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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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都是 ‘极左路线’弄的。”李子良苦笑了一下,又慢慢地吸了一口烟。“现在说要拨乱反正,要给我平反了……是啊,当时我还不相信,认为那是阶级敌人散布的谣言,可那为什么又不是谣言呢?”李子良回忆到这里的时候似乎感觉自己越来越清醒了。是啊,他还记得直到正式做平反登记的时候才开始惊愕,那惊愕的当时真让他有些发呆,那发呆好像一直发到现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么多年了,他离开了妻子和儿子,他已顾不得那些什么温情,他几乎天天都在诅咒这些缠绕着他的东西,他要以钢铁般的意志在煎熬中彻底改造自己。然而,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啊,这所有的一切怎么就突然成了泡影,这所有的挣扎都好像成了莫名其妙的儿戏!
李子良曾经是云山游击队的队长,他记得那时就只想让受欺辱的农民兄弟能吃饱肚子,让苦难深重的民族在世界上直起腰来,即使在出生入死的敌后战场上,再复杂的问题也都是能摸得着的。然而,从那以后他就开始迷茫了。他还是有些文化的小学老师哩,可怎么就弄不明白革命革到头来就只有服从呢?所有的立场啊,理想啊,观点啊,改造啊,什么都摸不着,只把人弄得糊里糊涂还要说昧良心的话。谁也不敢问为什么?可李子良就是性子急。然而他也只问过一次啊!他只是在“大炼钢铁”里写“农民兄弟在连绵冬雨中备受煎熬”报告的时
候才问过。他那时问:我们的民族经历了几千年的封建专制,现在是解放了,既然是翻身解放人民当家作主,怎么专区的领导竟然还会有“金口玉牙”的问题?
好,你就去胡思乱想吧,这不就想出了问题。好,弄不明白吧,弄不明白那就听话吧。凡是上级说的全都服从,道理很简单:因为服从,所以全都是真理。
李子良把手上的烟蒂在旁边的茶缸里抖了抖就闭上了眼睛。是啊,现在是彻底平反了,可这彻底平反倒反而让他更糊涂、更不知道该怎么活了。他自言自语地嘟哝着说:“是啊,既然服从并不都是真理,那么究竟什么是真理?以前要求的服从和信仰现在又该放在哪里?”李子良闭着眼睛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喘过之后才又接着刚才的嘟哝:“我并不要求补偿,这辈子都不需要,可是起码也应该让我明白,这些翻来覆去、了不得的神圣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第五部分:故土 … 留在农场
第五部分:故土 … 留在农场 五天前,李子良才接到要他退休的通知。六十多岁的人了,在农场待了整整二十二年。前十年专门掏粪,长年住草棚,还要守夜看庄稼。那草棚冬天里抵不住西北的寒风,常常被刮出几个窟窿。是啊,谁不想住瓦房啊!可职工宿舍里根本就没有他李子良的床位。后来被调到场区烧锅炉,整天和煤灰打交道,白天黑夜都待在锅炉房,从来没见他有过干净的脸。但那锅炉房是暖和的呀!他当时就认为,那是领导的关怀,是对他多年劳动改造的肯定。摘了“反革命”的帽子以后,李子良也曾想过回家,可领导说要他留场就业,还可能被提拔。李子良是个要强的汉子,回龙县里的委屈和扫尽脸面的往事让他认定不能现在回去,他必须重新弄出个人样才有脸见吴秀明和县里的父老乡亲。回到革命队伍的温暖、重新得到提拔的诱惑,让他死心塌地的留在农场里。
李子良当上了管理员之后,不仅比过去阴沉,在执行起领导的任务来那更是坚定不移的。他可以为了执行政委的任务,在只有一尺宽的阴沟里不吃不喝地盯梢人家两天两夜;他可以为一本反革命的诗抄抓捕十六个农工;他可以为追查政委丢掉的一只手表一连审讯过五十个人。这里是野蛮无比的地方啊!而李子良却从来不打人,为了执行任务他倒经常被打,甚至好几次还被打得头破血流。可他从来不吭声,只是以无产阶级专政的名誉把人家捆起来交给上级。他也被人家暗算过,这条残腿就是在暗算中留下来的。他住过医院,政委来看过他,政委来看他的时候竟然还拿来了一把山里采摘的野花。他记得那是自己在阴沟里蹲了两天两夜,毫不动摇地同时抓住了副场长和他的情妇之后才得到那野花的。他记得那时候非常激动,激动得在病床上瑟瑟发抖,激动得说不出话,激动得为了接花竟从床上滚了下来。
“然后我就像狗一样地舔伤。”李子良在阴暗的角落里猛吸了一口烟,趁吐烟圈的时候长吸了一口气,接着又慢慢对着上面的隔板“唉……唉……”地仰天长叹。
李子良闭上了眼睛。他能听到那车窗在细密地抖动,发出了起伏不定的颤音,他觉得那声音好像是多年前曾听过的音乐,在飞速的快节奏中拉长了旋律,而所有的感觉却又好像是模模糊糊的。世道变了,那些专政的问题就不再讲了,他抓过的那些人现在也都放了。而让李子良想不通的是,那原来到医院来给他送过花,让他激动得从床上翻滚下来的那个政委,居然当着所有的农工说:“……李子良是有错误的,如果说他是错误路线的看家狗,我看还是贴切的……” 那个时候,李子良虽然感到莫名其妙,却对周围所有的事物都感到了真正的恐惧。这不是当年被革命队伍抛弃的那种疼痛的感觉,而是彻底摧毁了他坚定向“左”的信心。是啊,他曾经拼命想回到革命队伍里来,他已经为证明自己而抛弃了一切人世间的温情。他意志坚定、义无反顾,认定自己还是一条汉子,做一个心狠手辣为革命而奋斗的打手也在所不惜。然而,这所有的抛弃和为之奋斗的目标现在都破灭了,这岂不又是一场虚妄的儿戏!李子良在农场里惟一曾经同情过的人是残疾人小彩。女农工小彩的两条脚被压断截肢的时候,李子良已五十出头了。他每次看到小彩坐在捆扎的草垫上、用两手撑地爬到锅炉房来打水的
时候,总觉得自己不去帮她实在有些残忍。他去帮过她,当小彩看见李子良帮她的时候,总是苦笑着向他嘟噜一下,虽然听不到声音,却也知道小彩那感激的心意。小彩本来就是个孤儿,她的丈夫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竟然想起来造反,谁知他们的对头就是政委的人马,这些人装备精良比谁都厉害,结婚不久,那丈夫就在武斗中被打死了。这里是山高皇帝远哪!小彩的丈夫被打死之后,其他的成员自然就散了。小彩还有个两岁的儿子,整天就跟着她到处乱爬,李子良实在不忍心,干脆就把热水送到她的宿舍里去。他记得自己只去过三次,肯定是只有三次!第三次过后,有人就开始说他们的关系不正常。没过多久,管理部门就找他谈话,他记得那个小白胖子副政委说:“李子良啊,你怎么就不注意影响?调你到场部来是给你一个改造的机会,你怎么就滥用自己手里的权利呢?”
李子良先是感到纳闷,紧接着就感到了恐慌。副政委又接着说:“你紧张了吧?心里有鬼了吧?不过现在加强改造还不晚,以后就不要再想吃荤的事啦!”
李子良在角落里闭了闭眼睛,他想抽一口烟之后再嘟哝,可是,烟头上的火已经灭了。“是啊,他就是那么说的。我当时听到那‘吃荤’两个字,确实想把事情说清楚。”可李子良是说不清楚的,到现在他还能记得,那时候,他只是急得心里发慌,全身发抖。他还记得那小白胖子说完这话之后还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自己的裤裆,跟着又露出了一副不由分说的表情。
“吃荤?我都忘记什么是‘荤’了。”李子良在嘟哝这话的时候,不禁自嘲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脸。是啊,这好像是他这二十年里惟一说不清楚的事情,可这事情却让他觉得自己还有一颗跳动的心。李子良又点燃了一支烟,慢慢巴了一口,慢慢吐出了一个小小的烟圈,不由得闷闷地苦笑了起来。
火车在快速地飞奔,窗外依然是无尽的荒漠。车轮撞击铁轨接缝发出卡隆、卡隆的混声,清晰的感觉已渐渐远去,那一连串语无伦次的梦呓也变得模糊起来。在迷糊间,李子良又突然被什么声音惊醒,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又看到了华兵的二哥,不仅看到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还看到那胡子拉碴的脸。他觉得华兵的幺叔也站在他的床尾,警觉地看着前后过道还摆动着他的脑袋。李子良定了定神,却突然看到了一把明晃晃的腰刀凑了近来。他虽然被吓了一跳,可又横着心想,算了吧,你就让我死吧!可是不知怎么,李子良又不甘心起来,他突然把盖着的毛毯掀开,猛然用毛毯裹住那握刀的手,奋力爬起来就向走道上冲去。只听得一阵哐啷啷的声响,把茶几上的水杯、水瓶以及所带的水果饭盒全都撞了一地。顷刻间,惊醒的旅客又开始大叫了,灯也亮了,大家又看见这个秃顶的干瘦老头呆傻地站在车厢当中
。
“龟儿你要不要人活啦!” “这神经病有没有人管啊?” “把他妈的送到疯人院去!”
第五部分:故土 …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第五部分:故土 …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串串不绝的骂声像尿盆杂物一样向李子良劈头盖脑地泼来,泼得李子良神颠颠的不知所以。
李子良神呆呆地站在车厢狭窄的过道中间,又慢慢地抬起了他的脸。那脸凑着顶上的亮光,
人们这才看到了一双充血的眼睛。那眼睛嵌在一块布满沟壑的瘦脸上。那眼睛里饱含着失落
和麻木,那脸上所有的沟壑都饱含着西北穷困的风沙,充满了悲苦中动人的刚强。李子良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带着惊恐,带着无可奈何的惭愧像锈蚀的钢架一样。
当所有人都沉寂下来之后,那沟壑交错的老脸又突然僵住了,只听见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地嘟哝说:“……我想回家,我是在回家。我二十二年来第一次回家……”人们惊愕了,同情了,这迷迷糊糊的嘟噜给车厢里所有的人无不留下深刻的印象。可在人们感动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他那一双干涩的、让人震颤的眼睛里饱含了一汪更为动人的泪水。
二李子良回来了,他带着命运的沧桑和人生的迷茫回到故土。他应该先在县里报到,但他没有,他觉得这里让他感到了说不清楚的陌生和一种冰冷的寒气。
他应该让吴秀明来接他,但也没有,因为他感受到一种晕晕乎乎的麻木和惶恐。他看到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公路已经通向了山里,他在公共汽车站等了一会,才知道那车每天只有两班,下午三点的车也早就走了。过去到吴秀明所在的抱山沟,一般行程要走两天,如果赶路,从早上五点走到晚上九点,第二天还要走六十里。李子良熟习去云山的路,虽然已经是傍晚了,他却毫不犹豫地一个人径直向云山深处走去。他走得很慢,好像是在用自己的行走来舒缓一下那急切的恐慌,也是想用时间的延缓再一次清理乱麻一般的思绪。这里有他熟悉的山川,这里有他眷念的大地,这里有至今还期盼着他的吴秀明。
李子良走在这熟悉山路上,尘封已久的思绪像那冷冻的荒原又开始复苏起来:这里是他和吴秀明一起憧憬过新世界的地方;这里曾是他带领过苦难的农民兄弟出生入死的地方;这里是他和农民大军没日没夜砍伐山林大炼钢铁而又看着他们病死、饿死的地方!那些梦幻般的岁月都已经过去了,然而,他已经老了,这过去曾蹦蹦跳跳跑过千百次的山路现在却显得如此漫长。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当这句子突然冒出来的时候,李子良才回忆起来他以前还是教语文的。虽然在二十多年心灵的荒漠里,所有的知识早已模糊,可这些动人的诗句却仿佛给他一些能滋润他的东西。“山峦依旧人已苍老”,他好像觉得这一句是他自己刚刚想出来的。
这自己想的句子让他有些兴奋,因为这多少和吴秀明的教书有些关系。李子良走在这沟沟坎坎的山路上,他发现那些曾经被砍光了的树林又长了起来,虽然它们没有原来那么茂密,可也显出了满山的葱郁和生机。
李子良踏着这些无数次走过的石板山路,仿佛从一开始就有一种湿润的东西浸入他的心里。那些已经干涸了的神经好像又慢慢地淌进了几滴泉水,这点滴的泉水唤起了早已忘却了的
那些带有感情的东西。儿时的、少年的和青年时代的,那美好的东西又开始在他心里复苏,这美好的复苏是他二十年来早就僵硬了的。那美好就像生命的颤音,那颤音就好像是山里的鸟鸣,他们躲藏在树林空谷的四周,一声声把人们唤醒。
当李子良从麻木中清理出一点头绪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这一生中最对不起的就是吴秀明。
那是一个曾经和他一样有过共同信念,把自己的温暖和全部身心都交给了他的人。他又开始自言自语地嘟哝:“是啊,我落魄了,我愧疚了。人总该有自尊心的吧?你说过,你最喜欢我是一个真诚、刚猛的汉子。我真诚了,我刚猛了,可我又眼睁睁地看到那些没有真诚、出尔反尔诡计多端的人过得好好的。是啊,我现在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真诚和刚猛的汉子了。这真诚和刚猛实在让从前那个李子良活不下去了。你说现在吗?是啊,现在所有的事情都了结了,所有的信念也跟着破灭了。不仅是破灭,而是我们曾经有过的所有信念和一切刚强的努力都被彻底羞辱了!谁能明白这羞辱是什么?你能明白吗?谁也没有向我说明白呀!就是上面的上面也没有向我说明白呀!是啊,我是对不起你了,我是负心,我是狠毒了,就让所有的负心和狠毒都由我自己来承担吧!”
李子良一路唠叨着,他好像一路都在和吴秀明对话,可越是对话就越是感到自己的心里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愧疚难当。他甚至愧疚得在山路上时时停了下来,坐在石梯上静静地闭上眼睛。他感到心如刀绞,他感到自己实在没有脸去见吴秀明。
李子良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随着脚步的迟疑,他才感到周围的东西都是蓝糊糊的一片混沌。“啊,已经是夜晚了。”李子良嘟哝了一下,觉得自己的两腿也有些发麻了。他摸了摸路旁的东西,寻了一块不大的石墩,就在上面躺了下来。
深秋的晚雾已经布满了整个莽莽苍苍的群山,石墩显得潮湿又冰凉。李子良没有在乎这些,他仿佛感到这冰凉的露水和山石正是他要躺下的地方。蓝色的空蒙笼罩着寂静的山谷,树林里还传来“米贵恙”那清脆而悠扬的叫声,这叫声让山谷显得更加神秘而空旷。这叫声好像在远方还带着些清晰的回音,这时,他已经迷糊了,已弄不清那声音是远方的呼应还是空谷里的回荡。
第五部分:故土 … 任人宰割的伤口
第五部分:故土 … 任人宰割的伤口 已经是凌晨了,李子良好像只打了个盹,冷凉的山风让他打了个寒战,他摸了摸周围,山石和草丛已积满了湿漉漉的冷霜。远处的鸟儿还在空蒙中叫唤,声音虽然已经很模糊,却依然是那么悠扬。李子良慢慢地爬了起来,又好像听到远处的山风吹响树林的声音。他就像往常
一样,哪怕只是打个盹,也会使自己清醒起来。他觉得那鸟儿的叫声非常亲切,完全是他从前熟悉的声音,就像吴秀明的声音一样。这声音好像把先前那种迷茫的感觉慢慢带走,就如同所有盼望回家的人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