼痛,却总是尽力的像谈其他往事一样谈到她。然而李相好像看出了何今的心思,不禁笑笑说:“何今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有自己的爱情故事,我也有过,那是在当矿工的时候每天给我们送饭的小姑娘。那时候啊,自己都衣衫褴褛怎么能去喜欢人家,后来就经常想,自己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一定要在自己有出息的时候再去看她。
可惜啊,她后来早就嫁人喽。”
李相这淡淡的几句话虽也道出了他人生的心酸,却也让何今感到了一种说不清楚的美好。是啊,虽然自己依然在窝囊的囚禁中,可也应该去想混出人样的那一天。如果有了那一天,他肯定要去看望她。
这里是政治犯的劳改队,可是,何今感觉到这里比外面舒心。这里有一种被同等奴役的稳定,一种不受孤独和歧视的环境,这环境不断使何今重新找到了自己。这里还有一种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集群的关爱: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这些年长的人们给他一个眼神,一个鼓励的表情,常常使他感动得心颤不已。他们一起劳动、一起散步、一起谈心,探讨古今中外,探讨中西文明。这里是一个知识的宝库,和这些老人在一起的思考就像闪烁的火花,仿佛把自己从野蛮的践踏中带入到了一种奇丽的空间里。
何今在劳改队已经待了五年,队里的监督也慢慢松动了起来。有人说,听说邓小平已经出来主持工作了,他需要治理国家发展经济的人才哩。听说这劳改队很快会解散,又听说省里交通厅已经要李相回去了。李相笑笑说:“没那回事吧?事情也没那么简单吧?我要是能回去,你们自然也会跟着来。”
不过,这里的气氛的确有了不少变化,外面经常有人来探望,各种文件和书籍也在这里出现。有的人公开谈论时局,有些人又开始摆弄起学问,似乎这偏安一寓的劳改队倒成了有趣的进修班,弄得那些以前谨小慎微的政工干部也跟着来探讨学习。管理员显然比过去更加客气起来,尽管有些犯忌的事也装着没看见。政工干部李相喜欢上了经济学,因为他的床旁边就是著名的经济学家符思年。何今在这样的环境中触动不小,也想有比较系统的学习,就跟着李相拜了符思年为老师,正儿八经地学了起来。从此以后,政治经济学、哲学、会计学、统计学都分门别类地列入了学习日程。一个著名专家,五六个老小学生,寝室中间放了一张桌子,把原来放在上面的水瓶、小泡菜坛之类的东西都搬到了角落里,周围的床就是座椅,刚好围了半圈。符思年第一次站在那就发笑,他说:“这还有点像敌后武工队哩。”下午两个小时,晚上两个小时,除了星期天都集中上课,大家探讨起来七嘴八舌都很积极。
他们不仅安排有上课时间,每个月竟还要出题考试。符思年说:“大家很久都不弄学问了,只有这样才能恢复记忆力。”他又眨眨眼睛笑着说:“不要忘了,大家现在都还在监狱里,凡事都应该是强制性的。”
何今毕竟年轻,记忆力好,连连得到高分。李相说:“何今啦,我要是能退回去二十年,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没有记性。学这个好哇,以后肯定有用武之地。”
符思年说:“光有高分也不一定有用,你们这些老学生有实际经验,以后能结合起来用在实践上,那才是了不起的领导干部。”
符思年是个喜欢幽默的小老头,他的模样也很幽默,尖尖的小脸上带了一副大眼镜,上课的时候笑话不断,口若悬河还引经据典。他还专门安排了和老小学生一起打扑克,他笑着说: “你们不要小看了这个扑克,打扑克里面就有统计学的计算、归纳、筛选、分析,还要揣摩另外几个对手的心理。学经济就是这样,除了自己的知识以外,还要知己知彼,要有对应很多方面的能力。”
这样的教学自然开心活跃,弄得其他寝室的人都喜欢来旁听。然而好景不长,大家学了不到一年,松动的状态又紧张起来。春末,突然又换了一批管理员。新来的主任说:“我要警告你们,走资派还在走!可已经走不了了,邓小平已经在天安门事件中充分暴露了!你们这些
心怀鬼胎的家伙,你们的保护伞彻底倒台了!”
检查、交代又开始了,寝室里的学习班自然也被查封了,几个学习班竟然还被说成了反攻倒算的基地。好在这些老头都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物了,他们充其量平时不再说笑话。学习班的来龙去脉一次次的交代,写去写来也就是那么回事,任何人也不谈和政治有牵连的问题。
紧了一段时间好像又开始松动了,队里的人也可以在外面走动了。采购员也经常带何今外出采购蔬菜、煤油之类的东西。一天早上,他竟然在大街上碰见了表姐苟玉玲。七年前,在他离开美术学院的时候见过面,那时候,苟玉玲是护士学校革命委员会的主任。七年没有见面,
苟玉玲虽然也知道何今去了监狱,可现在真正看到何今蓄了个平头,穿着劳改队的衣服,不觉眼圈有些发红,不禁有些伤感和同情。然而何今没有一点这样的感觉,他竟高兴得跳了起来,跑上去就抓住了她的手。在他们握手的时候,何今才抿了抿自己的嘴,嘴角也抽搐了几下。七年了,七年没见到亲人的感觉让何今兴奋不已。何今给年轻的采购员战士介绍说: “这是我的表姐,我惟一的表姐。”战士看了看他们的模样说:“我说那脸型怎么还有些像呢。你们谈吧,半个小时后我在菜市场门口等你。”
他们干脆就在菜市旁边找了个食店,要了两碗醪糟汤圆就交谈了起来。何今大略讲了这七年的遭遇,又兴奋地谈起了现在的劳改集体,何今说:“和这些老人们在一起,好像是进了一
所了不起的大学,我在这里不仅学会了做人,更学会了认识这个世界。回顾自己的过去,真像是做了一场噩梦,连自己也不知道过去为什么总是怕得要命。”
苟玉玲又看了看何今,只见他自信的目光中还带些腼腆的笑意,她笑着说:“何今啊,你以前那个样子,我真还为你着急哩。嗯,是不同了,今天这个样子,我看还不错!你告诉我,你现在究竟在什么具体的地方,看我能不能帮帮你。”
何今说:“表姐,谢谢你了,我还不想出去。我们现在正在学习,和那些老头们一起学经济学和哲学,他们都是原来的大专家、大干部,你完全想像不到,我现在过得多充实,的确喜欢和他们在一起。”苟玉玲突然沉了一下,又突然带了些幽默的笑意说:“这事情还应该告诉船厂的龚华,四年前她来找过我,就想知道你的消息。”
何今有些惊奇地问:“她怎么知道你的?她问了你些什么?”
苟玉玲说:“你怎么忘了,你不是曾经给她讲过,你有一个表姐叫苟玉玲。我们还交谈了很久,她说她永远都忘不了你。”
何今顿时感到有些惊奇,何今说:“我几次都想给她写信,可总是觉得自己活得窝囊。”他实在不愿意再说这件事,很快转了话题说:“爸爸呢?爸爸有没有什么消息?”
苟玉玲说:“没有,只听说他五年前曾经给回龙县方面写过信,后来就再也没有音信了。”
心。”
苟玉玲突然沉静下来说:“何今,我应该告诉你,在你离开山里文化站的第二年,你妈就去世了。”
何今顿时感到耳朵里发出了一阵嗡嗡的声音,可他没有说话,把自己的脸突然偏向旁边。苟玉玲知道他眼里已经含满了泪水,却又突然抬起头来使劲地不让它流出来。
苟玉玲说:“我知道你现在非常难过,已经六年了,我不能不告诉你。”
何今包着满眼的泪水呆呆地望着苟玉玲,轻轻地摇了摇头说:“爸爸妈妈都活得很可怜。他们都不在了,可我会好好活下去的,清醒地活!理直气壮地活下去!”说完这话,又闭着眼睛轻轻地说:“只有这样才能报答他们的在天之灵。”
苟玉玲说:“何今弟弟,你能这样,我们会感到欣慰。你如果有难处一定要来找我,我肯定会认真去办。”她又凑着耳朵给何今低声说:“颠倒的日子不会太久了,你完全要相信这一点,我这样说是有依据的。”
何今突然把苟玉玲的手拿起来看了看她的表说:“时间到了,我马上该走了。我们现在能说话的时间很少,不过,你一定要把我现在的情况告诉二姨三姨她们,叫她们放心。”
苟玉玲走了,当她刚转过街口的时候,何今那止不住的泪水猛地就淌了出来,他感到此时的泪水已经和从前的有些不同,这是哀伤中的鞭策,是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力量。何今回来的那天傍晚,他早早就在山路口上去等李相。和李相一起爬山的时候,他只轻轻地说:“我妈妈去了。”李相再问,他没有回答,突然猛力地往前面跑去。过了一会,何今自己又跑了回来。李相说了不少安慰他的话,何今总是沉默着,眼泪也总是含在眼眶里。第二天傍晚他们又去爬山,大家都不再提这件事情。当爬到小山顶上的时候,李相说:“前两天,有人给我带来了一本刚刚翻译的书,讲的是克里姆林宫里明争暗斗的问题。里面记录了苏联共产党几十年的内幕,那些阴谋、暗杀、争权夺利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上面严酷的铁腕统治,下面尔虞我诈的政治争斗,一切都是为了篡权。谁都在说‘人民’,那只是一个
幌子,所有进程无一不是打着无产阶级的旗帜来干的!那真是你死我活啊,谁都会用这套手段致人于死地。”
何今说:“我怎么没有看见你读这本书?你还这么保密。”
李相笑笑说:“是啊,我已经看了两天了。这书的字比一般书大一倍,我看是专门给军队里那老干部看的。我刚读完。读完了这书,倒让我增强了信心。尽管在斯大林的晚期玩了不少猫捉老鼠的游戏,在所有后来的决斗中,谁掌握了军队,谁就肯定解决问题。”
何今说:“小时候我们就知道,‘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那是我们都知道的名句。
说起它来,好像是套着金环,还闪闪发光哩。”
李相说:“是啊,共产主义的理想影响了几代人。前仆后继风起云涌啊!我们就是高唱着战歌去流血的,任何时候都不会反悔的。不过我只是常常想,像保尔·柯察金、江姐那样已经死去的英雄,这些活着的人怎么对得起他们哟!”
何今看了看李相,叹了口气说:“我看,这好像是部分体制的问题。一个人说了算,这不就像封建社会的皇帝了?一个人是金口玉牙,大家都唯唯诺诺,那总是会出问题的。”
李相说:“是啊!怎么杜绝有人利用人民的信任来欺骗人民,这又回到了最根本的问题上面去了。体制嘛,能不能改变虽然是以后的事,不过你要相信,大多数人都会从这场历史教训中清醒过来,归根结底是会健全起来的。不过,眼前的这场斗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时候,就像我们在统计学里学到的概率那样,这文化大革命的底牌多半是由军队来翻的。”这里又是深秋时节了,一阵冷风透过荒凉的山谷从远方吹来,李相和何今都没有再说话,只
是拢了拢衣服,又活动了一下自己的筋骨,踏着傍晚的薄雾向山下走去。
第四部分:虎皮 … 服刑八年
第四部分:虎皮 … 服刑八年 何今服刑了八年。当他从劳改队里出来的时候,正是成千上万的中国老百姓又一次敲锣打鼓,为摆脱噩梦般的灾难而庆幸、而悲恸、而泪洒大地的年代。是啊,凡是经历过这场灾难的人都有一种难言的酸楚,前后十年,疯狂和冤狱遍及了所有角落,那思维之愚昧,行为之野蛮,逻辑之怪异,涉及之宽广,在古今中外的历史上也算是荒诞离奇。
禁锢的铁幕松动了,自由像地下水一样从缝隙透出来,把早已习惯了禁锢的小民百姓们竟弄得傻眼了。好多人都不明白,那些从前无职无业的,甚至一些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另类国民,怎么就东窜西跑搞起了买卖?这些人整天把那些蔬菜瓜果、手绢香烟之类的商品搬来倒去。他们更不明白,过去因为有些海外关系躲着过日子的人,现在竟然从国外弄来些洋香水、录音机之类的玩意。他们甚至敢于在大街上放港台音乐还得意忘形。大家开始把这些人叫做 “倒爷”,而又慢慢知道真正的“倒爷”还在上面,这些在下面跑来跑去的人只能叫“倒小
二”、“倒花花”,他们整日吆喝也只是些跑龙套的。
曙光透过云层,大地刚刚苏醒,虽浓雾依然迷漫,可鸟儿们却总想尽情展示那灵动的生命。
一些在城里传说中的“白牡丹”、“黑牡丹”及“一枝花”之类的姑娘们也开始出来亮相了。看来,她们也实在是憋不住了,一个个涂着艳丽的口红,画着稀奇的眉毛,在大街上成群结队也不怕丢人现眼。
何今被禁锢得太久了,当他以自由之身走出劳改队大门的时候,突然放下了手中的背囊向前面跑了几步,举着两手望着苍天大声吼道:“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何今从来没有这么放肆过,一同出来的几个老头看到何今如此狂放,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王子里连连赞道:“好!这题词好,那是你最好的座右铭!”
符思年说:“我们是忘年之交了,以后有什么难处,尽可以来找我们。”
何今在这样的世道里出来了,父亲早就不知去向,外婆和母亲也相继去世,家没有了,孤身一人。表姐苟玉玲此时正开了一家公司,希望能留他下来帮她跑钢材生意。而何今已经历了八年的奇特熏陶,一心想领略那自由的空间,用自己积蓄的力量去飞翔。他一直想给龚华写封信,然而,一种莫名的自愧还在缠绕着他,他觉得自己窝囊,觉得自己寒碜,觉得自己已经三十二了竟然还没有“而立”起来。何况龚华已经三十三岁了,肯定已经有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女,一个从劳改中出来的男人,即使说是她结拜的“弟弟”,能不被人家误会吗?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还是觉得等自己好一些以后再去看望她吧。
何今在三姨探梅家住了一宿,看到母亲的骨灰盒,往事历历,悲感交加,当即就扑地痛哭号啕不已。苟玉玲、郝大东和三姨夫陶仲都说了很多安慰的话,探梅怕何今受不了刺激,叫大家都说是因病去世。说到他父亲的事情,陶仲说:“这事情真还有些叫人纳闷,很多冤假错案都平反了,人也一个个回来了,怎么一个堂堂的县委书记到现在都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