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1期-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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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现金兰话中有话。
金兰走过天泉身边的时候又大声说道:
“天泉,你去看,这孩子像你,将来一定像你——”
于是天泉又做了一次确认。
到了掌灯时分,天泉从金兰的身边走过去,一会儿又返了回来。金兰正在炒菜,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有人在接近她。
天泉终于做了一个声响来吸引金兰的注意力。金兰回过头来看到天泉好像要说什么,可是还没有把嘴巴张开,又走开了。
她就继续炒菜,直到发觉天泉又站到了她的背后。这回天泉开口了。他说我回来三年了。金兰一愣,结果算了一下,说是三年了。天泉又说,“四人帮”都粉碎了。金兰又是一愣,然后说“四人帮”粉碎了关你什么事。
“你说芳芳像我,你应该说她长得像我。”
“我是说她长得像你呀!”
天泉把金兰下午说话的表情从脑子里闪出来核对了一下。不对。
于是他又说我都回来三年了。
金兰说是三年,三年又怎么样?
天泉就说“四人帮”都粉碎了。
“‘四人帮’——”金兰终于听明白了天泉的意思,“你别张冠李戴好不好!我说的跟‘四人帮’一点也没有关系!”
“是没有关系!谁跟‘四人帮’有关系?所以我说我已经回来三年了……”
金兰终于被弄得恼了。
“你干吗老是说你回来三年了,你就是回来了三十年又怎么样,又不是什么光荣退伍!”
天泉呆住了,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挺吓人。这情形是金兰从来没有见过的。
“要打人是吗?你打吧,你这就打吧!你敢打你才是个男人……”
菜已经焦了,味道好重的。剩下的一点水汽在鼎盖的边上吱吱作响。
“去叫你老婆回来,叫你老婆来作证我是怎么说的,真是好心被狗咬了!”
金兰往前顶了过去,天泉开始退却。那张伸长的等着挨打的脸每靠近天泉一步,天泉便立刻设法和它拉开了距离。
院落里的左邻右舍都围了过来。母亲是冲进来的,插在天泉和金兰的中间。开头她面向金兰,说着哀求的话。后来她面向天泉,推着他,还打他。
直到这个时候一直静静地躺在摇篮里的芳芳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是这场风波的肇事者,她“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那哭声一定是为了平息这场动乱的,不料被母亲推搡着的天泉刚好退到了摇篮的旁边。于是这哭声也刚好提醒天泉还剩下一个表明自己是个男人的最后的机会,他抬起一脚把摇篮一踢,芳芳就滚到了地上。
芳芳的额角撞在八仙桌的腿上,落下了一个疤。那个疤跟着芳芳一起长大,任凤钗再怎么去抚弄也无法让它销痕匿迹。后来凤钗回心转意了,心想在女儿身上留下一个铁证也好。她再怎么苦口婆心,也有可能被芳芳给忘记。这下好了,让她永远记住自己的父亲是一个莽夫,是一个恶棍,给铳打的。
可是天泉却依然不知道反省。开头他旁若无人地看着母亲和凤钗对芳芳进行抢救。后来金兰也加入了。她也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天泉在听到女人们慌慌张张地说要用水冲用醋洗才不会破相的时候,他奇怪人们为什么那样小题大做。那一回在农场里他的手碰破了,血流如注的他只用泥巴在上面涂着。
后来母亲和凤钗轮流抱着芳芳去保健所包扎、换药,天泉也顶多只是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摸摸地把那个伤口给看看。看着看着,他忽然发现自己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里不用说罪该万死就能够轻松地过关。他居然有了一种很惬意的心情。一点也没错,他确确实实下了毒手。他用那狠命的一脚踢出了一个男人的威风。过去他一点也不残忍却被抓到台上去,而这一回他是绝对无法抵赖的,可是那个被他残害的人却只是和他对望着,并不要求他低头认罪。突然间他感到了一种尊严,感到自己是一个父亲。他浑身激动了起来。狗娘养的,他居然是一个人。
唯一的变化是原来他什么事都和凤钗顶,可是每当凤钗对着芳芳脸上的那块伤疤数落的时候,他只好哑巴吃黄连。其实凤钗嫉恨他也是因为他在外头老实巴交的,放不了一个屁,可是在家里却斤斤计较,比一个女人还要没度量。别看他语不惊人,话说急了还会结结巴巴,可那里面带着刺,扎得凤钗受不了。有一回凤钗实在气了,就说你劳改了那么多年,什么都改造,就是那张嘴没有改造。给铳打的你最好是再去劳改一次。说这话还了得,凤钗平常绝对不敢这样说的。没看到金兰只是平铺直叙的就闹得满城风雨,这下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可是听凤钗这一说,天泉只是把脑袋瓜儿四下里一望,看看没有别的人,于是他就不紧不慢地接下说道,我去,我再去劳改,而你就在家里戴反革命分子家属的帽子,就地改造。
可是那不是平平常常的一块疤啊。那块疤所处的地理位置以及随着芳芳一年比一年长大越来越显示出它不寻常的意义。比起他历史的污点,到了当今这个时代,他的一时的性急所留下的劣迹却更加不能让人原谅。于是天泉只好尽量地不去看芳芳的脸。不得不看的时候也尽量地不去看那块伤疤。去看那个有点隆起的鼻子,去看那块日渐扩大的根据地……实在不行了,他就什么也不看。他紧紧地闭起了眼睛,咬着牙在心里说道,怎么啦,是想死吧,你们想让我生一个一点都没有伤疤的女儿,到时候你们就那么光滑那么平整地把她给嫁出去,把她给娶过来。没门……他用这个念头来使自己平静了一些,并且很得意地认为这是自己给了这个世界的一个有力的回报。
(三)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那个疤留在芳芳的脸上,却伤在了母亲的心里。凤钗光会呱啦呱啦地叫,母亲却一句话都不吭的。那天在芳芳的脸上砸下一个口子,在母亲看来那是可能有的最好的结局。摘不好天泉又得去蹲监坐牢。她有这个担心。她做过这样的梦。在梦里她看到过一双硕大无比的手。她还看到过一对硕大无比的手铐,比当时把天泉铐走的那一对大得多了。那对手铐打开了,如一个张开的血盆大口……梦做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她吓得醒了过来。醒过来之后她怕得要命。她之所以怕得要命那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居然把无产阶级专政的道具梦成那么狰狞可憎的东西。现在好了,世道变了,她儿子也改造了……可是在她睡着的时候又梦到了天泉的那双硕大无比的手,她梦见天泉把自己的手往那对打开的手铐伸了过去……
都说做了噩梦第二天跟谁说了那就把厄运给了却了,神祗会替人们做善后的处理。可是母亲明明知道这一点却一句也不敢对旁人泄露天机。不用说开口,一想起那个梦境她就心惊肉跳。后来果真出事了,出了天大的事,差一点就酿成大祸,酿成惨剧。
儿子已经管不了了,那么大的一个儿子。儿子小的时候也不归她管,是政府管的。她顶多只是把他给生下来。那一年她才十六岁。她糊里糊涂地结了婚,糊里糊涂地给王家生了个后代(天泉姓王,叫王天泉)。生了不久,天泉的父亲就死了。是痨病死的。那个时候有钱的人别的都不怕,就怕痨病,如同现在的人怕生癌一样。有人说天泉的父亲是天泉克的,有人说是母亲克的。责任还没有明了,就解放了。解放以前王家就破落了,解放以后更是一贫如洗。母亲把天泉丢在家里,让人介绍到省城厂里去做工。做了不到半年,有了相好。相好是个平常的人也就算了,偏偏是个南下干部,山西老家留有家眷老小。而母亲正是花样年华,厂里没有结婚的女工要多少有多少,可就是没有一个能够和她相媲美。她把自己有了儿子的事和相好说了。说了也不信,说了也不依。后来就出事了,不是一般的事。东窗事发,相好自杀了。革命了多年没有留下一身清白。母亲也跟着没了踪影。等到她回到了家乡时,有人说她是被厂里开除的,有人说她已经劳动教养了好几年。
母亲没脸见人。就是见了天泉也低着头,毫无表情。后来她吃惊了,脸上尽是吓人的表情。她发现这些年来天泉一直在“自食其力”。有一天,天泉从地里挖了几个地瓜烤热了端在母亲面前时,母亲就拼命地哭。那是困难时期,饥荒闹得一年比一年大。
母亲拼命地织毛衣,替人家做保姆……她干活的时候什么都不想的,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她回来了,可是天泉又要离她而去。迟早会有那一天的。她比别人更加知道那是怎样的一天。她一边没日没夜地干着活儿,一边战战兢兢地等着那一天……后来那一天来了。再后来就“文化大革命”了。
母亲想到这里就去找金兰。她对金兰说我家天泉是个草头王,你千万别跟他见怪。金兰说那一天不怪天泉,天泉没有打人的意思,是她自己误解了,结果把事情给闹大了。母亲说不怪天泉也得怪他。你明明说的是好话,他却不知好歹。金兰连忙接着说,对对对,我对天发誓,我明明说是芳芳长得像她父亲。我说的是长相,我说的不是人。母亲说那还用说,咱邻居这么多年了,你金兰的心意我怎么会不明白。所以你以后就不要去跟他说话了。他是个草头王,说什么他也听不明白,说了也是白说,对牛弹琴。
金兰一怔。
母亲接着又说,我求求你。
母亲最后说得很可怜的,说得金兰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好像把母亲的话给理解的不是金兰,而是天泉。是他不再跟金兰搭嘴了。当他很刚强地从金兰身旁走过去的时候,他不但不去看金兰一眼,他的样子仿佛他回来了不止三年,他已经回来了三十年,他是光荣退伍的。就算金兰开头说的没有啥意思,可她后来的话还不是暴露了真相。后来那个性质严重多了,那是问题的本质所在,说明金兰是有意识的。不但有意识,态度也相当恶劣。瞧她气势汹汹地把脸伸过来,把身子逼过来。她想找死是不是?要是革命群众真的行动起来的话,一个巴掌就足够把她给捣碎。
这一来日子反倒过得相安无事。
母亲也就不那样地老悬着一颗心。有时候她也就有说有笑的有一副女人的模样。母亲的秀气是在那阵子才开始透露出来的。过去人们顶多说母亲五官长得端正,接下来要说的全都被省略了。省略得很有意思,叫人听不出要说的是可惜红颜薄命,有一副忧容,还是端正有什么用,要是不那么端正就好了。金兰搬来了好几年都不肯对母亲品头论足,一副耿耿于怀的模样,可是等到凤钗跟天泉结婚以后她忽然开始对母亲大加赞赏,而且往往当着凤钗的面,挤眉弄眼。母亲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都老了,居然还派得上用场。她自己对媳妇都不加挑剔呢。当然她也明白金兰不单单是在挑剔,那是一个多事的女人,喜欢搬弄是非。这件事也让母亲明白,凡事对金兰得有所提防。
其实母亲四十多了。头发也有了几缕白丝。因此当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到邻居家玩时不住地把母亲看了又看,然后当面夸母亲很有风度的时候母亲害羞得脸都红了。那个时候能够使用风度这个词的人并不多,能够听懂并把它给理解的人就更少了。
母亲把这个词—直放在心里琢磨着,如小孩子把一块香糖放在嘴里给含着。含着,含着,那块糖化了。
天泉第一次看见母亲这样跑着。一个四十多的女人会有这种冲刺般的速度简直不可想象。她的胸前捂着一件正在编织的毛衣,毛衣下面拖着一条被急速地拉拽着的毛线。毛线的另一端连着一个滚圆的毛线球。毛线球跳跃了几下,停住了。可是还没有喘出一口气,那条被拉长的毛线抖动了一下,毛线球又开始串动着……
母亲跑过大院,跑到下厅里,没了人影。只剩下那个毛线球还在天泉的眼帘里打滚着。天泉一个箭步地从那毛线球的上方跨过去,冲进了下厅。
母亲在惶恐地把头回过来的时候看见了天泉。她很快地往天泉这头靠了过来,可是在中途停住了,改变了方向。她用比刚才更快的速度从天泉的身旁逃离了开去。她把天泉留在厢房的外边,闩起门来,好像筑起了一个巢似的,不管天泉怎么叫唤。
天泉回到了院子里。他的双眼警觉地四下里搜索着。那也是一个阳光很和煦的日子,天泉嗅不到有一点血腥的味道。唯有的一个疑点是金兰也坐在院子里,并且还望着天泉。望着就让她望吧,天泉现在一点也没有闲工夫。他还不放心地让自己把脚步踱到大院门外,顺着横在门外的大路左右看看。他是看到了在大路上走着的人,但是他看到的都是很普通的革命群众,不去尊敬他们已经够了,可别去把他们给疑神疑鬼。
只是金兰还在看着他。不屑一顾地对她瞥了一眼,还看到这一刻:她是一副很兴奋的模样。如果是一个小孩子,分给她一颗糖,他们就和好如初了。可是他们是大人呀,彼此都有一张拉不下的脸。也没什么,真有什么的也不能问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好端端的一件事都会让她添油加醋地歪曲。母亲说了多次,别理她,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这回是金兰止不住地骚动着。她只差一点点就把天泉给唤住了。她用表情急促的变化,还有如一下子站了起来又一下子坐了下去的大动作来吸引天泉的注意力,表示自己不但愿意和解,而且一旦和解的话,紧接着她就会有重要的情报提供了。是天泉自己把机会给失去的,他不要那么和善,他只要不那么老绷着一张脸的话,她就可以成全他的。让他去死吧,他这种人。
母亲在那天晚上病了。天泉说看医生去,母亲却说只是一点感冒,吓人干吗。凤钗给她做了一碗米粥,她一口也没有喝上。自己病了还不算,还老是把天泉给察言观色着,忧心忡忡的。
天泉明白了。出事了,出了大事。而且是一件不可告人的事,连儿子都不能说。天泉的心沉下去了,难过得想掉眼泪。长了这么大,都三十出头了,他第一次有了孝顺之心。世上还没有见过像他这么不肖的儿子吧,不要说走了十年母亲是死是活他都不去知道,他回来了也没有给母亲一分安宁。说是团圆了,他有时却觉得倒是天各一方的反而会给母亲省一些麻烦。这不,一旦有什么事的时候,一个像样的男人不说话的,就是站着也是母亲的一座靠山。哪像现在母亲不但不敢依仗他,还这头那头地避着他躲躲闪闪的。
最后他下了决心。下了一个男人下不了的决心。他找金兰去,去跟金兰说好。算她金兰有福气,要不的话她这辈子都不会等到有天泉向她开口的一天的。原因很简单,母亲在恍惚的时候都没有忘记嘱咐天泉别去理会金兰,她明明知道天泉跟金兰早已经断绝了外交关系,却问天泉金兰跟他说了什么没有,问了三次。这么说,问题的关键是金兰,抓住了金兰,就抓住了阶级斗争这条纲。
一旦下了决心,天泉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害臊。临行动之前,他又一次在心里对金兰说道,就饶你这一次吧,是母亲救了你。那一次队里开批判会,开到一半停了。队长也是这么对他说的。队长说就饶你这一次吧,我肚子痛去拉屎,不然的话还轮不到你过关。
那一天他—直跟踪着金兰到了市场。金兰蹲下身子把萝卜从一斤三毛钱给压到二毛四的时候,她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