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1期-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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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唤着九儿的女孩,没有听清陈德明的话,只是专注地在母亲大腿上拉橡皮筋。她是在执行着母亲的遗嘱,母亲死之前,对她说,九儿,妈死后,你就把妈吃掉。我们家就剩你了,你一定要活下去,你活下去就是对妈尽孝心,妈身上没多少肉了,就是腿上还有点儿,屁股上还有点儿,你就吃妈腿上和屁股上的肉,要慢慢吃,把妈吃完了,坏日子就会过去。要是你不吃妈,也跟着饿死了,妈在阴间不会认你做女儿。九儿害怕妈不认她,就以这样的方式吃她妈。
她挺不了多久的,陈德明想,那孩子眼睛里的光都散了,连屋子里进来了两个人,她也根本不知道。她挺不了多久的,最迟今天晚上,她就会死掉。陈德明不愿意看下去,推儿子出门。陈召的手臂拐了一下。陈召恨死了老头子!九儿咬母亲大腿的举动,让他震惊。那是类同于爆炸的震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分裂了。他觉得老头子太冷酷,老头子是在把他往九儿的路上逼,因为他至今不同意杀狗!昨天,老头子还说,忍一忍吧孩子,忍一忍就过去了。可是,两派军阀还在老君山头的白岩寨打仗(刘湘、刘文辉叔侄与田颂尧争霸四川的战争,老君山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分战场,主战场在重庆嘉陵江以西),老天爷也没有下雨的迹象,糟糕透顶的日子,不知要延续到何年何月。陈召觉得自己的命不会有那么长,他也等不到那“过去”的一天。
父子俩出得门来,走到狗窝旁边,陈召狠狠地看了一眼老黄保护着的孩子。
老黄闻到了小主人目光里的铁味儿。那是一股杀气。它挣扎着站起来,后腿一刨,就把小黄刨到了它的肚皮底下。他要杀我的孩子,要杀我的孩子,就先杀我吧,可是,我死了,它也就活不成了……为此,老黄很痛苦。它愿意为主人作出牺牲,但不巧它做了母亲,它的孩子还没长大,它做母亲的责任还没尽完,它不能死。老黄痛苦极了,四条瘦弱的腿抖动着,嘴里呜呜地鸣叫着,悲凉而绝望。
陈德明也看到了儿子眼里的杀气,但他装着没看见。在邻居家受到的震撼,他一点也不比儿子小。千百年的历史中,老君山大规模地饿死人不下十次,但没有哪一次发生过人吃人的现象,听说山外有些地方,死人天擦黑埋进土里,不到后半夜就被活人刨出来,用柳叶刀剔成了光骨架,更有甚者,把骨头也要剁成几段,拿回去熬汤。老君山人从没做过这样的卑劣事。老君山人跟大多数汉人一样,不信奉什么宗教,但他们的祖先并不生活在这里,他们的祖先是从东南方迁徙过来的移民,祖先的双脚走过了迢遥的路途,带走了全部可怜的家产,却带不走故乡,带不走更古老的祖先的坟茔,然而他们希望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能够与死去的亲人团聚,于是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信念:人生是可以轮回的。人之生,如太阳冒出山巅,人之死,如太阳沉于大地,太阳沉下去还会升上来,人也如此。要是把死人吃掉了,就切断了他们再生的路!老君山人是不会做这种事的,更不会对自己亲人做这种事。可现在,九儿竟吃她母亲了……陈德明也有一种炸裂般的震惊,同时他也在想,我陈德明是不是很冷酷。但是,老黄在我们家住六七年了,我早就把它看作一个家庭成员了,我总不能在它和它孩子还活着的时候,就把它们杀了吃掉吧。他也跟老黄一样,喉咙里呜呜呜的,悲凉而绝望。
陈召听到了父亲喉咙里的声音,同时看到父亲眼里的光芒像铁砂弹一样飞了出去,先是一束,接着就散开了,消失在清澈而贫瘠的空气中了。他吓了一跳,急忙扶父亲回屋。陈德明浑身肿得像吃饱喝足的蜘蛛,可他的身体却那么轻,夹住他的胳膊,像夹着一段空心木,轻得一个小水坑也能让它漂起来。他们又回到陈德明开始躺过的屋子。陈召把父亲因浮肿而绷直的腿搬上床,就坐在他旁边喘气。陈德明闭着眼睛,静听隔壁的响动。那响动越来越迟缓了。那不是女儿在吃母亲,那是女儿在牵住母亲的衣襟,要跟母亲一道走。这该诅咒的日子啊!陈德明活了六十三年,在他的记忆里,舒心的时候并不是没有,但不多。对此他并不奢求。他知道一辈子舒心的人可能根本就没有,即便是通州府的军阀刘存厚(老君山属通州府管辖),也不一定能天天舒心,刘存厚不缺吃少穿,还有娇妻美妾相伴,可是,满通州都在传唱一支歌谣:“打倒军阀,打倒军阀,刘存厚,刘存厚!是他妈个胖子,是他妈个胖子,当猪杀,当猪杀!”刘存厚听到这歌谣,恐怕也舒心不起来……
你想得太远了,陈德明对自己说,刘存厚是胖子,你也是胖子,但刘存厚皮子里包的是肥肉,你皮子里包的是气体,你怎么能跟刘存厚比呢?你太不自量啦。
人出生在什么样的时代,那是没有选择余地的,按理,每个人都该热爱自己生活的时代,可陈德明老汉热爱不起来。他诅咒这个时代,他认为如果上天有眼,就不该让他生在这个时代。他在这个时代里,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还看到邻家女孩以那样的方式吃她母亲!
他依然闭着双目,对儿子说,召,去把小黄杀掉吧,炖的汤,别忘了给那孩子送一碗过去。
陈召哧了一声,送过去给谁吃?他说,送过去喂死人啦?
陈德明的眼睛遽然睁开,侧耳细听,隔壁的声音已经彻底消失了。那孩子死了。那家人真的绝种了。空虚、疲惫、恼怒和孤独,张开黑色的羽翼垂临到陈德明头上。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嘴巴里泛起一股浓烈的苦味。
陈召起身朝外走去。卧房门边,放着一把斧柄;斧柄是青冈棒做的,光滑而坚实,不要说小黄,就是敲在老黄头上,它也会当场毙命。陈召把斧柄握在了手里。
狗窝里,只余下一堆凌乱的稻草和白色的狗粪,老黄和小黄,都不见了踪影!
这杂种,它跑了,它带着它的小杂种跑了!
陈召手里的斧柄像一根旗杆,旗帜已被拆走,只把杆子留给他,因而找不到方向。他颓然跌坐到地上,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叫声。有那两只狗在的时候,饿得再狠他也能扛,因为他想到狗肉就充满了
希望,现在,狗不在了,所有的希望破灭了……那杂种是自己跑掉的,不会是被人偷走的,这一点陈召有把握。不要说白天,就是晚上也没人能够偷走它。它的凶悍远近闻名。大前年夏天,父亲陈德明遭到三只狼的围攻,老黄左冲右突跟狼搏斗,胸脯上的皮都被撕裂了,可它毫不退缩,硬是让三只狼遍体鳞伤,落荒逃窜;去年冬天,山头上有两个士兵偷跑下来打狗吃,它以速度和凶猛缴了他们的枪,将枪扔进山谷,让两个士兵屁颠屁颠地跑回营地去了。——何况它现在有孩子呢?生了孩子的狗母亲,哪怕再羸弱再怕事,也会变成猛虎和怒狮,谁敢把它偷走呢?
它是自己跑掉的,养它这么几年,是白养了,正需要它,它就跑了,这杂种!
陈召嘴巴里怪叫一阵,就起身回屋,以他可能聚积起来的力气,朝着父亲狂吼:老黄跑了,老黄带着小黄跑了!是你把它们放跑的,你害……咳咳咳……
陈德明瘦得可怕的、胡子拉碴的脸颊上,滚出两串黑色的泪。
二
那时候,老黄叼着它的孩子,并没有走多远。它就站在老主人卧室背后的窗根底下,陈召吼陈德明的一席话,它全都听到了。它觉得过错全在自己,眼里流露出忧伤。它的忧伤那么深,连毛发都感到忧伤带给它的痛楚。有好几次,它都差点转到屋前,把自己和孩子交出去;交出自己绝对没有问题,可是,孩子怎么能交呢?……它把小黄放下来,小黄在凸凹不平的泥地上打了个滚,像被摔痛了一样,无辜地望着母亲。它是多么瘦小啊,老黄想,自我第一次在初春的田野上发情,已经生下好几胎孩子,没有哪个孩子长了这么长时间,还像它这么瘦小,由于太瘦,它的毛发显得很稀疏,很脏,还微微卷曲;它的眼光那么无助,它仿佛在说,妈妈,不管你怎样处置我,我都认命。
对母亲而言,孩子的无助是一种力量,母亲的血,母亲的骨,母亲的欢乐和痛苦,都在孩子无助的眼神里变得柔软、博大和坚强。孩子是母亲生的,母亲也为孩子而活。
老黄别无选择,它再次把孩子叼在嘴里,朝山上走去。
首先通过的是一片慈竹林,竹竿深梢,在达到它自己的高度时,才呈一个弧形弯过来,仿佛回身探视养育自己的土地。土地被持续的干旱折磨得龇牙咧嘴,竹鞭暴露于外,而且许多地方都已断开。老黄从慈竹的血管上踏过,跨过一条干裂的水沟,沿逼仄的土路上山。百米高处,是一条渠堰,这条堰曲曲弯弯,接纳着从白岩寨水库放出来的水,缺水季节灌溉农田,还在村西几棵桤木树下形成一个小小的堰塘,既供牲畜饮用,人也在里面洗衣服。现在,白岩寨水库都见底了,还剩那么一点浑浊的水脚子,都被军队堵塞了龙眼,留着自己用了。渠堰里干得起壳,灰白灰白的泥壳比巴掌还大。老黄把小黄放在堰堤上歇息,头转向外边,透过打卷发枯的竹叶望着山下那间穿眼漏壁的柴屋。小黄吱吱地叫着,不似狗的声音,而像老鼠的叫声。老黄回过头,猛然间看到渠堰里横着几条乌梢蛇,它们排成一排,缓慢地向小黄游移过来,无声地撩拨着信子。
饥荒把每一种动物都逼得疯狂起来,不要说小黄这样的狗崽,就是一条大狗,蛇也会铤而走险。以前,只听说过蛇吃羊,从没听说过蛇吃狗,而且吃羊的也不是一般的蛇,而是体壮身长的蟒蛇,可前不久找食回来的途中,老黄亲眼看到一条叫不出名字的蛇吞掉了一只狗。那只花狗老黄不认得,大概是从外村逃荒过来的,它跑到上面的夹夹石(两片完整的石头像蝴蝶翅膀一样张开)就跑不动了,头搁在岩石上喘气,身体抽搐着,一条长着麻斑的大蛇就在那时候从青冈林里游出来,朝狗身靠近。花狗看到了它,花狗想吃它,挣扎着把头抬起来,可是,那颗小小的头已不听它使唤了,刚离开石面,就垂下去,在石面上磕得砰的一声响。蛇什么都明白了,它没有任何犹豫,分叉的信子在狗的眉骨处探了一下,就将尾巴顺到花狗的脖子底下,一圈一圈地绕。花狗戴上了麻斑项圈,戴了一层又一层。刚开始,花狗还弹动尾巴,耸动屁股,眼睛也时睁时闭,大蛇缠它三四圈之后,它尖尖的屁股就塌下去了,尾巴像被砍断的树枝,静卧不动了,与此同时,它的眼睛鼓了出来,二目大张,眼球像两粒随时准备弹出去的弹子,舌头也破布似的挂出来了。这时候,蛇显得那么安静,看不见它的头,也看不见它的尾,只是一堆附着在狗脖子上的冷肉。大约过了抽两袋烟的时间,蛇把自己打散,用信子在狗的周身触了一遍,然后游到狗的前面去,腭骨错开,将狗头含了进去。
老黄站在高处看到了这景象,但它不能去救自己的同类,它的嘴里叼着几只鸟蛋,它要把鸟蛋送回去喂女儿;光景好的时候,它有奶喂孩子,即使奶水不够,主人家也可以熬米汤帮它喂,现在,它的奶水枯了,主人家连野菜也找不到,更不要说米汤。它没从夹夹石上经过,绕道从一段斜坡下去,回了家。当它第二天出去寻食的时候,再次从夹夹石上去,发现那条蛇还躺在两片石头的接缝处,身体如桶。那条花狗,身子全都进了蛇的肚子,只在蛇的口外留出两条后腿。那两条后腿剑一样刺向遥远的山脊。老黄鸣叫着,不是恐惧,不是愤怒,也不是悲哀,它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要鸣叫。它很想咬死那条蛇。这时候咬死它是容易的,因为它完全失去了进攻和防御的能力,但老黄没这样做,它从蛇的身边挤过去,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蛇嘴里的两把剑……
老黄想起这些,冷下去的血液呼的一声蹿起来,它朝窥视它孩子的乌梢蛇龇了龇牙,又用前爪做了两个威胁性的动作。乌梢蛇知趣地停止了游动,尾巴一扫,那些干硬的泥壳便飞扬起来,将它们的身体遮蔽住。老黄叼着小黄,沿着渠堰向西行走。
西边五十米外,就是夹夹石,它要从那条路爬到更高的地方去。
从这个角度看,茅桠子村的大部分田地尽收眼底。那是什么样的田地啊,到处都豁着黑洞洞的大口,看不见一株庄稼!这可是春末,一个本应该是生机勃勃的季节。
前几年的春天(那时候军队还没上山,天也不这么干旱),山林里到处是如烟似雾的葱翠,梯田里的油菜花流光溢彩,太阳一照,那金子般的光芒水波似的荡漾,微风一吹,庄稼和林木就发出温暖的吟唱。
老黄记得,它的第一次爱情就是在这样的春天里完成的……
它本来不是山上的狗,而是坝下清溪河边一户财主的小宠物,那老财主娶了三个老婆,确切地说,它是三老婆玉儿的宠物。玉儿长得才真叫好看,她身上无处不小,就是眼睛大,胸脯大,说话也嗲声嗲气的,柔婉得像要滴出水来,因此她成了老财主心头的肉;可是她寂寞啊,她一寂寞起来,眼睛就虚虚的,身子就懒懒的,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合力抛弃她,让胡子花白的老财主心疼死了。老财主几次派人下通州府为玉儿买宠物,买了数不清的东西,有巴西龟,波斯猫,甚至有一种从欧洲进口过来的,可以在瓶子里喂养的蝴蝶,就是没一样中玉儿的意,玉儿虽然从小在发财人家长大,可她本是清溪河下游某穷人家的弃女,被一个发财人家捡回去养大后当了使女,十七岁上嫁给了现在的男人。她体内的血使她无法与洋玩意儿亲近。眼见玉儿消瘦下去了,都快形销骨立了,老财主急得团团转,却没有更好的办法。正这时,他的家丁从姑妈家带回一只两个月大的小狗,也就是后来的老黄。玉儿一见这只狗就喜欢上了。她喜欢小狗无助的样子,喜欢它不会耍什么心计的简单,也喜欢它身上的毛。那时候的老黄,毛发不像现在这样透黄透黄的,而是一种嫩黄,雏鸭一般。有了这只狗,玉儿变得又快乐又活泼,应承老财主晚上的事情,也充满了激情。老财主不仅允许玉儿把小狗随时搂在怀里,还允许她带着小狗睡觉。玉儿睡觉前,总要跟狗玩一会儿,她最爱做的游戏,就是把指拇伸到小狗的嘴里去,让它咬。小狗开始不敢咬,可它发现不咬主人就不开心,于是它就咬了,当然只是轻轻地含住,并不使劲的。——但事情还是出了!
有一天,玉儿的中指拇第二节指头突然发红,当时也没当一回事,可两天之后,不仅红,还肿了,又痛又痒,类同于生冻疮的迹象。那正是清溪河流域一年中最热的八月,当然不可能生冻疮。老财主请来郎中,郎中扯来些草药,在嘴里嚼碎后箍在那根指节上。箍几天后,指头肿得越发的厉害了,而且食指和无名指也感染上了,最先发红的那节指头,生起了小小的白泡。老财主骂郎中是饭桶,连医药钱也不愿付。郎中解释说,少奶奶得的是一种比较顽固的湿疹,病情暂时加重是正常的,没什么大碍,特别是长的那些白泡,正是药效发挥作用的征兆,白泡一消,自然就好了。但老财主不信这一套,骂郎中不仅是饭桶,还是骗子,是清溪河流域最大的骗子!郎中又羞又恼,可他惹不起财主,只好默默退出那高墙大院。但他没回家,而是立即去找师哥。他师哥住在上游很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