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笔记 作者:王亚彬 史晶歆 毛毳 应莉-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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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尽情地跳了一个花鼓灯的流动组合，今天的状态很舒服，内心的情绪与肢体的配合非常协调，充满了表现力。可就是那个空中转扇的大跳总是有问题，手上的转扇总是有些不协调，影响了大跳的高度，我越想跳得高，我的身体就会变得越僵硬，还没有腾空就很快掉在了地板上。我一遍又一遍地练着这个失败的动作，倔强得像个傻孩子，完全忘记了去运用适当的方法来解决或弥补眼前的问题。
我又一次向后迈了一大步，准备来个超长的助跑，汗水滑过额头，肌肉此时感到一种疲劳，忽然有人从身后拉住了我，一张熟悉的笑脸，顿时让我的那股蛮劲消失了。
她是第一个让我学会跳舞的人，是她美丽的舞姿和美丽的心灵还有对舞蹈执著的热爱打动并深深影响了我。我看过老师的许多剧照，有蒙古舞、印度舞、古典舞等。老师在照片里真的很美，淳朴的笑容与投入到位的肢体，还有只属于好演员的那一点末梢的延伸。我经常想像能有老师那样完美的舞姿与情感，在舞台上释放肢体的魅力，解放身体的束缚。
“为什么不试试在身体跃起的那一刻，把手臂的线条向上伸长同时加快转扇的速度呢？”老师就是老师，这一次我成功了，在跃起的那一刻，我感到身体的释放与心灵的释放默契地走到了一起，共同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动作，具有共同的表达。
我傻傻地笑了，老师也笑了，她擦去我额头的汗水，细心地捋了捋我凌乱的刘海，温柔地对我说：“今天下午的展示课很重要，好好跳，为全班做出个好榜样。”
老师的身影很柔和，很轻松，我却感到了一种责任，一种荣誉，一种骄傲，我是学习委员，又站在第一排的正中间，压力当然是有的，可我就喜欢接受挑战，下午这里将成为我的舞台！在那一刻，身体的疲劳、腹部的疼痛都奇怪地消失了，只剩下自信慢慢的在体内流淌。
此刻，我感到身体正在释放一种令我陌生的力量，那种力量来自老师的鼓舞与信任，来自凌空跃起的那一刻情感的最高音，我找到了身体的感觉，只属于我的感觉。
蒙太奇一——前一个小时的我，裹着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忍受着来自腹部深处只属于女人的疼痛。我站在洗手间对着天窗久久地发呆，阳光洒满我的全身，我听见了急速的冲水声，我知道它冲走了我身体里流失的“精华”，有着浓重的颜色！我感到一种虚弱感，真想 请一天的病假，可以静静地躺在床上，因为，我听到了身体的最低音。
蒙太奇二——时间：一个小时后；地点：练功房302；人物：满头大汗的我和美丽的老师。我再后退了一大步，为自己准备了一个超长的助跑，我感到刚才那身体的蛮劲消失了。一个舞步后，我用力一跃，身体变得好轻好轻，我仿佛听到了风声，手臂向上伸直，扇子快速地转动着。腿、中段、手臂不再互相打架了，真想拍下空中那一刻的自己，让身体的最高音在空气中凝固，永远定格。
我是个感性的人，生活的事总会让我有许多触动。现在回想，那时当我克服了身体的毛病，出色地完成那个跳跃时，我的身体和心灵都长大了。我感到身体是可以突破极限的。
在2000年6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的下午13：35分，我第一次听到了身体的最低音和情感的最高音。我看到了一种身体的宿命，一种属于舞蹈演员的无奈，随着每日在练功房里的修炼，每一次在舞台上的展示，我们内心的情感将一次次地变得饱满又一次次走向深度，我们身上流淌着一种深沉的激情，少了年少时的张狂，多了份游刃有余的掌控感。可我们的身体，不可避免地受到磨损，不可避免地衰老。而一切都应得到尊重，这是不可违反的自然规律。
对于大多数年轻人来说，内心的渴望与身体拥有的能量往往是充满矛盾的：当渴望高高跃起，享受刹那凌空飞扬的快感时，我们沉重的肉身却总是无情地下坠着；当活动开幕音乐响起，献上我们最成熟的舞蹈时，我们沉重的肉身却在一天天衰老。我们将失去充沛的精力，失去年轻的容颜，失去上台的机会，但我们的情感永远在最高音飘荡。
荷兰有家舞团非常出色，它是著名捷克编舞家基里安创办的，它的特色在于它的演员都是中年人，他们正步入人生的不惑之年，身体开始发福，容颜也不再光鲜照人。不可想像他们还能在舞台上炫耀超人般的技巧，充满弹性的舞姿。当然，他们不会再与年轻舞者比较轻盈，那已不再是他们的擅长。可他们过去都是优秀的演员，他们的身体依然充满着表达的空间。他们充满着智慧，也拥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深厚的感情，他们的身体散发着成熟的魅力，向世界发出不一样的声音。
身体的尊严 下午14：00…16：00
教室里的气氛有些紧张，显得异常的安静，外国代表团已经来了，整齐地坐在教室正面，互相小声地交谈着，他们似乎对中国的舞蹈特别感兴趣，一位年轻的翻译在向他们做简单的介绍。
6月的下午总是闷热的，宽敞的练功房也让人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我们散布在教室的各个角落，做着最后的准备。今天，班里的每一个人都显得神采奕奕，女孩子统一穿红色紧身 汗衫加黑色弹力裤，男生统一白色T恤加黑色灯笼裤，简单朴素，这就是我们的风格。
这一刻，我忽然感到我是那么热爱这个我生活了5年的集体，每一张面孔都那么动人，残留的稚嫩被坚强的神情覆盖，我们拥有挑战世界的勇气。我们每天在一起练功，一起学习，一起成长，我们一同经历着身体的变化，分享着不同的感受。某同学身体的意外受伤曾为我们带来集体式的对身体的恐慌——整日小心翼翼，害怕看到鲜血从伤口流出，害怕听到骨头的断裂声。我们也常常陶醉于对身体的幻想中自得其乐一番，我们幻想一夜之间身体长高了、漂亮了、丰满了，拥有完美的身体素质，可以轻松完成每一个高难度的舞蹈技巧。记得我二年级时，毯子功训练课上教了侧空翻，要求每一个人都要翻过去，可我总是失败。那段时间我每天做梦就一个内容，就是轻松翻过了侧空翻，然后是一串得意的笑声。后来奇迹发生了，有一天我真的翻过了侧空翻，虽然头发末梢从地面轻轻拂过，但我成功了！我忽然发现原来对身体狂热的幻想，竟是一种绝妙的自我心理暗示。那也是我第一次感到身体腾空的快乐与兴奋。
“集合，同学们好！”
“老师好！”
展示课开始了。身体是敏感的，有着自主的选择性，面对不同的观众，我们的身体是不同的。今天来观摩的是外国人，每个人的心里都拥有一份自豪感。这堂课不仅是自我的展示，更是一个集体、一个学校、一个城市、甚至是一个民族的展示，我们将用舞蹈，去表达我们内心的激情。老师在向代表团做着介绍，我们整齐地站在把杆两旁，安静极了。连平时最顽皮的男生也乖乖地站着，特别安静。
第一个组合——新疆舞划冲步组合。在音乐响起、我们翩翩起舞的那一刻，每个身体都美丽极了。肢体的线条在空中划出一个个美丽的图案，丰富的表情，将舞蹈的情趣表现得惟妙惟肖。演员天生就是“人来疯”，人一多就特别兴奋，今天不仅人多而且对我们还有份特别的意义，所以每个人都十分投入，教室里的气温慢慢升高了，仿佛充满着魔力，散发出源源不断的热情与美丽。
一个组合结束后，总是得到热烈的掌声。班里每一个人的身体开始沸腾了，乐队老师也忍不住地合着节奏，哼起歌来。我们的脚下有节奏地踏着步，手腕时而转动，时而翻翘，像花儿一样，充满了感情。在快速的旋转中我们的双臂变换着舞姿，我们的头高高仰起，像高傲的维吾尔族姑娘，甩着长长的大辫子，在葡萄架下高歌起舞。我感到酒神精神今天降临了我们班，给了每一个身体以强大的力量。
接下去的组合一个比一个难度高，不仅是个人表演，还有双人表演，双人托举配合，可不见有一个人懈怠，没有一个身影露出疲倦的神色。额头亮晶晶的汗水让我们充满了光彩，我们集体挥洒着汗水，用身体传达着我们内心的情感，每一对组合都配合得好极了。不仅动作完成得到位，表演也十分尽情。
最后一个花鼓灯的大组合，将展示课推向了高潮，男孩子翻起京剧里的高难度技巧，女孩子娴熟地甩着扇子与手绢，教室里色彩艳丽，代表团的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欣赏的笑容。锣鼓的最后一个音在空中响起，接着是热烈的掌声，每一个身体相互拥抱着，庆祝今天的成功。我们整齐地站成一排，深深地鞠了一躬，没有舞台，没有灯光，没有鲜花，我们同样感受到了作为一名舞者的尊严，在汗水浸泡中的身体变得更坚强，更执著。
我闭上眼睛，享受这种身体的尊严，它让我感到身体变得神圣起来，它让我觉得自己更加应该珍惜自己的身体。
身体的怀旧 下午16：30…17：00
每日的黄昏时刻，总让人有种浓浓的慵懒与淡淡的感伤，我是个恋旧的人，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就疯狂地恋上了收集可以保存的每一份记忆。小时候，我收集所有的糖纸：大白兔奶糖、话梅糖、可乐糖、水果糖，还有酒心巧克力那金光闪闪的锡纸。长大了，到了不同的城市学习、生活，现在又经常漂泊在各个城市之间，于是我便开始疯狂地收集所有的票根：公园的门票、剧场的戏票、公交车票、地铁票、飞机的登机牌、美术馆的电子门票，甚至饭票（2004年9月底刚刚结束的北京舞蹈学院50周年院庆的自助餐券也被我悄悄放进了收藏匣中） 。记得每到一个城市，最有趣的事就是寻找可以保留的城市记忆：一片树叶、一张发黄的公交车票，还有走到天桥上发到手中的宣传单，甚至是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蓦然回首的一丝微笑。我迷恋这些事物，怀念它们后面特别的记忆，在我眼中它们都是与众不同的，都藏有一段宝贵的经历。
提起江堰那段美丽的记忆。那天有细雨朦胧的诗意，我戴着帽子，背着摄像机，听着音乐，惬意地行走在江边的长廊上。世界一下子变得特别安静！江边出现了一片芦苇丛，我喜欢芦苇。喜欢它的轻盈柔软，喜欢微风吹过它欲飞的身躯，欣赏它身躯较小却意志坚强。芦苇长在江边、乱石中，每当狂风刮过，它摇摆着柔韧的身姿，有着旺盛的生命力！
我为她而舞，为她挥洒诗情——
《芦苇》
在这荒芜的原野间，
我选择做一棵芦苇。
在微风吹过之际，
我展现我美丽的身体，
在女人的身体下，
隐藏着无数个秘密，
当欲望在体内激情击荡时，
那种疯狂的感觉，
就像狂风将一棵弱小的芦苇连根拔起，
在空中不稳定地展现最美丽的身姿；
当狂风逝去，
苍美的芦苇飘然落下，
回归土地的拥抱，
土地用细小的沙粒将她淹灭，
等第二年的春天，
再一次赋予她生命！
我坐在床前静静地整理着晚上演出要用的东西，时间仿佛一下子变慢了。窗外的阳光已不再刺眼，有些微风在空气中张扬着，树叶轻轻摆动，披着阳光的外衣闪闪发光。我看得有些入神了，这一刻真美，所有的棱角都变得柔和起来，空气中荡漾着一种让人懒洋洋的温馨，真想洗个澡，坐在床前，看夕阳的最后一抹羞红！练功鞋、练功服、连裤袜也摊了一桌，它们都不再年轻——褪色的、伤痕累累的、残缺的。我想有一天我也会因老去而离开舞台，人只有一次生、一次成长、一次青春、一次死亡，不像练功鞋可以反复地修改、反复地调换、反复地更新。 可人生只有一次，身体的光辉要在此生得以发挥！
我感到身体开始发懒，软软地靠在了床上。
故事一：练功鞋——身体的叙事从脚开始
头在中国人心中是重要的部位，是一身之首，是关注的焦点，是身体表达的开始，我们爱说这个人很体面，也是从头开始打量的。但要对舞蹈进行身体叙事，却要从脚开始。舞者的脚没有漂亮可言，但却具有一份独特的“沧桑之美”。常年的训练，磨损了骨骼、韧带和皮肤，可一旦它开始舞动，一切外在或内在的伤痕即刻消失，只看见灵动的舞步将身体的述说变得更丰富流畅。在我们舞蹈圈里脚都是有分类的，每一类都拥有属于自己的鞋，芭蕾舞——脚尖鞋，国标舞——高跟舞鞋，民间舞——黑布鞋，古典舞——软底鞋。随着分类的明确，每一种鞋似乎也无形中含有了一种文化意味和个性表达。
（1）芭蕾舞——脚尖鞋
脚尖鞋可以说是高贵的象征，缎质的面料与笔直挺立的造型令它显得与众不同，它使芭蕾舞演员显得挺拔秀丽，高高在上，是一次次对人体正常限度的想像性突破。而脚与鞋无声的抗争却是一次私人的事件，只有舞者的身体去默默承受这漫长的流血、结疤、愈合，再流血、再结疤、再愈合，无休无止的折磨。鞋也在每日与地面的磨擦中渐渐老去。
（2）国标舞——高跟鞋
高跟鞋总是让人感到一种情色意味，它总让人想到女人修长的大腿与透明的玻璃丝袜。又细又尖的高跟鞋让舞者变得高挑，脚掌与脚跟呈一道美丽的斜线，脚掌感到了承担身体的压力。当舞曲终结，伴着快速的旋转，定格亮相迎接掌声时，舞者的头高高扬起，胸高高挺起，腿笔直地延伸到地的深处，而脚掌却忍受火一般的摩擦。有一天双脚也会衰老，变得脆软，因无法承受来自身体的压力而无奈地脱下高跟鞋。高跟鞋也会因磨损、褪色而被舞者遗忘在教室的某一个角落……
（3）民间舞——黑布鞋
民间舞带有极其浓郁的乡土气息，朴实，单纯。它来自民间，有着个性化的民族风格。民间舞演员的脚是善于表达的，不同的舞步，不同的表情，如云南花灯跳踢步——轻快灵巧；西藏踢踏步——奔放帅气；山东胶州的碾步——妩媚含蓄等等。好脚当然要配好鞋，黑布鞋就特别舒服，表面由黑色绒布制成，朴素、干净，鞋底有两种海绵做的平跟，与橡胶做的 高跟。黑布鞋的鞋跟总是特别容易坏。每学期结束总会有一个特别好玩的现象，不是鞋跟被折断变成两截，就是平跟的海绵被磨得平平的，整个鞋呈一个由鞋尖到鞋跟的下坡线。鞋跟的残破也正是脚跟的苦痛，脚跟与地面发生摩擦碰撞，使皮肤变得粗糙，但我们的步伐有力，充满着情感。
（4）古典舞——软底鞋
这是最朴素的一种鞋，最基础的身体训练，脚下从它开始，棉质的面料与脚的感觉特别亲近。当脚背绷到尽头，软底鞋不松不紧地配合着脚的线条，当脚上的伤口染红了白色鞋面，继续练功时，鞋最理解脚的快乐——痛并快乐着。我们的身体就是爱上了疼痛，爱上了疼痛带来的沉醉。记得一年级时，为了练软功，每天都要坐在把杆上把脚抵着墙，用力地甩腰，很快鞋面就会磨出两个洞来，像个小眼睛似的，有趣极了！可眼睛是暗淡的，里面透出的皮肤伤痕累累，刚开始是磨破的嫩皮，后来就变成了老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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