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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微尘-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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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情真还有些叫人纳闷,很多冤假错案都平反了,人也一个个回来了,怎么一个堂堂的县委书记到现在都下落不明呢?” 

  苟玉玲说:“去年初,我就给回龙县写过两封信,他们慢吞吞地回信说‘待查’。我看已经到现在了,有些领导干部还不痒不痛的。” 

  探梅说:“我干脆再去跑一趟,总该有人去督促才行。” 

  郝大东说:“我去给军区后勤部说说,叫管兵站的朋友也去打听一下,他们在西南西北到处都有人,或许从他们那里能打听到下落呢。” 

  何今听了这话,止不住又伤心起来,眼里包着泪水说:“我总是盼着爸爸回来,一想到他,我心里就发痛。”何今现在就想办两件事,一件是寻找到父亲,一件是落实自己的政策。苟玉玲说:“你去山里千万不要显得窝囊,要打扮一下才行。” 

  苟玉玲自然最懂得打扮,她带了何今去理了个小平头,又一起去买了些衣物,藏青色的西装配上一条方格领带,深咖啡的皮鞋配上一个黄色的牛皮公文包。何今带了苟玉玲帮他在省城里办的平反通知书,经县里批转,又回到了大山深处。 

  何今大大方方去到工作过的文化站,几乎所有的人都对他那模样感到惊奇,谁也没想到当年狼狈不堪见人就怕的小子,居然也如此风度翩翩还西装革履。他给每人发了一支烫金香烟,又笑眯眯地随意聊天。有人说他发迹了,何今笑笑说:“谈不上发迹,只是在省城里认识了 

  一些部长、厅长之类的大干部。我算不了啥,我只是他们的小兄弟。” 

第四部分:虎皮 … 把不幸埋藏在心里 

第四部分:虎皮 … 把不幸埋藏在心里  这话好像很有些威力,不到半个时辰就传到了镇里。镇里和派出所的领导还是原来那些人,看着面前这气宇轩昂的小子,一时竟目瞪口呆简直就不敢相信。 

  乡里的书记抽着何今带烟嘴的烫金香烟笑嘻嘻地说:“回来了,以前是有些误会,回来就好。” 

  何今说:“是啊,是有些误会。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们哪,如果不是这些误会,我就不会有今天哪!” 

  派出所的高所长虽然也抽着何今的香烟却板着脸说:“你这个问题不是四人帮的问题,反是平了,可那档案里的东西是定了性的。” 

  何今笑着说:“那没关系,省里和县里的领导也跟我说过,中央的政策在下面落实也有一个过程,慢慢来吧,档案留在你们这里也可以。你们怎么去执行,我就不管喽,就看文化大革命的流毒在你们这里是不是能很快肃清的问题了。” 

  几个领导相互笑了笑,觉得这小子口气还不小。 

  何今又专门带了个半导体收音机去拜望了已经退休的老站长,老站长已经偏瘫,只能坐在一座上握着他的手说:“何今啊,我好几次都在梦中看见你,我知道你的冤屈,我也是没办法啊!这里啊,也实在太落后了,这里的老百姓也难哪,你千万也不要怪他们哪! 

  ” 

  何今说:“老站长,我知道,我不会去计较。我知道你善良,当年也只有你最关心我,为我的事,你还受过处分。老站长啊,我忘不了你的恩情,我今天只有向你叩头了!”说完这话,何今竟泪流满面地跪了下去。 

  老站长坐在椅子上颤抖起来,可他只能闭着眼睛,一时间老泪纵横。他又摇了摇头说:“唉,我当年就是抱着改变山里的落后才来的,过了大半辈子我才明白,这些干部才是最落后的,他们就喜欢愚昧,愚昧就可以搞他们的终身制,糊弄善良的老百姓。这些人根本就不喜欢文化,因为有文化就会动摇他们的根基。上上下下都看惯了服从,谁不服从就活不下去。当年我就看到你是个好人哪!可你怎么就那样胆小害怕呢?唉,我也是没办法,只有听天由命了……”老站长拉着何今的手,禁不住伤心起来。这早就像农民的文化人已花白了头发,这老人曾经有过很多抱负,苦行僧一般想在这偏远的山区传播文化,甚至还想把这理想传给何今。然而老站长和何今都已经体味过了,在如此的体制和封闭中,那真正的文化 

  又怎么能传得下去呢!八年的冤狱已经让何今从另一个方面认识了这里,虽仅仅是一个过客,却也实在刻骨铭心。 

  叫他伤心的文化站是没法再待下去了,他把落实政策的一点工资留给了老站长,何今说:“老站长,我要走了,我以后还会回来看望你的。” 

  何今从山里回来,一心要找到父亲的下落,陶仲还高兴地说:“现在到处都在平反,我看这是个好兆头,何大羽那边我想会有好消息的。” 

  然而,事情正好相反。当探梅带了何今一起去回龙县的时候,才知道何大羽早就去世了。组织部跟他们说:“半年前,县里才收到一封从甘肃寄来的通知,我们还不知道怎么告诉你们呢。”当两人看到那信里说:“经查:何大羽在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不久就死了。死因不详。”这样短短的二十几个字,让探梅大哭起来。何今却没有哭,也没有说话,他只感到心里一阵 

  疼痛,就像知道母亲去世的消息一样,把人世间所有的不幸都只有埋藏在心里。    

第五部分:故土 … 不声不响的狼狗 

第五部分:故土 … 不声不响的狼狗  火车在浩瀚的荒漠间飞奔,西北的夜空万里无云,在暗蓝色的苍穹间就像布满了层层叠叠的金豆,那连片的金豆又聚成了散淡的银团。金豆柔润晶莹,银团迷茫而深邃,那无边无际的夜空,仿佛已融化了大地。玉盘般的月,沁出了淡绿的光,均匀地洒进了每一扇车窗里。硬卧车厢的脚灯不知被谁弄坏了,所有的东西都在昏黑中晃荡,总让人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月光从左面透入,就像一汪绿莹莹的水波在窗前抖动,给这宁静的走廊平添了几分朦胧的神秘。 

  旅客们早已入睡,十七号底铺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秃顶的老头,这老头是我们好久都没有见过的李子良。是啊,他已经二十二年没有回过家了。从上车到现在他一直都没入睡,刚熄了顶灯,就开始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他不断地抽烟,一支接着一支,烟头在黑暗里忽明忽暗,一对发红的眼睛也跟着这烟头不断闪亮,那细小的火星就映在他那晕晕乎乎的瞳孔里。 

  李子良已非常疲困,可他实在不能睡,因为从离开劳改农场的那天起,就发现要和他算账的人已经在暗地里跟上了他。李子良也算个精明人,这烟头的闪亮就是在告诉别人:我还清醒着哩! 

  李子良疲困得越来越厉害,可他只能用翻来覆去的回忆让自己清醒。李子良过去从来没有害怕过这些人,他只害怕回忆,特别是害怕回忆那二十年前的事情。那回忆从来就是一片伤心的雷区,只要牵动一颗,就会糊满头脑里的所有缝隙,就会炸得李子良撕心裂肺无处躲藏还 

  久久地痛在心里。然而李子良此时却发现,现在的雷区好像没有从前那么厉害了,当那些往事在战战兢兢中爬出来的时候,竟如同所有的往事那样,虽也揪心得发疼,却依然能化成一缕缕让人迷茫的烟云。 

  迷茫和悲哀的往事太多,他实在不想让它们都爬出来。是啊,脑子也不管用了,那就捡最大的事情让它爬出来吧!那最大、最搅心的也莫过于被弄成了“阶级敌人”的事情。李子良想:“这‘阶级敌人’的问题很不简单,那是从‘右倾分子’演化出来的。是啊,我不该去多 

  争那几句是非,如果不多争那几句,就不会被划到阶级敌人那边去。是啊,我李子良早就认错了。我认!我从来都没含糊过,因为那是我自己要去争取的。你想想,那时候我是‘大炼钢铁’的副总指挥,写出那篇‘农民兄弟在连绵冬雨中备受煎熬’的报告也是很自然的。因为那里没有铁矿,尽是些红石头,没有铁矿的红石头怎么能叫几万农民兄弟在大山里苦熬受罪呢?” 

  是啊,李子良从来就承认那报告反对了“三面红旗”,他从来就没有抵赖过,口口声声都承认全部是自己写的。可让他遗憾的是,自己已经出来承担了,怎么还把县委书记何大羽也弄出来呢?他当时就明白,何大羽一出来老百姓就完了。可他怎么也弄不明白,那些人怎么就那么狠心,就狠心把说实话的几个人都弄成“反党小集团”了呢? 

  当李子良蹲在车厢的角落里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有些颠来倒去糊里糊涂,不由得停了下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也觉得这些问题本来也不怎么复杂,可现在一想起来,好像就已经把他弄得喘不过气来。他吸了一口烟,又轻轻地哼了哼说:“是啊,我拍了巴掌,我骂了娘,那些人说我顽固不化,顽固不化就顽固不化!已经是‘右倾分子’了还能怎么地?报告是我写的,总不能眼睁睁地让县委书记去顶罪吧?我李子良从来不干那种昧良心的事情!”然而,李子良实在没想到,这“反党集团”还真不简单,后面的路程竟会是如此的艰难。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他总是在拼命挣扎,所有的挣扎都是为了要重新回到革命阵营里来。在原来的队伍里,谁不说李子良一是条刚强的汉子。那时候,李子良就和那些个性刚强的“右”字号人物一样,“你说我‘右’了,那我就拼命往‘左’!”是啊,谁愿意被自己的队伍抛弃,谁甘愿被毕生革命的信仰视为异己,何况是他铮铮铁骨的李子良哩。 

  李子良也愤怒过,发泄过,当他背着可怜的铺盖卷被押解到黑水河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竟呼啦啦地把满箱的书全都倒在黑水河里了。那时候,他曾想对着苍天狂呼暴喊。可不知怎么,却一句也没有喊出来,好像他已经把那将要从心底里喷出的呐喊全都卡在了带血的喉咙里了。从那以后,他发誓要接受血与火的考验,只要倒不下去,就要往“左”的方向爬!哪怕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 ! 

  李子良蹲在阴暗的角落里重重地吸了一口烟,在劣质烟丝爆裂的闪亮中,那枯瘦而警觉的嘴角又憋了憋,仿佛那憋动的嘴角上也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意。 

  李子良离别故土已经二十二年了,他已不像从前那样喜欢说笑,而是变得少言寡语。他和当年一起被“流放”的县委书记何大羽曾被云山的老百姓说成是两条刚强的汉子。然而,他们的刚强却大不相同,何大羽的刚强是多思、内向和沉稳;而李子良却是耿直、外向和躁动, 

  他时时需要行动,时时需要用行动来证实自己的忠诚。只要他认定了的事情,那是八杆子也打不回来的。在农场这么多年来,李子良也从没有停止过行动,不论大事小事,他都会用行动来证实自己。为了这无情的挣扎,他可以抛弃人世间的亲情,甚至抛弃他曾经有过的良心。他已经从所有悲惨的经历中开始懂得:革命就是对上面的服从,所有的行动就应该是不李子良在农场已经二十二年了。十二年前,李子良的行动才开始有了报偿,不仅摘了“反党分子”的帽子,还从一个劳改释放人员被安排到农场的保卫科里。自从被提拔成干部之后,李子良就变得更加阴沉了,人们说他开始变得像野狼一般的阴沉。人们又很快发现,这个阴沉的家伙已经成了一个手狠心狠不会同情任何人的人。农场里的农工开始说他是一个奴才,是一条狗,一条厉害的狗,一条没有人性的、不声不响的狼狗! 

第五部分:故土 … ‘善’是什么 

第五部分:故土 … ‘善’是什么  李子良靠在阴暗的角落里又重重地吸了一口烟。在那火星闪亮的刹那间,他的脸也跟着抽搐了一下。他自言自语的咕噜说:“那有什么办法,那是无产阶级铁的纪律。我过去就喜欢想着别人,对别人总是心软。我过去就喜欢琢磨事物,总喜欢琢磨体谅人家。可是, 

  这阶级斗争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哪里能讲什么情面。‘善’是什么?‘良心’是什么?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空洞的‘善’,更没有什么叫‘良心’的东西!” 

  火车在快速飞奔,窗外依然是无尽的荒漠,车轮撞击铁轨接缝不断发出卡隆、卡隆的声音,李子良也跟着这模糊的卡隆声絮絮叨叨地咕噜着。 

  月光浸入朦胧的车窗,李子良看来已有些迷糊。在迷糊中,他突然看到走道的尽头慢慢走来了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这人影在他的床边稳稳地站定之后,前面黑胡子的大汉刚刚俯下身来,那一双血红的眼睛又让他猛然惊醒。这不是华兵的幺叔吗 ?李子良虽然有些迷糊,却也感到相当惊恐。这惊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竟让他惊叫了起来。这突然的、沙哑的惊叫震动了整个车厢,顷刻间,车厢里的人也跟着叫了起来。周围上铺和中铺的旅客马上跳到下面,大家用奇异的眼光盯着这蹲在底铺角落里的人。 

  车厢里的顶灯开了,大家看见一个秃顶的干瘦老头躲缩在狭窄的角落里,他还在惊惶失措,还在用两只充血的眼睛发呆似的回望那些所有围着他的人。列车员这时也挤了过来,说:“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这声音让李子良好像刚刚从梦中醒来,他哆嗦着身子,闪了闪自己的头,又眨巴了两下眼睛,他奇怪地想:华兵家的幺叔刚才离他这么近,怎么又突然没了?我明明看到了他的眼睛,那眼睛里的血丝都看见了,怎么会是梦呢? 

  “发神经。”“他妈的神经病!”车厢里的骂声很快就灌进了李子良的耳朵。 

  列车员回过头来向大家笑笑说:“好啦,好啦。一个老头,在做梦哩。都回去吧,回去睡觉吧。”人群慢慢散开,车厢里的顶灯又很快灭了,李子良依然蹲在角落里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睛。他明明看到华兵的幺叔和二哥,一个在前面,一个在后面,怎么一下就全没了?他摸了摸上衣口袋,摸出了一个皱巴巴的烟盒,又取出了一支更加皱巴巴的烟来。他先划燃了火柴,慢慢把烟放在嘴上,微微的火光在刹那间照亮了他那沟壑交错的脸,那脸的模样虽然有些狡黠,却也显得万般无奈。他又自言自语地说:“华兵去仓库偷了玉米,我把他捆在磨盘上了。他死了。我当然知道他家里已经死了两个人,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人是能同情的吗?何况那不是我自己的事,那是纪律,那是上级的命令!你们也不想想,无产阶级专政的命令我怎么能不执行呢?你们现在都找上我了,你们不敢找领导就来找我!你们怎么不去找上面的人呢?我孤孤单单在农场过了二十几年,从一个反革命能活到今天容易吗?我倒没有什么需要同情的,我不也和你们同样是人吗?我满肚子的苦水又能向谁去说得清楚呢?” 

  在这归家的路上,李子良自己也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眼睛里好像开始有了一些潮润。他记得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眼泪了,他记得早在十年前,当还能想起吴秀明的时候,那眼泪已随着一次次心底的呐喊,就像那无言的河水全都流走了。 

  李子良抹了抹自己的眼睛,觉得依然有些干涩,不禁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又自言自语地说:“谁能想到,现在又说我这二十年来的‘反党集团’是个冤案!他们说以前是搞错了,那都是 ‘极左路线’弄的。”李子良苦笑了一下,又慢慢地吸了一口烟。“现在说要拨乱反正,要给我平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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