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池 下by起司-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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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东方将军么?……这里有陈年的竹台石,不来暖暖身子?”
亭子里远远传出一声问候。
陈炀?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反正是碰到了,我几步走过去打个照面。
他穿了一身很朴素的文士衫,倒有几分青衫磊落的样子,在一堆未踏上征途的仕子中间丝毫不显得突兀。
我也算是无聊了,跟他们一起坐下来就开始大谈兵理文书,凿凿切切,基本上都是些少时子虚乌有的纸上玄说,把公子们逗得一惊一咋的。不言国事只论学疏,大家可以无国界的东拉西扯,颇有几番文人雅量。
就这样坐到晌午,公子们都回去用膳,只余下我和陈炀两个。
“原来你很轻易就融合人,”他盯着我几近诧异的说,“我还以为你素来嚣张跋扈,狂妄自大,不把这些未入仕的人放在眼里。”
“你说错了,”我转头看到亭外的梅花,闲闲的说,“真正让我看不上眼的……是那些武将。”
“收回前言,你还是很狂妄。”他有些恼火的样子,猛灌了一口酒。我本想告诉他我是在开玩笑,可他一下子很严肃起来,这话也就被堵在喉咙口了。他说:“说得好像你的对手都没有让你满意的,……我最看不惯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样子。”
这是什么话嘛,战场上敌对的人,却未必是对手,真正的对手,或许也是朋友。有些思路回转起来了,可,不能再绕到旋涡里,於是我答他,“没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却有让我望尘莫及的人,……你一定知道楚国的两都司马陈颖。”
我说道陈颖的时候他忽然有些激动,我不管他,话题已经扯开了便继续感叹下去,
“我此生会暨过陈颖三次,前两次是少年时随父出征,为项党六城之争,楚国得了三分之二,陈颖功不可没,……我们父子加起来都不是他对手。
最后一次是我率兵作战,恩,是吴王浅阳三年的事情了。……
我一辈子都盼望着与他正面交锋。可惜等我作上将领的时候,他年事已高,已经告老还乡了。……结果楚国还是被我逼到穷途末路,不得以请他恢复原职。你也知道,将最忌老,年迈丧志。见到他的时候我失望极了,就象是看到了楚国的落日,他当时真是老迈难支。
在洹水之战中,我毫不犹豫的将他一箭封喉。……若他正值壮年,败得便是我。
我父亲曾说过一句话,‘如果想做个英雄,就要首先看到英雄末路’,我一直铭记于心。
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么?他不是要我做什么英雄,而是叫我要‘识英雄,重英雄’。战场是武将的起点,也同样该是武将的终点。身为武将,一生最渴望的终点莫过于战死沙场,而不是候待天年老死于痪榻之上,就算不能克敌制胜,也要是一世称豪,……这是你们文官所不能理解的。”
我说道这里,陈炀已经激动得大拍桌子战起来了……
“所以你就一箭射穿了他,这就是你所谓的识英雄重英雄,这就是成就了他疆场英魂么?!”
“不错,”我仰起头正视着他,义正词严的答道,“真正的英雄,可以成,可以败,可以死……,但绝对不可折辱。所以我亲手杀了他,以表示我对他一世功勋伟业的尊敬。
纵使我们各为其主,永远站在对立的山峦,然而四海之内,一胚黄土,无处不是将士的骨血英魂,那里有最广大的胸襟与气度,早已超然列国,超越生死界线。如果还有机会,我也希望轰轰烈烈的战死。”
“你……!”他恨恨的指着我的鼻子,很不甘心却又无力反驳的样子。我被他莫名的激动搅得思绪有点乱,基于以往数天的相处,他不是一个急躁易激的人,真正让这个人疯狂过的也只有一件事……,想到这里猛打了个激凌,
“陈炀,陈颖就是你父亲?”
他放下指着我的手臂,然后尽量平静的坐回来,胸口仍不免有些轻微的起伏,“我们不说这个了,难得和你煮酒论话,说点别的吧……。过两天我就要回去了,再见面的时候便是兵戎干戈,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么心平气和的机会了……”
他的话很公式,太过掌握分寸,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是吴国的关系。我们彼此都不是很平静,我退一步,他退了一万步,于是我说:“那说说你吧。”
“还不就那样。”他笑了笑,可笑意未达眼底,“嗯……也有点其他的,难得你对我感兴趣,就从楚国的王宫开始说吧……”
我举杯意思一下,算是应了。
“我见到楚王昭和那一年,他只有七岁,却已经坐在王座之上了。昭和是先王第三子,本没有继位的权力,然而其生母燕姬是个很有野心并聪明的女人,她生了昭和与翡翠,也把他们教化得同自己一样的野心勃勃。……你想想,他该如何登上王位呢?”
“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我答道,“据闻楚王二子一个于猎场被弓手误杀,一个失足落水。王位自然就是他的了。”
“不是这个版本。”他说,“敢站出来说话的人都死了,连怀疑的人也全都死了。其实很明显,弑兄,他们母子二人共同的谋划……。昭和十三岁那年,燕姬也死了,是一夜猝死,知道为什么吗?楚国的女子可以监国,这你也是晓得的,翠公主就监了三年。原因很简单,燕姬野心太甚,而昭和正好又不需要她了……”
……听到这里,饶是见惯了战场碟血我也有些悚然,宫闱之中弑兄杀母自古有之,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可相对比起来,吴国的王宫要太平多了。
“可消息还是走漏了,”陈炀继续说道,“燕姬是燕侯的公主,又聪颖狡黠,自然留了一手。昭和六年北方最大的诸侯国燕国倒戈,边关未平,楚国内又是王妃党羽众多,我父亲出征平夷,盛陵君与令尹未免再添外患走访吴国,三公都不在,那时候宫中余孽作伥,真是靠山山移靠水水转。
我和子昊昭和,就是那时候起拧成一股绳的,对了,还有翠公主……。那时候楚王宫的夜是灯火通明且冰冷的,我们拼了命,那段日子把我们都变成了魑鬼,日夜不寐想尽各种办法铲除异己。青灯照壁,冷雨敲窗………我从来都不知道,提笔杀人,手也是会麻木的。
小时候父亲总说,文人相轻,武士却是肝胆相照,当时我寻了通篇大道来驳斥他,……我只是讨厌血腥杀伐的场面罢了。
可我发现我还是走错了路,我的立场永远是杀与被杀。生在将门,总有许多家学渊源,其实我是更适合为伍的。……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现在都快变成我的一点私心了。”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然后又很决然的泯灭了那笑。
“昭和是个不会安于现状的君王,他要开疆辟土更有一番作为。很自然的,硝烟天下让楚国威扫九洲成为我们共同的梦想。
有些残酷,对吧?……梦想本就该是残酷的,如果共同经历了风雨狂澜,梦想,情谊,所有的一切都根深蒂固了。”
难以想像,这个故事让我很痴迷。
我父亲曾经说我在战场上……只看阵,不看人,这样会丧失很多机会,虽胜有殃,不过在阵前发挥运势明朗,倒也算是灵活机变。在度人方面自修就比我强多了,以后我们一同出阵,相互取长补短,这样一来便是陈颖也不足为患。……
如果曾经并肩战斗过,哪怕只有一次,或许我会理解他很多……,可为什么到了最后才………根深蒂固。
“我刚才说出来的话很能服人么?”陈炀像是看到了我的表情,有些疑惑更有些嘲弄的笑起来。
我不想看他那张任何时候都带着轻嘲与落魄的脸,却还是点头了。
“可是错了。”他收了笑又说,“我们终究还是走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子昊死了,昭和却对任何事情都不会罢手,他把翡翠扔到吴国来做挡箭牌,……下一个死的,或许是我。
然而我已经无法抽身了,我一直穷目且昂然的追寻的……或许是错误的东西。但如果不再听任命运的摆布,我又曾经做过些什么呢?”
听到这样的话,油然升出了一点惺惺相惜的错觉,我很自然的就问出来,“你的信念动摇了么?”
“翡翠说过一句话,‘天下臣子,皆有一心’,所以我把这些和你说,却不能在楚国说。
其实我们早就没了自信,楚王为达霸业不择手段,我们只是死心塌地的做他的枯骨高阶而已。昭和是个残酷的人,他需要什么的时候随时会把我们一个个都推下地狱,子昊太有信仰,他愿意为了成就什么而死生。商鞅以车分首,吴起乱箭穿身……,舍身取义,这是我们都能做到的,子昊连想都不会想,可我和翡翠会质疑很多问题。有些事情,早已偏离了原先的追求,这并不是我们一开始想要的,而有些你自以为很坚固的东西,在他人眼里,其实不堪一击。”
“你说的我懂,”我抬头,看到他依旧嘲讽的眼,继续说道,“我也曾质疑过。可是有一天,一个朋友,用一壶酒……和插在他背上的无数箭支告诉我………绝不可以认命!”
“东方说的是吴西宁将军吧?”他低头思忖了片刻,然后说道,“……这个人实在难得,可,你还是不太明白我的意思。……听说你和吴王私交甚笃。”
我讶意的看看他,心中已有了些谱,“难道你是指……”
“天下君主无威不立,时事所逼,他们永远是要控制一切的,包括扼杀自己尚未泯灭的良心。吴王就是再安逸,也终究是个国君,他和昭和骨子里当是一样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是!他不一样。”
我急切的失口叫出。
陈炀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端倪着我盈满急切的脸,然后自嘲的笑了,“原来是我小看你了,能这么急着用话来堵我,你是在对我说还是对你自己说呢?……其实你早已感受到了,可是你没有理由。你并不需要真实,你比谁都清楚,你仅仅是想要一个理由,而我恰恰给了你理由,……怎么,想推翻了?”1DE3C81E0DB23F174F秋之屋欢迎您
这句话仿佛击中了我的死穴,可前几天在吴王宫里的一幕幕,像是烟雾般缭绕在眼前……。如果浅阳也能给我一个理由,哪怕是敷衍,我更愿意去相信他而不是自己。
“人可以为情所眷,却不该故此而糊涂,哪怕有些东西你憧憬了一辈子,也注定要失之交臂。……你不可能把吴王当作尉迟自修,吴王对你们的感情有几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其实我跟你有点像呢,只是我还不至于如你那么激越。………嗯?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说这些话就是为了让你难受的。怎么这么轻易就让我得逞了?”
他说罢大笑着走出了长亭……,有一种称之为契约的东西,不过是一张纸,掉到水里沉下去,都没有声响的。
远处烟霞惨淡,冬天有它一份特有的干净与清晰,我想抬头看看天色,却只看到亭子顶篷的一根梁,挂着夏天里残余下来的蛛网,断了……
坐久了也懒得动,就这样一个人坐在亭子里继续思想,想了半天也只想出一句辞,“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想着想着,不自觉就念了出来……
然后一只手按到我肩上,“好……,好一个‘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声音里有些颤动。
我回头,看到来人,
“浅阳,你怎么跑到宫外头来了?”
“我来找你呀,”他说着把一壶酒放到台几上,说,“你有没有听过‘芝兰玉树庭前聚,银壶温杜康’?……咦,这里有这么多杯子,看来先前有不少人啊,我小瞧你咯。”
我愉快的起身一跳,跑出亭子,站在一株腊梅树下回过头来,“瞧,幽而不俗,比芝兰玉树更高华远逸。”
他也笑笑跑了出来。我指着面前开了满枝的腊梅,打趣的说,“浅阳啊,你说……江山美人,你比较喜欢哪一个?”
“呵呵,你果然无聊,这么幼稚的问题也好意思拿出来,当然是……”说道这儿,他突然住了口,脸色霎时阴沉下来,“……你诓我!”。
我依旧轻言巧笑,殷勤又无聊,但愿长此糊涂一世。
浅阳指了指身后的远山,暮烟四合里,苍苍莽莽的山麓若隐若现,那山名为“虎丘”,远远看去就似一只俯卧待扑的老虎,
“我没有必要解释,我说过,昨天已是过去的东西了。……大任于前,如果什么事情都念念回头,我就不是吴王。”
随手折了一支腊梅,把上面的花骨朵统统摘去,光秃秃的枝子举到他面前,“这便是王,……浅阳,高处不胜寒。奚以馥郁满枝……”我收手,梅枝断在袖中,很清脆的一声,“……听说你把自修的坟葺在虎丘山顶,什么时候也带我去看看?”
《城中池》39
胡宜终於是报仇了,当他把陈炀的头颅装在木匣子里交给吴王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这些日子久居王宫,早朝上得断断续续,也没有见到胡宜了。
他去了睢阳关,在那里伏兵遣将,斩断了楚国的使节的归路。楚国和亲使团三百六十余人,被我两路吴军围歼无一生还。这当然不是胡宜军职谋私,从军数载他怎会不晓得轻重利弊。
这是王诏。武将战场对阵光明磊落,很少有人愿行这种肖小之举,
可胡宜愿意做。
两国交锋,不斩来使,浅阳此举冒天下之大不违。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因为整件事情我被隔局在外。
事无巨细,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必须共同面对的是它所带来的后果。
楚国连战书都未下,打着“天理昭彰,兴师问罪”
的旗号麾兵伐吴,此举深得军心。
我回忆起前几日与陈炀的对话,条条鲜明有棱……
“我的立场永远是杀与被杀。……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现在都快变成我的一点私心了。”
“下一个死的,或许是我。然而我已经无法抽身了,如果不再听任命运的摆布,我又曾经做过些什么呢?”
“商鞅以车分首,吴起乱箭穿身……,舍身取义,这是我们都能做到的。”
……
原来,他早已算计好一切,在吴天子面前毫不遮掩,在百官面前显示地位官衔,在世家公子面前展放生平所学,原来都不是无的放矢。他跟我说那样一番话,只是想在临死前,找个人,把心里积郁已久的东西说出来而已。
每每吴楚开战,有八方诸侯伏犬窥伺。毫无疑问陈炀所为是在为楚国争取一个可以出战而不授诸侯以顷戈之柄的时机。楚王出尔反尔,又毁约定休兵的三个月战期,这才一个半月,这样的兴兵本会使得楚国军心萎靡,将士百姓心存抱怨。可因为这件事情,他们已经成为名正言顺的仁义之师了。
由於楚司败及和亲使团之歼,诸侯袖手不倾,百邑虎视眈眈。楚国军队士气愤慨激昂,朝野万众一心,同仇敌忾。
吴王这一步走得实在荒唐,为杀一士而崩废天下礼乐,无事还好,可恰恰中了楚国抛砖引玉之计,无疑成了自毁长城。我明白他的立场,陈炀必须杀,可怎么也想不到会犯这么大的疏漏。
浅阳这两天显得很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