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天下:南明痛史(全文)-第1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何来‘册封’之说?”
愤怒之余,朱由崧提笔在案卷上猛写猛批,可以说是他当皇帝一年来最认真批签的一个文件。
可以想见,“童妃”肯定是个见过世面的戏迷二百五,可能在战乱中遇到过福王府中的侍女,知道一些福王藩府中的事情,然后充分发挥想象力,自编乱造,说不定是想给自己宁家庄的亲骨肉找个富贵皇帝爸爸。
找谁都行,找到弘光帝,那就是找死。
而且,这位“童娘娘”完全是戏子风范,在河南至南京的途中,她一直以“皇后”自居。所经州县,地方有司只要供献略薄,她会立刻破口大骂,甚至掀桌撩席,完全是市野泼妇的本色。有时,看见有马屁精官员跪于道左迎谒,“童娘娘”肯定会自掀轿帘露出大粉脸,娇滴滴脆生生喊一句:“免礼!”往往吓人一跳,“闻者骇笑”。
虽然举止轻浮,这位女子却是个“文学女青年”,她在狱中执笔挥洒,写出一篇让好事者可以下泪的情实始末:
中宫臣童氏谨奏,为臣义原不可逃,臣情百有可怜,事属彝伦,计关宗社,密控从前掖庭始末,译(详)诉临歧天语叮咛,沥血再陈,仰恳慈鉴事。
臣具有别离情由事一疏,奏圣旨:“童氏系假冒,着该抚驱逐,其主使奸臣,一并严究。钦此。”臣拜捧之余,心魂交碎,血泪成枯。其来历始末,已细细述之广昌伯矣,不敢复为渎听。其家人骨肉之言,细微琐屑,人所难知,人所难言,臣不详切再陈,谁为臣代吁乎!臣闻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臣自福藩侍中宫,此民间士庶,犹之糟糠妻也。今值龙飞九五,普天之下皆沾恩泽,而臣犹遭弃捐,故旧不遗,想非仁慈之主忍弃置者。
独记辛巳二月,贼寇临城,亡在旦夕,于十三日三更时分,皇上亲语分付。彼时东西两宫,俱是花言巧语,惟臣质实可保,命臣逼死东西两宫。如贼进城,可藏民间,俟便逃出,期十日可遇。此十三日三更时分叮咛天语也。
缓延一日,至十五日,河南府城为贼陷没,臣同奶子苗氏怀抱金哥往煤山,三日后而遇贼。此臣致陷之缘,并皇上临歧叮咛可记忆者。
犹记皇上出城时,止携金三两,别无他物。身穿青布小祖籍,酱色主腰,戴黑绒帽,上加一顶乌绫首帕。临行,尚穿白布袜绸脚带,匆忙中始易白布脚带,是臣亲为裁折,皇上宁失记否?此皇上临歧衣冠形容,历历可记者。仓猝分散,天语谆切,口血未干,言犹在耳。
且太子为社稷之本,宗嗣之续,臣身收认关系犹小,而太子关系宗庙社稷,天下人民瞻仰者大。为臣母子被陷贼中,不便直认。从来国难蒙尘,散而复聚,离而复合,代不乏种,岂以患难流离,而夫妇恩义遂至断绝?
或谓臣当日在宫中,性过鲠直,不合于众,今日艰苦备尝,岂复有不体人情,故性复萌者?与其留臣腆面偷生,令臣民知国母明知皇上忍心谓之假冒,留一不明不白之疑,成一若是若非之混局,何如容臣直叩御首前,面为剖质?
皇上若忍弃置,身甘斧锧,犹得望见君门,死而无悔。
臣赖祖宗之福,皇上之恩,诞生一子,厥名金哥,掌上之珠,咬痕在腋,患难携持,万死一生,不忍弃,无非为皇上三十无子。而现在皇子混处民间,终同草木枯朽,臣得罪于祖宗不浅矣。此时不敢望皇上收认,只是金哥原系皇上骨血,祈念父子至情,遣官察取,臣即髡发自尽,亦所甘心。
从《爝火录》中收记的这份供词看,谬误百出,漏洞多多。编造出的细节,乍看有模有样,仔细思考,根本禁不起任何推敲。
案词中,所谓“糟糠之妻不下堂”以及她为弘光帝生子“养于民间”二事,为戏中高潮,估计有不少渲染是狱中文吏所润色——这就说明,狱吏中也有不少人为这位“童妃”所感,戏迷惜戏迷,难怪假亦能真。
此事传得沸沸扬扬,连马士英都私下同人讲:“人非至情所感,谁敢冒称陛下之妃!”
至于东林党人,更是坚信弘光帝是厌恶糟糠之妻,喜新厌旧,并四处嚷嚷,大造舆论。
弘光帝这个气啊,而且是又急又气,急的是冒出这么桩离奇的“婚事”,气的是妖妇如此大胆,敢冒自己“另一半”。
怒极之下,他下令锦衣卫不给“童妃”吃食,把这位“娘娘”活活饿死。
本为“锦衣玉食”而来,结果,遇见的是“锦衣卫”,吃的是空气食,文学女青年加女戏迷,终于在高墙内断命。
不知腹空昏迷之际,她是否后悔自己超大胆的“后现代主义行为”。
“南渡三案”中,影响最大的,要属“北来太子案”或“南都太子案”。
大概在“大悲和尚案”发生的同时,即1644年年底,鸿胪寺高梦箕有个仆人名叫穆虎,自北方逃难往南京方向赶路,半路得遇一年轻人,二人结伴而行。晚间住宿,穆虎忽然发现年轻人的内衣织有龙纹,大惊而问,年轻人回说:“我乃皇太子也!”
欲向江南争半壁(23)
穆虎一路小心巴结,南行途中对年轻人呵护有加。
转年开春,穆虎到南京,立刻把情况禀告主人。高梦箕闻言,脑子一热,立刻密报弘光帝,同时派人把这位“太子”送往苏杭一带,半是保护,半是软禁。
这位小爷不知收敛,四处招摇,元宵灯会,稠人广众之中,观灯浩叹,惟恐周围人不知道他是“崇祯太子”。
弘光帝非常紧张,不辨真伪之余,马上亲笔写信给这位“太子”,让他入南京一见,并派宦官李继周派人把年轻人从金华带入京中。
野史载,李继周、杨进朝二位宦者(皆东宫侍奉太子的旧人),见到“太子”后,马上就抱住他的脚痛哭,似乎“太子”是真。据笔者忖度,估计李、杨二人为利益所迷,觉得弘光帝本人都有亲笔信给这位小爷,已经认假为真,他们不该居于人后。
“太子”见二位宦官把自己当“真品”,还有弘光帝的亲笔信,自信心大增,开口就问二位宦者:“汝辈迎我入南京,是让皇帝之位与我坐否?”
二位宦者泪眼正迷离,听“太子”这样一问即吓得发惊。宦官都是人精,他们看到周围卫士众多,答话可不能有所疏失,二人忙跪禀:“这事儿,小的们不知。”
但是,李继周、杨进朝二位东宫旧人拜哭“太子”之事已经传出,路经杭州时,城内巡抚及阖城文武官员均上前敬谒,沸沸扬扬,江南一带百姓雀跃,皆传太子逃出生天,来返南京。
弘光帝气得二佛升天,立刻派人把李、杨两宦者秘密逮捕,板子、夹子、绳子一齐上,把这两位“群众演员”活活打死。殊不料,这样一来,授人以柄,更显得弘光帝有杀人灭口之嫌。
东林党、复社一系的人终于抓住把柄,四处煽风点火,大造舆论。后世之人研究南明史,往往把“正人君子”黄宗羲、王夫之等人的著作当作信史来读,不仅误认为“北来太子”是真,还深信“童妃”也是弘光帝“原配”。其实,黄宗羲当时做得更过头,文笔之中,他甚至影射弘光帝本人都是假冒,连从河南跑来的弘光帝嫡母邹太后,在他笔下也成为冒牌货。
后来,数位东林系文友,日后纷纷大做文章,撰写“回忆录”、“亲历记”,对此大肆附和,扰乱视听——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马士英奸人弄权,树假为真,弘光帝之帝位不正。马士英奸人,弘光帝淫庸,都不错,但弘光帝本人,确确实实是福王正身,伦序也应得立,黄宗羲等人的捏造事实,完全是党人之见,完全是文人笔墨宣泄报复,门户私怨而已。
但是,由于黄宗羲等人活得长,他们又以“正人”面目出现,当时后世,他的《弘光实录钞》以及他弟子、党人的作品,哄住了不少人。
所以,马士英上疏中所弹劾的东林党人丑行,不是全无根据:
缙绅之贪横无耻,至先帝末年而已极。结党营私,招权纳贿,以致国事败坏,祸及宗社。闯贼入都之日,死忠者寥寥,降贼者强半。侍从之班,清华之选,素号正人君子之流,如科臣光时亨力阻南迁之议而身先迎贼,龚鼎孳降贼后每语人以“我本要死,小妾不肯”为辞。其他逆臣,不可枚举。台省不纠弹,司寇不行法,臣窃疑焉。更有大逆之尤者,如庶吉士周钟劝进未已,复上书劝贼早定江南,寄书其子,称贼为新主,盛夸其英武仁明及恩遇之隆,以摇惑东南亲友。昨臣病中,东镇刘泽清来见,诵其劝进表云:“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又闻其过先帝梓宫之前,扬扬得意,竟不下马。臣闻之不胜发指……(《小腆纪年附考》)
由于东林党人的煽动,南京士民更是个个义愤填膺,本来他们就恨马士英等人专权贪黩,如今有“太子”入京而被囚禁,百姓们终于找到宣泄口,公开叫嚷要替太子“伸冤”。
小民之见,大可不听,但军头们有人出面,不得不让弘光帝心慌。
“四镇”之一的黄得功出于公忠之心,上疏说:“东宫未必假冒,各官逢迎。不知的系何人辩明,何人定为奸伪?先帝之子,即陛下之子,未有不明不白付之刑狱,混然雷同,将人臣之义谓何!恐在廷诸臣,谄徇者多,抗颜者少。即明白识认,亦谁敢出头取祸乎!”
众议纷纷之下,弘光帝不敢怠慢,对执掌诏狱的人一再嘱咐不要对“太子”用刑,并让人拿出北京皇宫的样式图叫“太子”辨认。
当时,这位小爷很聪明,估计事先做过一些准备,竟然能指出皇后和东宫的位置。三月初,众官会审,他还认得出哪位是太子东宫从前的日讲官方拱乾。
但是,等到曾亲教太子读书三年的弘光朝大学士王铎出场,假太子马上原形毕露。
首先,真的崇祯太子浓眉大眼,声高背厚,行庄立肃,有储君之风(现在电视剧,无论是崇祯帝还是康熙,不管是汉武帝还是唐明皇,皆侧倚斜坐,完全无人君之风。古代帝王,当王子时皆受正统教育,个个会摆端庄之态,绝不似电视剧中皇帝们的作风),而这位假太子,唇红齿白,清秀伶俐,一看就是个人精。
所以,王铎一眼即知此人是假,便上前问:“你认得我吗?”
“假太子”不知这位爷是谁,本能回答:“不识。”(估计王铎长相不如方拱乾有特征)
欲向江南争半壁(24)
“你在何处接受大臣的讲书?”王铎问。
“太子”想了想:“文华殿。”(其实应该是端敬殿)
王铎问:“案几之上,平时所置何物?”
“太子”懵懵然,回答不出。那样的细节,现编是编不成的。
又经一系列质问,“太子”汗流色战,呆在当场。
王铎知其是假冒,便大喝左右锦衣卫把这位小爷绑上。
这一折腾,年轻人忽然下跪,泪流满面,招供说:“小人名叫王之明,乃驸马都尉王昺的侄孙,南逃途中,遇见穆虎,他教唆我冒充太子,本来是想到各地方的官员处敲诈些钱财。……”
不仅王铎察觉王之明是假太子,在朝曾经给真太子朱慈烺讲过课的刘正宗、李景廉以及东宫伴读太监丘执中,都认定他是假冒。所以,弘光朝满朝大臣,当时绝对是在场静观,皆知此太子为假太子。就连在外地的史可法,也根据左懋第从北京发来的秘密报告,上疏弘光帝表示这个太子是假冒。
日后,“太子案”之所以沸沸扬扬,皆是东林一系好事者所为。
如此,真相大白。高梦箕家的仆人狡黠(不排除稍后高梦箕本人有想拥假太子入福建称帝的可能性),很可能利用王之明见过世面的条件,最初可能只想让他冒充太子合伙骗银子,谁知越玩越大,最后把好多人都玩了进去。
即使如此,弘光帝也没有即刻派人杀掉王之明,并对臣子们说出下列掏心窝子话:
“先帝(崇祯帝)与朕,初无嫌怨,朕岂因贪图天下而害其血胤之心!但太祖之天下,不可以异姓顽童混乱之!”
两个多月后,南京被清军攻陷前,一群乱民入狱劫持“假太子”,为他穿上戏服当龙袍“登基”,最终为明朝大臣赵之龙所弹压,并持“伪太子”向清军投降。
弘光帝被擒后,多铎还故意设宴,让伪太子坐在弘光帝上首,质问:“崇祯太子逃难而来,你不让位,又下狱关他,于心何忍?”
弘光俯首不答。
多尔衮、多铎这些大清廷权贵,绝非仅仅好杀好打的简单武人,他们皆是心机险刻之人。北京的崇祯太子是真,他们力称是假,杀之;南京的太子是假,他们反而当众声称是真,做过“道具”后,押往北京,秘杀之。真真假假,依时局而定,真是大阴之心!
纵观“南渡三案”,离奇曲折,很简单的事,愈演愈烈,究其原由,最主要是弘光君臣腐败,小人在朝,民心不附。
弘光一朝,文恬武嬉,腐败成风。国难当头,南都士大夫彻夜饮酒观戏,欢呼雀跃,百倍奢侈安乐于承平之时,毫无失君亡国之痛,只有麻木不仁恬然安乐之心。同时,为了支付巨额军费开支,南京小朝廷大肆搜刮敲骨榨油,时时加派,四镇四处抢掠,竟公开声称“奉命打粮”,最终使得社会矛盾愈演愈烈。
“太子案”的最大后果,是引至左良玉的起兵南下,上演南明弘光朝最大的窝里斗。
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弘光朝廷还就崇祯帝的庙号和谥号之事争论不休。
弘光帝继位后,为崇祯帝所上的庙号是“思宗”烈皇帝,大臣赵之龙认为这个庙号不是太好,上奏要求改动。弘光帝不许。
最后,礼部官员余煜据理力争:
按谥法:道德纯一曰思、追悔前过曰思。先帝(指崇祯帝)忧勤十七年,念念欲为尧、舜者也,遭家不造,乱阶频起;而所用之人,又皆忍于欺君,率致误国,于先帝何咎焉?道德纯一则似泛,追悔前过则似讥,于觐扬无当也。且唐、宋以来,未有谥“思”者。周之思王、汉之后主,闇弱何足述乎!
谥法:有功安民曰烈。今国破家亡,以身殉国,何烈之有?若激烈之“烈”,又非谥法之谓也。周之烈王、威烈王、汉之昭烈、魏之烈宗、唐之光烈帝,未尝殉难也。他日书之史册,将按谥法乎,不按谥法乎?故曰“思”、“烈”二字举误也。
然则谥宜云何?先帝英明神武,人所共钦。而内无声色狗马之好,外无神仙土木之营;临难慷慨,合国君死社稷之义。千古未有之圣主,宜尊以千古未有之徽称。考订古今,不得已而拟其似,当谥曰毅宗正皇帝。
所言义正辞严,心怀鬼胎的弘光帝不得不下诏批准。
可见,如此不急之务,弘光君臣还反反复复这么多来回。
八十万众齐渡江
——左良玉以“清君侧”为名的反叛
左良玉与弘光朝权臣马士英的矛盾,其实也可以追溯到“党争”的源头。
最初提拔左良玉为副总兵的文臣侯恂,本人就是东林党人(这位侯恂,现在的读者可能不知道,他儿子就是孔尚任所撰传奇剧本《桃花扇》的男主角侯方域)。左良玉最早在辽东当兵时,因抢劫军装曾被判死罪,同案的哥们一人当罪,他就被减死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