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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圣天门口-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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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镇长惊得半天没做声:“这样做可不行!雪杭两家本来就是面和心不和,这种戴绿帽子的事,放在别人家可以不当回事,雪家可不同了,宁可不要财钱,也不能丢失颜面。一旦两家闹起来,就没个管束了!”

马镇长要董重里和傅朗西不要往外说,他俩答应了。

临走时,马镇长装模作样地笑了一下:“过些时,我家有点事,请你帮个忙,去家里说一场书吧!”

马镇长刚走开,傅朗西就低声骂道:“吸血鬼!”

估计马镇长已经走远,董重里便开始冲着傅朗西发脾气。董重里认为傅朗西这时候提起阿彩完全是别有用心。傅朗西坦白地承认,他早就想将这个秘密说出来,之所以拖到今天,是因为时机不成熟。现在说正是时候,雪家人一旦得知阿彩与杭九枫的奸情,一定会想办法报复杭家,以雪家在当地的影响,是有可能得手的。到那时,莫说杭九枫,就是杭大爹和杭天甲,都只能跟着我们走,再无投机取巧的机会。董重里还是不肯放过傅朗西,他觉得这样做太不光明磊落。

圣天门口一五(1 )

打过霜的地上,眼看着就要结冰了。一棵棵孤立在田畈上的木梓树要么变得金黄金黄,要么变得红赤红赤。打霜的日子可以从深秋一直延续到初春,因为霜花掩映而异常美丽的木梓树叶,如同野外偷情的露水夫妻,相依相伴的时间注定有限。木梓树叶越是好看,飘落的时间就越早。打霜日子一天比一天多,同往年一样,落得最快的是那些金黄的叶子。只要夜里起风,天亮后地上肯定是一片灿烂。风来风去一共刮了三天,如此长时间足以将金黄的木梓树叶从高高的枝头一片不剩地扫落在地。黄叶沦落时,红叶若无其事地在一旁看着。头一场风过后,需要十来天时间,第二场风才有力气刮起来。失去了做伴的黄叶,一树树孤单的红叶反而更难对付。攒着老大力气吹过来的一阵风,就算将树梢吹歪了,落下来的叶子也没有多少。

为了这些红赤的木梓树叶,北风没日没夜地吹了又吹。

趁着风,有木梓树的人家将锈了一整年的柯刀找出来,做着柯木梓的准备。贫穷人家的男男女女免不了要个个上阵。稍富一些的人家如果没有长工,也会请那些年轻力壮的夫妻做短工。男人将柯刀放在青石条做成的门槛上使劲地磨,性情乖巧的女人拿着碗站在一旁,及时地掬起碗里的水,通过时窄时宽的指缝,一滴滴一线线地顺着刀背浇下去。男人一只脚在门里,另一脚在门外,将身子半蹲半骑地架在门槛上,不时抬头看看自己的女人,心里有话也不说。偶尔一笑,那脸上的表情完全两样:一个是金黄金黄,一个是红赤红赤。柯刀磨好时,木梓树上的红叶正好落光。看着男人将腰直起来,女人赶紧从屋檐下取来长长的竹竿,又用浸了水的布条儿缠在顶端,小心翼翼地插进男人手中的刀柄。男人心安理得地看着女人一丝不差地做完这些,手一垂,马上将刀背抵在门槛与门框的夹角处。不管有没有人在旁边,女人的脸上立即堆起一团团的云霞,水汪汪的眼睛再也不看别处,羞羞地一动不动地瞅着男人。这时候,男人的眼睛也像一把火,除了女人什么也不看。就这样一来一去中,两个人和谐地用着力,起起伏伏,进进退退,直到竹竿深深插入刀柄里。春天摘茶叶,秋天柯木梓,有情的男女一年到头就盼着这两样。落光叶子的木梓树将一簇簇雪白的果实举在被风吹净的天空里,有红叶或黄叶铺着,木梓树下的土地同新丝想绸布店里的绸缎一样漂亮。男人或是站在矮小的树下,或是爬到高大的树上,举起长长的柯刀,柯下一簇簇木梓。坐在树下的女人,将那些带枝的木梓捡起来,采花一样一把把地扎在一起,不时地就会有抒情的小调从心里哼出来。

柯木梓是一年中最后的农活。

别人过得最快活时,围绕着常守义和杭九枫,董重里与傅朗西之间的争吵在持续中达到高潮。

董重里认为,常守义和杭九枫对革命既无感情又无理想,完全凭着利益的嗅觉,同那些到处带路剿灭苏维埃播种者的叛徒一样,是不折不扣的投机分子。虽然无法证实街上那些挖古的人所说的其他事情,常守义一回来就在河边调戏洗衣服的女子,夜里还去敲那些只有女人在家的公佬的后门,却是人所共知的事实。杭九枫与阿彩的风流之事更是铁证如山。这半个月,傅朗西三次有事找不着杭九枫,事实证明他是去阿彩屋里共度良宵的情形就有两次。特别是后一次,杭九枫从阿彩那里直接来小教堂时,渴得像是在地里干了一整天活的水牛,寻了一只水瓢正要舀缸里的冷水喝,又忽然缩回来,逼着常天亮火速为他烧一锅开水。在等待冷水开锅的时候,杭九枫指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陶壶,一连三次问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董重里回答了一次,傅朗西回答了一次,常天亮回答了一次,众口一词说得清楚明白:那是董重里照着药书上的偏方,用鱼腥草煎的茶,想治好傅朗西的肺病。渴急了的杭九枫,硬是捏着鼻子将那鱼腥草水猛灌了一大口。喝完后他说,阿彩是团火,三层绸布衣服都隔不住她身子上的热和烫。董重里快二十五岁了,心里还是混沌一团,不谙性事,说书时撩人的词儿都是平时学来的,说一说没问题,做起来却不行。常守义曾经当面问他是不是见花谢,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说自己对女人没有任何兴趣。这种缺陷并不妨碍董重里完全明白一对渴久了的男女初到一起时,会闹出多大的动静。即便是这样,雪家人仍旧浑然不觉。按照董重里的话说,这种情形,只能表明了雪大爹他们的忠厚。董重里的这些看法傅朗西完全不能同意。他还要求董重里一定要响应武汉会议的号召,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群众,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士,不如此就不可能走向胜利。

傅朗西还以在武汉遇见的梅外公和雪茄为例,铿锵有力地说,有些人充其量只能是革命势力蓬勃发展时的同盟军,这种松散同盟的建立需要许多先决条件,稍有变化就会分道扬镳。

圣天门口一五(2 )

反过来,常守义和杭九枫天生就是无产阶级分子,根基优越,必须改造的过程很简单,甚至只需改正一下就行。为了让董重里信服,傅朗西进一步将自己经历过的大小事变,以及各种暴动的发起作了阐述。无论哪一次,总是先由倡导者提出一种诱人的理想,而最积极最有兴趣并且有胆量将那些理想变为现实的,多是一些所谓游手好闲的人。比起那些埋头读书、埋头做工和埋头种地的人,这类人见多识广,又不安分守己,是任何新起的势力最方便使用的一股力量。如果没有这类人的领头,真正的苦大仇深者,是很难将自己的理想从菩萨那里转移过来的。在实践革命理想的过程中,所有加入进来的人都不外乎有益无害、有益有害、无益无害和无益有害四种可能。就实际情况来讲,第一种人远没有后三种人加在一起多。如果按照教条主义的办法,非要等到这部分人占多数时再行革命,革命者就不是先锋队,而是西河两岸那些趁大水来时手拿竹竿,在浪渣里捞东西的人。或者是天门口外那些等别人田里的水稻收获完了,上去捡几根稻穗;等别人树上的木梓柯完了,上去捡一把木梓粒儿的人。总而言之,革命就是将一切搞得翻天覆地,就是将所谓的好人与坏人全都放进火炉里重新冶炼一通,再做新的结论。说到底,革命就是让大多数人过上好日子的强迫命令。正因为这样,革命的倡导者,对常守义和杭九枫这样有着充分积极性的人,是断断不可拒之门外的。如果那样做了,就是对革命理想的右倾。傅朗西没有直接对董重里提出批评,间接地却有此种意思。即使不算这样的总账,只从董重里信仰苏维埃时算起,也有四年时间了。在那些越来越爱听说书的人当中,董重里竟然连一个革命的同情者也没找到。革命者从来没有天生的,苏维埃更不是树上结的果子,只要有花开出来,到时候就可以提着竹篮、夹着布袋上树去摘。革命者是培养和训练出来的,就像狗皮,没硝之前只是一张糙料,既不能垫在身下当褥子,又不能做成袄子保暖挡风。只有到了杭九枫之类的手艺人手里,用芒硝水浸了又浸,泡了又泡,再用小刀刮,石头磨,功夫到了,才能穿,才能睡。董重里有些意气用事,他激动地诘问,万一用芒硝水泡过,用小刀刮过,再用石头磨过,常守义和杭九枫还是往日的样子,不就会坏了革命的大事吗?

两个人争吵得最厉害时,马镇长扛着一把柯刀找到常守义,要他帮忙柯木梓。常守义不满意马镇长家只管午饭不给工钱,推说他没有女人打下手,这种活如果没有男女搭配,来年木梓树就不肯结籽。马镇长说,只要常守义来,他马上就在镇里找个女人与他配合。常守义说,光配合干活不行,起码夜里要陪着睡觉。马镇长当即翻脸,嘲笑常守义说,像他这样的人就是在外面找到靠山也没用。马镇长一生气,便不停地将柯刀往地里插,不轻不重地威胁说,常守义带回来的手电筒来路不明,如果被人报告给马鹞子,自卫队一来可就没有乡里乡亲的客气。常守义承认,手电筒比富人家的金银首饰还金贵,既然镇上最有钱的雪家都没有手电筒,由他来带头玩这种东西,的确太奇怪了。马镇长就是不发话将他送进县牢,他自己也会送肉上砧。所幸手电筒只在自己手上过一过,从来就不是他的东西。马镇长这时变得特别蛮横,他死死认定,不管手电筒是不是董重里的师傅送给董重里的,单是别人敢将如此金贵的东西托付给常守义,他就有理由怀疑。早几个月,六安城里有家卖手电筒的店铺被抢,店里的手电筒后来陆续出现在山里山外闹暴动的暴民手里。县自卫队有密令下来,凡是见到有人突然玩起手电筒,一律不得放过。

马镇长最后说:“你这样子是不是也想搞暴动?”

常守义以歪就歪地说:“暴动时能抢女人吗?”

已经走出大门的马镇长被这话吸引得往回退了一步,然后真心实意地告诉常守义:“天门口富人不多,在这儿搞暴动划不来。像雪家这样的富户,也是因为得了意外之财发的家,几年下来也耗得差不多了。这两年上门收税钱时,雪家也变得不爽快了。去武汉搞暴动多好,武汉三镇黄金多如牛屎,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只要卖一下眼睛,就算右脚没有踩着,左脚无论如何也逃不脱。退一步说,也应该上六安。六安是出美女地方,好看的女人比哪儿都多。武汉三镇好看的女人也多,可若是没有能力分清谁是婊子,搞不好就会惹上杨梅疮。六安的女人好,六安的女人不长杨梅疮,只要跟了谁,胯裆里就像夯了三合土,别的男人就是用杵也捅不开。”

说着话,马镇长已经走神了。常守义的心性也跟着失去控制:“马镇长,你应该去给暴动队伍当政委。告诉大家暴动好在哪里,莫看他们最初都在山里闹,接下来就是六安与武汉。没有这样的目标,光在山旮旯里闹来闹去,只有最苕的人才会将脑袋掖在裤腰上,腾出手来扛枪舞棍。”

圣天门口一五(3 )

马镇长一时语塞,再也不说什么了。

看着马镇长慢慢走远,常守义突然醒悟过来,一边狠掐自己的脸,一边暗暗骂自己蠢:马镇长问了好久也没问出来的情报,自己竟不经意地说了出来。马镇长走得很平静,到了该拐弯的地方也不记得回头看一眼。常守义心里慌得不得了,他以为这是马镇长阴险毒辣、吃屎不露牙齿、吃人不吐骨头的表现。常守义越想越慌,连董重里和傅朗西要他有事走后门的吩咐都忘了,顺着小街径直进了小教堂的大门。

常守义还没站住就低声叫道:“搞暴动的计划暴露了!”

董重里瞪大眼睛:“八字都没一撇,你用卵子搞暴动!”

常守义越说越像:“马镇长真的发现了。他还知道手电筒是暴动时用来发信号、搞联络的。

“董重里不屑地说:”你这话太像贼喊捉贼了。“

常守义火气也上来了:“到今日你还是个说书的,上面也没有指示让你当我的领导,你不能这样对待同志。”

傅朗西见势不妙赶紧上前将二人分开,并以资格老为理由将董重里数落一顿,然后让常守义继续说他想说的事情。

常守义汇报完,傅朗西突然说:“你有没有胆量除掉马镇长?”

这种狠话有些出乎常守义的意料:“我只杀过羊和狗。”

“眼下是革命。革命不需要你杀狗,而是要你杀人。再心慈手软,我们这些革命火种就要被他们一泡尿浇熄。”

常守义想了想才说:“杀马镇长要杀出意义来。在天门口,杭家最爱杀人,马镇长死时,我们可以做点手脚,让外人以为是杭家干的,弄得他们就像捏着鼻子吃屎,有嘴也说不清。以杭家的性子,真到了走投无路时,他们就会使出杀招拼个鱼死网破。只要杭家一动,那样子不是革命也是革命。到那时,谁也收不了手,非暴动不可。”

傅朗西将常守义夸奖了一通。正好在西河里放运货的公佬回来了,还没进自家大门,为首的余鬼鱼就带着他们到小教堂来打听董重里的说书说到哪儿了,并将从山外带回来的火柴、香烟、万金油等送给董重里。接过那些东西后,傅朗西顺手将武穴产的酥麻糖给了常守义一些。

常守义拿着酥麻糖,一直不肯吃,公佬们都走了,他才硬气地表示:“董先生还没有将我当成自己人。我要多做事,让大家明白我比董先生更爱革命。”傅朗西立即严厉起来:“这话不能说多,说多了就是你的不对。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性格,这和革命没关系。就像你说的,守桥的没有说书的地位高,这不仅是行业之间的问题,还得看每个人做人做得如何。常天亮是你的儿子,你都没办法了,却让董先生调教得不比多数人差,你应该佩服才对。”

常守义表面上点了头,心里却一百个不服气。

离开小教堂后,常守义就下决心,要独自下手杀了马镇长。从天黑盯到天亮,常守义在马镇长家附近转了一个通宵,也没找到下手的机会。第二天还是没机会。自卫队的几个士兵,从六安押了些军需品回县城,路过天门口,见天色不早,不敢再走,就住在马镇长家。整个晚上,士兵们都没偷懒懈怠,抱着枪轮流在门口放哨。自卫队士兵刚走,马镇长家又来了一帮喝寿酒的亲戚。马镇长夫妻俩的生日紧挨着,马镇长生日在后,妻子的生日在前。就因为天生这份巧合,每年做寿时,马镇长总也免不了小打小闹地先给妻子摆一桌酒席。第一餐寿酒规模不大,那帮亲戚的兴头却不小,一群人头天傍晚上的桌,一直喝到第二天清早。散席后男男女女就在门外有太阳的地方东倒西歪地打一通瞌睡,等到太阳偏西了再爬起来,大鱼大肉地继续吃喝。董重里带着常天亮坐在客席上,谁也看不出他们对来这里说堂会非常不满。因为要听董重里的说书,客人们将好话飞快地说完了。马镇长年满四十二,大家都说他还能活一个四十二。董重里喝酒时一言不发,说书时,他让常天亮编了一段恭维马镇长的说书帽子狠狠地说了一通。常守义在窗外听到这些话就在心里发笑。同常守义一样在附近转悠的还有许多不能进屋喝酒,只能在外面伸长耳朵听说书的人。马镇长家所有的事都了结时,天色已经大亮。客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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