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的事-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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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住嘴!什么孩子,孩子的?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闯将!再胡说八道就对你不客气啦!”对他发出喝斥的是一位威风凛凛的红卫兵,袖口挽起了老高,手里拎着一条宽皮带,黄色的铜头闪闪发光。
李宪平笑笑改口说:“对,不是孩子,是红卫兵小将,也是革命的闯将。”
会场黑压压挤满了人,中间部分大都是本厂职工,四周挤满了男男女女的红卫兵,大都挽起了袖子,手里提的不是木棒就是皮带,一水的旧军装,大半穿得不太合体显得肥大了一些,但脸上的表情基本一致,那种肃杀之气与他们的年龄极不协调。再看那些本厂职工的表情,大都紧张不安,平日大会没开之前下面“叽叽喳喳”全是小会,此时却没什么人交头结耳,静得很,眼睛或紧紧盯住了前边,或偷偷打量着四周的红卫兵。
主席台上站满了红卫兵,昂着头,双手插着腰,为首的几个正在小声嘀咕什么。邹晓风提出要主持会,被他们粗暴地拒绝了,他和李宪平只好在下面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了。那个和邹晓风过招的红卫兵头目宣布大会开始,他很内行地先挥动手里的语录本,祝福我们伟大的统帅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而后又带领大家背诵了两段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裂的行动。”接着又带领大家呼喊了几个口号,什么“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待隆重的仪式过后,那头目冲着门外的方向大吼了一声:“把道德败坏的大流氓谷玉森押上来!”
就听门外一阵乱响,谷玉森如同一滩泥似的被架到了台上,身上依旧五花大绑。他身后左右各有一个身长粗壮的红卫兵架着他,衣服上全是污物,头垂得很低,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也不知头是被脖子上的牌子坠的,还是已经失去了知觉。随后被押上台的辛春妮其状况要好得多,人们看到她还抬起眼皮偷着打量了一下会场,引得台下一阵骚动和骂声。
骂声主要来自厂里年长的女工,平日里她们就瞧不惯辛春妮的表现,觉得她好巴结领导,眼里没人,走路好挺着胸脯,疯疯癫癫的没个姑娘样。如今出了这种丑事竟还敢偷偷打量台下的群众,怎不令她们感到忿恨!
邹晓风怎么也没想到朝夕相处的同事会是这个样子出现在他面前,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气,站起来冲着台上大声说道:“红卫兵小将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是不是把绳子解开?总不能随便绑人吧!”他的话立即引起一片附和声,李宪平也大声叫喊不能随便捆人。
就见那头目对着扩音器厉声吼道:“谷玉森打伤了我们红卫兵!他打伤的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我们绝不能答应!”接着是一片红卫兵的口号声,都是“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这类宣战性质的口号,呼口号的时候小将们个个挥舞着手里的木棒和皮带,表情万分激愤,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邹晓风万没想到,这些奶毛未干的对手政治斗争的经验会如此老道,“打伤红卫兵”一说显然是那孩子的即兴之作,但他一下子就煽动起同伴们的激愤,也使不明真相的职工再无话可说。邹晓风身后的张祥拍拍他的背,劝他坐下了。
接着是红卫兵的头领让人宣读谷玉森的罪状,红卫兵当中一个戴眼镜的小白脸奶声奶气地读了一遍审讯辛春妮的供词,其内容如同一篇蹩脚的黄色小说,听了令人作呕。最后边的两句是,“当我红卫兵小将当面向其斥责时,胆大妄为的谷玉森竟敢对我红卫兵小将大打出手,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眼镜”退下之后,是那位头领慷慨激昂地演说,他挥舞着做出各样的手势说:“如果仅仅是这些令人不齿的流氓行为,我们红卫兵小将就不会来了,谷玉森的问题只是曙光木材厂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丑恶面目的一个缩影!广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好好想一想,为什么全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唯独这里冷冷清清?伟大统帅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哪里有压制,哪里就有反抗。据我们所知,你们厂已经有了要求革命的呼声,发出了强有力的呐喊,‘这里为什么静悄悄’的大字报就是这种反抗的呐喊……”
为了给头领的讲演烘托气氛,站在一边的“小眼镜”带头呼起了口号,红卫兵跟着喊,曙光厂的职工也跟着呼起了口号,那种狂热的革命激情有极强的感染力,有时是自觉地感染,也有时是稀里糊涂地相互感染。
暴烈的气氛显然极大鼓舞了讲演者的激情,他的语调已接近声嘶力竭:“……你们厂果然是阶级斗争的世外桃园吗?不,绝不是这样的!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千万要警惕呀!好好想一想,看一看吧,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占据了这里各级的领导岗位?一个几百人的工厂竟然会隐藏了五十多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请问这是为什么?活生生的阶级斗争现实触目惊心啊!”
又是一阵口号声,所不同的是,这次带头喊口号的不是红卫兵的“小眼镜”而是台下坐的一位青工,他带头呼喊的第一句口号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人们扭头一看是机加工车间的韩京生,一个还没出徒的青工。熟悉韩京生的人都知道他为人很傲,好显示自己。韩京生个头很高,生得浓眉大眼,据说很讨厂里姑娘们的欢心,每天的午饭都有人争着给他打。
讲演者突然在工人队伍中发现了知音,情绪大振,他即兴发挥道:“工人阶级历来是最先进的革命阶级,我们红卫兵热切地希望那些敢于革命的工人阶级革命战友站出来!天下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本来就是一家人!”
台下的目光全盯向韩京生,几百双眼光表达的神情各异,大多的是疑问,焦虑,也有好奇或是鼓励的神情。那么多的眼神一齐射向自己,使韩京生兴奋中多少有些不安,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毕竟刚满十八岁,还是个没出徒的青工,没经历过这样的风雨。会场上出现了难得的寂静,虽然只是一舜间。
演讲者并没有灰心,而是略微变换了一下策略吼道:“是革命者就要随时牢记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谆谆教导,革命就要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精神!不要怕打击报复,任何打击报复无产阶级革命派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在这里,我希望‘文化大革命为何在这里静悄悄’这张大字报的作者能站起来让我们认识一下,我们红卫兵把你看作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请你勇敢地站出来吧!”
迟疑了片刻的韩京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终于站了起来。曙光厂的人们这才明白,闹了半天“向阳红”就是韩京生,平日不声不响的一个学生娃。
“请问你是什么出身?”既便是在激动人心的时刻,讲演者也没忘记了政审。当听到对方响当当回答了一句,“出身是工人”时,他带头鼓起了掌。
在红卫兵战士发出热烈的掌声中,“小眼镜”适时地呼起了“向无产阶级革命战友致敬!”,“向工人阶级学习!”的口号,那气氛很有几分革命队伍胜利会师的味道,场面异常热烈,掌声、口号声经久不息。一些开始发呆,看傻的职工也不知不觉中凑起了热闹,稀里糊涂又被感染了一回,也跟着振臂高呼口号,喊完了都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哪边的。
讲演者以激动万分的语调请无产阶级革命的战友上台和他一起主持大会,韩京生这次没再迟疑,他很从容地挤出了人群,在热烈的掌声,口号声中走上了台,与台上的红卫兵头目热烈握手,很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意思。
掌声过后,讲演者夸张地作着手势吼道:“现在我请同意这位革命战友大字报观点的革命群众把手举起来,勇敢一些!沉默不是战斗,要勇于革命!“
青工当中率先有几个人举起了手,接着在老职工当中也有人举起了手,举手人当中不少是和韩京生一批进厂的青工,一些对当年分房不满的职工也举起了手,还有一些人是稀里糊涂举手,为什么举手自己也说不清,总共有五六十人陆续举起了手,又是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和口号声。
坐在后排的莫怀远也举起了手,而且将手举得很高。他是夜间值班的保卫,白班的人一接班他就该下班回家的,但他一看谷玉森出了事就没走。他觉得自己忍了这么多年,谷玉森早把许过的愿忘了,心中多少对他有些怨恨。虽然他知道当年力主撤他职的是厂长李宪平,但看到谷玉森出了事还是有些幸灾乐祸。莫怀远已看出红卫兵是冲着当权者来的,心里自然高兴,他急切地盼望着矛头早一些指向李宪平,邹晓风,好让他出一口胸中的闷气,这一天他已盼了多年。
讲演者换成了韩京生,他的表情变得异常严厉,语气格外的沉重,他一口气向厂里的当权者斥问了几个为什么;第一问就足够吓人的,问烧茶炉的老工人张润田是怎么死的?第二问也是重炮,问厂里的中层领导岗位为什么安排了众多的右派分子?第三问仍和右派有关,问为什么这么大的一个小厂收留了那么多的右派分子?……这一连串的重炮过后,韩京生指名道姓的提出要厂长李宪平当众解答这些问题。
韩京生的话音一落,便是一阵火爆的口号声,“小眼镜”带领的口号声依然是老套子,不是万岁,就是誓死捍卫,血战到底什么的。口号刚要停顿下来的一刹那间,突然从下面冒出了一句与众不同的口号,“走资派李宪平必须老实交待!”那语调有些声嘶力竭,也显得有几许苍老缺乏底气。与那些发自小大人的口号声有很大的差别,显得很另类,人们这才发现呼口号的人是后边的莫怀远。也许是人们还没从震惊当中醒过神来,还没来得及被稀里糊涂地感染,或许是别的什么,这口号喊出之后显得孤孤伶伶,连红卫兵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直到台上的韩京生楞了一会儿神又照原样喊了一遍,才听到响应者的呼声。
李宪平从容地站了起来,他微笑着环顾左右,不紧不慢地说:“我很愿意回答刚才提出的这几个问题,至于问题的顺序嘛,就从最容易解释清的问题开始,没必要再按‘向阳红’的一二三来回答了。”听得出来,李宪平有意提到韩京生三次使用过的化名带有明显讥讽的意思,他确实觉得对方幼稚可笑,缺乏最起码的常识,可偏偏这类的“小大人”好以权威的口气发号施令。韩京生如果初中毕业不进工厂,肯定也是个高中生里的红卫兵。
李宪平依旧以讥讽的语气说:“刚才‘向阳红’同志提到为什么有众多的右派分子占据了厂里的中层领导岗位的问题,我首先澄清两个问题,一是称这些同志为右派分子不大准确,二是一共有三位这样的同志担任中层领导的副职,另有一位只是个临时负责人,并没正式任职。我想称之为众多是不是不大准确。首先要说明的是这几位同志都是摘掉了帽子的,对他们的使用也是根据他们的表现和具体能力任命的,符合我们党的有关政策。其次是这些同志担任的都是部门的副职,负责的也全是技术工作,用的是他们的一技之长……”
他的第一个问题还没回答完就被红卫兵小将愤怒的口号声打断了,“走资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足喊了几分钟才告一段落。
李宪平在主持者的喝斥下又接着说,谈到了为什么当初接收了这么多的右派分子,他说:“批判从严,处理从宽,给出路的政策历来是毛主席倡导的方针,我们能把旧社会的皇帝和战争罪犯改造好,安排他们适当的工作,为什么我们不能把右派分子也改造好!我们应当相信工人阶级有这个能力,当时厂里又正需要技术力量,这些人又无条件可讲,愿来这里工作,接受改造。我们厂当时条件很差,又远离城区,留不住大学生。而我们接受的这些人全是各大学大三,大四的学生,都是一些年轻人,边改造,边使用嘛!大家也看到了,这些年我们厂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年产值和利润翻了两番还多,两栋家属楼解决了一百多户的住房问题。这些成绩当然是在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取得的,但这当中也有我们每一位职工的努力,实事求是地说,厂里的很多技术改造,技术革新与我们接收了这批人有很大关糸……”
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掌声无疑是对台上红卫兵的挑战,于是口号声再次响起,“小眼镜”带头喊的,“绝不允许给阶级敌人涂脂抹粉!”,“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火药味越来越浓,跟着振臂高呼的人越来越多,几个刚才鼓了掌的也开始跟着喊,似乎不喊口号就是不赞成革命,除了盲目的追随者,也有自觉自愿跟着卖劲喊的,那是因为李宪平又提到了家属楼,没粘上光的人自然愿意借机发泄一番。
关于张润田的死因,李宪平解释的相当客观,并且承认自己负有一定的责任,但在红卫兵的眼里,这一由于历史原因造成的意外事故立刻变成了血债问题,口号的用词也变得挺吓人,是“向走资派讨还血债!”和“杀人犯李宪平必须低头认罪!”喊着喊着,突然就拥上了几个红卫兵将李宪平一下子架上了台,不顾反抗硬来了一个“喷气式”,动作之快令人眼花缭乱,那种日子里,有些特定的动作红卫兵已练得十分熟练了。
会场形势的突变,使韩京生大受鼓舞,他声嘶力竭地冲台下喊道:“广大的革命群众千万要擦亮自己的眼睛啊!我们厂的阶级斗争错综复杂,大家冷静地想一想,曙光木材厂的财权掌握在谁的手里?是大右派分子达进士长期掌握了全厂的财权!我们革命群众能答应吗?不能!绝对不能!”
于是一声“把大右派达进士押上来示众!”眨眼的功夫,达进士就像一只散了架的大虾米似的被架上了台,往台上拖的时候他的眼镜落在了地上,被坐在一边的米茹珍捡了起来。达进士的“喷气式”可能被红卫兵做过了位,他一下子跪在了台上,等他被拉起来后又重重地挨了几皮带。
接着又点到了石国栋、范建国、王玉蓉的名字,一个个被押上了台。那个领头的红卫兵将皮带折了一个圈拿在手中,气势汹汹地用皮带指着被他们专政的“几个大右派”叫道:“广大的无产阶革命派的战友们,睁开雪亮的眼睛看一看吧!就是这些阶级敌人把持了这里各部门的领导岗位,他们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进行复辟的急先锋!是推行修正主义的四大金钢……”他愤怒的表情并没完全掩盖掉脸上的孩子气,但那副钢牙利齿信口开河而出的一条条罪状,一个个大帽子都足以把人压倒,吓出毛病来,能让人稀里糊涂随着他的调门唱,似乎那震得人耳模生疼的口号声就是他绝对正确的证明。
不知是谁向台上传递了一张纸条,那头目看过也不问清红皂白,一声喝问:“谁是郭子儒?站出来!”
郭子儒硬着头皮站了起来,他体胖好出汗,会场挤得人多气氛又紧张,他的后背早湿透了,他本来还等着台上的红卫兵问话,没料身后突然窜出几个红卫兵将他一架就拖上了台,就听他发疯一般叫:“我招谁惹谁了!”等挨了几皮带之后他才不再喊叫。事后他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