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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身体笔记 作者:王亚彬 史晶歆 毛毳 应莉-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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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我朋友中情感极细腻的一个。体贴,细致,属于那种靠记住别人行为细节和微小习惯打动他人的人。

  当时正跟她对着《中国民间舞教材与教法》(她们管这书叫“大系”)的舞谱往下扒动作,自己唱自己跳,我被分到和她一组负责“云南花灯”部分。她说话总像没睡醒似的,没精打采,从不正眼看人超过一秒钟,让我觉得难处,想赶快跳完交差,没准备有太深的交往。顺动作的时候发现她挺认真,因为就我们两个要记一个群舞,队形就经常搞不清楚,她就一遍遍把书上写的句子的N种理解方式全做出来,挨个排除。我开始明白原来留心不一定得用眼睛。她有一点特性在舞蹈学院的学生身上很大众化,心里总得放点让自己难受让自己牵肠挂肚让自己精彩忙碌的东西,要么是事,要么是人,总不能空着,平淡的生活好像是对青春的一种罪过,所以她的生活总是时有波澜,丰富多彩。她喜欢把宿舍里属于自己的角落弄得很舒服,昏黄的色调,让我进去老想睡觉。各色精致的像框、烛台、荧光玩具,有酒吧里的格调。她只要在屋总让音响开着,但音量极小,像轻声低语,有人跟你小声说话的感觉。她抽烟,我不能闻烟味,可她抽还真没事。她嘴角一笑,“那是,我是谁”,略带东北口音的话含含糊糊地一带而过,一贯的漫不经心,烟气的氤氲更加重了屋里的昏黄,让人一旦坐下就不想再起来。

  不知是怎么聊到一起去的,也许是相同的悲天悯人多愁善感,只记得很多次在五层和六层之间无人的楼梯台阶上聊感情,聊班上的委屈,聊家,聊小时候,从不腻,她总点上烟,说着真实得近乎残酷的话,并不善意地哄劝。在楼道的台阶上坐下前忘了穿袜子或棉拖鞋,身上也只有一件毛衣,一会儿皮肤就抗议了,微微地打颤,可谁也不起身,继续说话。阿姨来查房关灯,居然下意识猛地一下把她的烟盒、打火机藏在身后,然后自己吓了一跳,我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不乖”的举动的,尤其保护的对象居然是我最憎恨的香烟,从那一刻便知道我们是朋友了。烦的时候给她打电话问逛街否,她犹豫了一下,说你在当代车站等我吧。在车站看见她从远处走来,高挑的个子,一件长到脚腕的灰色风衣,垂感的质地,收腰,衬得人极高、极有气质,心情莫名的好,知道她赶回是怕我有事,心情更好些。“非典”让我们彻底熟识,夜幕时,环着花坛坐了一圈的人,侃毕业, 侃将来。

  大学毕业后的一天,晚上9点多洗完澡,在网上闲逛。电话铃响,她半命令式地邀我去酒吧,本不想去,怕回来晚了楼管阿姨不给开门。她倒痛快,直接说晚了就住在她那,洗漱用具样样俱备,只要带一支牙刷。不想让她失望,于是下楼,上的士,直奔“今晚8点”。到了酒吧,想找一处僻静的地方说话,于是躲开前厅躁乱的鼎沸人声,沿一条小路曲径通幽到露天伞亭。她心里总得有东西填满,无可救药地使感情世界一塌糊涂。我一次次亲眼见证她的伤痕,每次经历她都是认真的,而且代价惨重,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我说她是本性使然,没办法,改不了也记不住。这次更是,按她的说法,是“把自己玩进去了”。听完她对自己一通狂骂,心往下一坠,无语,也不忍有语,只是很心疼她。她看着我,等我说话,问我:“你现在想什么?”我仍无语,其实脑子里真的什么也没想,只是用右手摆弄着盛着蜡烛的透明玻璃杯,杯里有水,球形的蜡烛在水上泛着零星氤氲的光,懒懒的,像是只要照出自己的影子便罢了。恍惚怀疑自己是否在经历一出怪诞的戏剧,现在应该扮演的角色是知心大姐,可偏就无话,就想坐着,居然还能听见旁边一个青岛男孩抱怨省会为什么是济南……

  她话说多了,喝了4瓶啤酒,我喝完一瓶依云。外面雨正大,她明天还有事,酒吧的小伙子摘下外面巨大凉棚的帆布伞顶把我们送上出租车,鞋湿了。回去一会儿她已沉沉地睡了。翻看着她新照的一套艺术照,很有味道,从照片上的笑脸怎么也不会看出她的苦,她已是个女人了。听着窗外的大雨,重重砸在屋顶上的巨响,想到一部电影的名字,叫《热铁皮屋顶上的猫》,觉得这天气很适合那猫。

  狮子座流星雨那天,兴奋得爬上宿舍楼的天顶,男生干脆仰身躺在地上,预先想着一会儿要脱口而出的愿望,怕流星真的划过时赶不及。真的没想到第一次看流星就有这满眼数不过来的多,急得不知往哪里落眼。男生喊着“我要钱我要钱我要钱”,女生则每每重复心中的一个名字。身旁的女生开口笑着:“我只要一瓶大桶的雪碧,冰凉的。”众人笑她傻,果然就有颗“炸弹”从远处重重地砸在地上,回头看见一个男孩没事人似的望着天,掩饰不住的笑还在嘴边,起哄的嘘声让女孩两颊绯红,解释说谁都知道她只喝冰雪碧的,真的谁都知道。我的笑里暗想着男孩的情调和有心,居然借着流星为自己做媒,真的很可爱。

  舞蹈学院的男生跟女孩好像是比一般人浪漫些,我听说过在王府井有男生在坐式蹦极的最高处向女生喊出那三个字的,弄得女生从上面下来不记得存包处在哪儿。也听过男孩出国演出,剩下所有的钱买电话卡,别人回来带礼物,他收藏了一沓磁卡送给女生,让女生就此养成了收集电话卡的习惯。还听过男孩在法国海滩上用粗树枝写下女孩的名字,舍不得离开就用照相机照下来做纪念。两个女生的双人舞编导作业是让两个并不熟识的男生——两人的男朋友合作完成的,一来二去让两个男生变得熟识。

  “夜游神”的经历

  宿舍是有阿姨夜夜查房的,但我有一次“夜游神”的经历。学校承办国际舞蹈研讨会,我是接机组的,要接一趟晚上快11点的航班。临走跟阿姨说好大概1点钟回,去司机班找车。送我去机场的是司机班的头儿,本来不该他去,当班的师傅明早还有一趟活儿,怕他撑不住,头儿就亲自接今晚的机。晚上的机场高速像清场后的游乐园,冷清得很,跟白天的人声鼎沸、一堵车就1个小时全然是两个地方。

  我倚在位子上闭着眼睛,随着车子的节奏打着晃儿,心里想着一会儿回去同屋一定睡熟了,她们现在应该正两腿架在桌子上,听着音乐频道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书。突然觉得原来每天如此平淡的生活现在看来是这么令人羡慕,想起窗台上买好的葡萄还没有吃。司机师傅把我放在“国际到达”处,说好出来见面的门号,彼此留了手机号码,约定他在车里等我,等老外出来大概得40分钟的样子。

  进了候机厅,找到大屏幕,掏出班机号核对飞机到达了没有,一愣,没写“arrived”;应该是没找对,再看一遍,照旧。应该是到了,牌子上没来得及显示,再等等。20分钟后,照旧没有显示,我开始发慌。小跑到问讯处,报出航班,期盼的眼睛尽量在小姐平淡的表情中搜索一切欣慰的答案。“晚点,最少4个小时吧,3点多应该到了。”我半晌没回过神来,纳闷这么残酷的事儿她脸上怎么一点反映都没有,哪怕一个同情和抱歉的眼神。不死心地再问一遍,她可能见惯了这种对于时间的打击迟钝似的抵触,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彻底灰心。

  “老师应该是让我先回去的吧,万一它今晚都不能到达呢?再说司机师傅是不会等的,明天一大早这车还要用的,车回去了总不会把我一个人留下吧?再说我要留下来等也没有地方住了,4点钟阿姨是不会给开门的……”为自己搜罗好足够多可以离开的理由后,我打电话给老师,她说跟别人商量一下给我打回来。打完电话我发现自己正一趟一趟在国际到达和问讯处之间的通道上踱着步,跟腱的神经正排遣着此刻难以发泄的多余激动。铃响,要等。委屈得要死,还想解释,但知道没有用的,确实不能让国际友人下了飞机无人认领,茫然无措地站在语言不通的人海里,也不能去冒丢掉我们一贯最看重的“礼仪之邦”称号的危险。这称号足够让我等待了,其实这是第一时间想到但不愿接受的结果。

  出大厅,一猫腰躲进司机师傅的车里,这里应该是我委屈的温箱,镇定地说出问讯小姐的答复,期盼从他的抱怨中得到战友般的慰藉。没想到他听了只是沉默,半晌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儿来:“那就等吧。”  

  我当晚并没有想到这么一个枯燥干瘪、只能在车里听着收音机数秒针的夜,会被师姐的到来彻头彻尾地改变。她的头发是松散的,手里拎个塑胶袋,没有平日在学校见她时的盛装,显然是被我的电话从睡梦中挣扎着拎起来的。她是我师姐,早我几年毕业留校当了老师。她家就在机场附近,本来今晚是我们两个一起接老外的,她觉得我不会出什么乱子,就懒得跑来。这一趟看来她是注定免不了的。

  她从车里找到我们,再一次跑进机场大厅求证,就如我儿时焦急地跑去查询考试的分数。带回的信息让我们3个狂喜了好一会儿,说是2点之前肯定到。师姐说反正也是等,倒不如去一号航站楼的肯德基,司机师傅没回答就已经发动了他那辆跟我一样打了蔫儿的尼桑。大步跨上徐徐上升的传送电梯,打烊了,所有椅子被翻着扣在桌子上。我嘴里嘟囔着“肯德基不是24小时营业吗”,心里的挫败感再一次升腾。回到车里,师姐问师傅知不知道机场生活区怎么走,然后开始描述一家24小时营业的烧烤店里吱吱冒着油的羊肉串和肥美的麻辣小龙虾。再一次发动车子。我们在机场高架桥四通八达的暗道机关般的无数转弯面前,变成了北京游乐园的“疯狂老鼠”,逆行、倒行、肆意调头、闯红灯,估计除了撞车,所有的交通法规我们是犯全了,吓得我们连带二十几年驾龄的师傅一身身冷汗,特别是逆行的时候突然从拐弯处冲出来一辆高速行驶的跑车。

  我们终于在九曲十八弯后找到了正确的路,旁边的车道上等明天一早活儿的司机已经在排队了,心里一阵酸。已经被彻底唤醒的血液脉冲着太阳穴上的青色血管,体验了黑夜里惊险刺激的我们兴奋地天南海北地侃,被我俩一通狂赞的司机师傅不再是刚才的老道和沉默,活像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等机的沮丧在游戏般的冲刺后彻底洗涤干净。一个油腻腻的暗红灯箱上写着“烧烤”的字样,店里人气很旺,师姐谙熟地报出烤馍、肉串等特色品种的名目,一边跟我讲着毕业前途之类的话题。我突然觉得有点时空错位,这绝不像一个接机等机的 有公差的夜,更像是周末中午的聚餐,吃完看他俩争着付钱的样子觉得很幸福,比吃窗台上的葡萄有意思。

  走出小饭馆儿时我跟司机师傅和师姐表达了我由衷的佩服,他们在我看来是真能掌控得了生活的无奈和乏味的,可以在心情跌进谷底的时候把自己拉进聚会的欢喜中,若不是他们,我此刻肯定正托着腮,凝视空中每一趟划过上空的航班拉出长长的线,然后因为这一晚沮丧至极的经历一辈子憎恨机场。原来人的长大真的精彩,好期盼我也有这样的机会,在自己足够成熟的一天用很普通的方法那样自如地恢复一个年轻人的信心。回去的路上跟老外攀谈,她一路表示着歉意和感激,“友谊之邦”的名号看来我们是拿到了,她不会知道我今夜的精彩是因为这几小时在她看来抱歉的等待。老师来电话让我随翻译住在友谊宾馆,临下车,司机师傅说以后有事尽管找他,惊喜地发现自己也有了小说上说的那种素不相识的患难朋友。

  头发落在友谊宾馆松软的雪白枕头上,倒带回放出刚刚录下的一幕幕,疲倦的睡意渐渐袭来。宿舍一夜未归的精彩经历是我第二天在室友面前炫耀的资本。

  我的摄像机

  这一阵子我喜欢摆弄新买的摄像机,颇有点专业人员的感觉,拿我同屋的话说,专门拍些“什么都没有,就剩下艺术了”的东西,比如她的后脑勺、一只眼睛、眼睫毛什么的。拍完自己还特美,把“memory stick”插在电脑上仔细欣赏,还冒出一大堆解说词似的歪理给照片增添效果,以至于后来我怀疑她们称赞这照片是因为我配的解说词。邪门的是只要拍人还真是张张成功,被我拍的模特们纷纷回屋拿来U盘把照片拷回去,然后饶有兴致地回来看我给别人拍,也专家似的叫着角度灯光什么的。到了吃饭的点儿大家还兴致不减,身边有自觉的(刚才被拍得觉得挺美的人)帮忙把饭打上来,整个一废寝忘食。

  最夸张的一次是晚上12点的时候我正往柜子里收摄像机,同屋一抬头说“呦,还照呢”,我说行,照吧。就把大灯关了,开着一盏台灯,她穿着睡衣,灰头土脸的什么妆也没化,结果拍出来特有感觉,像剪影,火车车厢里的感觉,自然得很。她开始兴奋,非把临屋的女生从床上叫醒来看照片。那女孩也来了劲儿,也要拍。我们开始利用宿舍里一切桌子椅子台灯,移动着上窜下跳着找角度,一直折腾到2点多。因为老想找好玩儿的东西照,所以开始留心平时一晃而过的人、景、事,突然发现从窗外的树杈中间看夕阳特别美,连着照了好几天,太阳的颜色美得没法形容,有“鸡血石”的透彻,有七分熟的蛋清的质感,又有点橘红色。在墨绿的叶子中间几分钟就移一个位置,从两片对弯的叶子中间看像只眼睛,深邃有神,能帮人发现周围生活中点滴的美,也算这机器对现代人所谓“异化”后的一点补偿吧。

  在花茎上大跳的典雅身体

  跳芭蕾的女生从头到脚的每一处细节是一丝不乱的,浸透出西方皇家贵族气息中的某种洁癖感。

  头发顺从的紧贴头皮,从前额向两边耳鬓伸展,光滑整齐,又有几分刻意的雕饰。头永远保持正直,后背挺拔,下巴微扬,眼睛低垂或用瞟视,传递出优雅女性想像性的羞涩和腼腆。芭蕾女生的颈部被称为“天鹅般的脖子”,它甚至和后背一样显得有些僵直,只做点头、鞠躬、水平转动、适度倾斜那么几种有限的动作,以显示自己如此高贵与优雅;对她们而言,随意晃动、左顾右盼都缺少大家的镇定自若。至于肩则要求窄而下溜,因为在芭蕾白纱裙里,肩部被最大限度的裸露出来,直到肩胛骨处,肩部的柔顺线条暗喻着她们的孱弱和楚楚动人。白纱裙像皇宫深闺里尽职的女仆,用力勒出腰部纤细的形态,配合着飘逸的钟式下摆,使女孩儿的身体呈现“X”型。高度精致的古典芭蕾还要求演员的手臂各关节微微弯曲,像是叶片上流线般的弧线经脉,顺畅地引导着大颗的晨露从叶梢滑落。手臂上没有强壮的块状肌肉,二头肌和三头肌从不出现鼓胀,俨然和艺术体操等竞技运动画上了界限。从体侧抬起,依照次序由下至上带着控制的缓缓抬起,又缓缓返回。手指自然并拢在一起,大拇指和第四指是直的,食指和中指微曲成弧形,和弯曲的手腕连成一条更连贯的长弧,带出贵族女子惯守的气质和矜持。胯关节、膝关节、踝关节被要求180度向外张开,用常人想来残忍的转开,克服人体天生的曲线和内扣,延展和继续着上身的流畅,将拉伸和娇媚进行到脚尖。

  她们温文尔雅的面纱包裹住舞蹈生命情调的原初意味,舞蹈在芭蕾高度理性化的身体塑形面前,再也看不出一丝激烈的、纯粹的、力量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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