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第3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傅朗西果然在,他将阿彩看了一眼,紧接着又看了好几眼,最后才冒出一句话:
“有人对雪大爹不放心,担心一会儿公审时他会闹出什么花样。我是不怕的,你们怕不怕?
我看没有怕的必要,如果你们真要怕,我这里有个办法——阿彩,你去告诉雪大爹,不要隐瞒,也不要夸张,实事求是地将他家一连死了三个人的经过说一说就行。只要你敢说,我保证,不用公审,雪大爹就会变成一根朽木头!“
阿彩真的与雪大爹见了一面。
“我晓得你听到昨晚的雷声了。我也没法将这事说得更委婉。你儿子,还有他从武汉带回来的那个女人,让雷劈了。还有你那老伴,说是不愿死在你前面,投井自尽时还在后悔不该死在儿子后面。”
雪大爹果然呆若木鸡,有点动静也是行尸走肉式的。
没有太阳,只有一面面红旗在迎风招展。
换了一种心情的阿彩带着一些女子,手拿红绸带且歌且舞地走在小街上:“劝农民,要革命,打倒豪绅;不出租,不出税,不受欺凌。跟着那,傅朗西,独立大队;苏维埃,董重里,代表贫民。富人家,官匪们,真正可恨;谁反对,他就要,打杀无情。倒不如,大家来,团体结紧;杀地主,铲恶人,斩草除根;分田地,拥新政,共享太平!”一群和雪柠年纪不相上下的少年绕在她们四周,兴奋地狂呼乱叫。
西河左岸上新搭的戏台前挤满了人。阿彩带着那群女人抢先跳上戏台,大声唱着被董重里和傅朗西改过唱词的山歌。戏台上的女人们边唱边做动作,戏台下的男人一会儿就看疯了,一声接一声地喊着要阿彩单独唱一曲。阿彩一点不怕,别的女人退到戏台边缘后,她一伸手,身子一倾,站在原地一连打了三个马叉,然后一扬嗓门,冲着黑压压的人群大声唱起来。一曲唱完,台下的人一齐喊着,非要阿彩再唱一首。阿彩冲着台下鞠了一躬,转身跑到台后。
“该你们的了!”
常守义走上戏台,一个个地点名,让杭九枫他们将四个又白又胖的男人押上戏台,随后照着公审书顺理成章地数着雪大爹等人的罪状。戏台上的桌子铺着从绸布店里拿来的蓝布。好不容易念完上面的条条,常守义将公审书往桌面上一拍,一边擦汗一边振臂高呼:“打倒土豪劣绅!”戏台下的人也跟着高喊:“打倒土豪劣绅!”他又喊:“分他娘的不义之财!”戏台下的人继续跟着他喊:“分他娘的不义之财!”听到吼声,杭九枫将手里的乜子往膝盖上一磕,乜子像断了一样变成两节。随着一颗被捏出汗来的子弹塞进枪膛,杭九枫一抖手腕,乜子哗地合为一个整体,凶狠地顶在雪大爹的背心上。雪大爹一挣扎,戏台上下顿时就成了一锅煮开了的粥。
圣天门口三一(3 )
一直在后台督导的傅朗西果断地做了一个下手的姿势。
傅朗西做手势是事先就有安排,这之后常守义应该下令,将四个捆得像猴子的富人,押到河堤后面,跪在那块正在开花的油菜田边,然后再由常守义下令,用排子枪打死他们。无论是常守义,还是傅朗西,事先对民众的热情都估计不足。还没有彻底习惯发号施令的常守义,在数千人的齐声怒吼面前,深感措手不及,稍一分神,竟然提前发出开枪的命令!在四个行刑的人当中,杭九枫算是见过世面的。口号一起,他就叫雪大爹老实点,一会儿站到油菜田边,不要乱晃乱动,免得一枪打不中要害,还要再挨一枪。出其不意的命令猛一冒出来,杭九枫心里也乱了章法,忘了乜子里有子弹,鬼使神差地又将乜子往膝盖上磕了一下,已经上膛的子弹当的一声迸了出来。他从地上捡起子弹,重新塞进乜子里,旁边三个人已经开枪了。戏台下的人群顿时大乱。杭九枫平端着枪,哪怕雪大爹肥厚的脊背足以挡住劲爆的子弹,他也不敢扣扳机。先行倒地的三个富人死得非常利索。雪大爹仍在戏台上站着。没有跑远的民众,不知道杭九枫还没开枪,纷纷惊呼起来。发错命令的常守义就近从别人手里拿过一把柯刀,趁着戏台下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呼,准确地砍在雪大爹的脖子上。随着一声不大的脆响,在雪大爹颈椎第一块骨头与第二块骨头之间,准确地开出一道喷血的刀口。杭九枫惊愕地望着那具轰然倒下的肥硕的身躯。
常守义在身后大声催促,让杭九枫赶紧补上一枪。
阿彩从捂住双眼的指缝里看见,围过来的人群,一下子又散开了。
圣天门口三二(1 )
戏台周围的人潮水一样涌到镇里去了。
左岸上只剩下很少几个人。
用看过血的眼睛去看油菜,分不清哪是花,哪是叶。
雪柠穿过油菜田慢慢走来,将一路上采摘的油菜花一层层地盖在雪大爹身上。夏天,西河两岸的山谷里常会陡然冒出滚滚洪水,猛烈地注入河床,只需极短的时间,白茫茫的沙滩就会被淹没得无影无踪。随着洪水不停上涨,长满柳树的河堤边不时喘息着冒出一个个黄汤汤的水泡,紧接着,有边有角的田畈就变得昏黄不清。那些耕作的水牛黄牛尽管面临主人鞭子的威胁,仍然拖着犁铧仓惶地逃向山坡。肆虐的洪水跟随其后,直到被道道青石突兀的山脚挡住才肯罢休。现在还没到夏天,雪柠的眼泪成了洪水。护着她的王娘娘说:“住在小教堂的法国传教士说过,人哭是为了给自己的内心做清洁!”“梅外婆也说过这样的话!”提起梅外婆,雪柠哭得更厉害了,她已经哭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春潮汹涌的西河上,一群接一群的人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们扛着从富人家分得的东西,和忙着做窝的燕子一起,轻快地掠过水面。高兴得无法表达时,有人高声学着董重里的说书。
文王出世天下惊,姓姬名昌有天心,他是后稷十五代孙。轩辕帝喾将五代,娶妻邰氏女裙钗,生下后稷传后代。后稷生不,不生公刘,公刘生居豳,居豳生庆节,庆节生皇仆周,皇仆周生差弗,差弗生毁,毁生公非立,公非立生高圉,高圉生亚围,亚围生公权祖,公权祖生古公,古公娶妻太姜女,所生之子在家里,太伯虞仲与季历,季历娶妻太妊女,降生文王岐山地。文王生下武王君,坐了纣王锦乾坤,一统山河国太平。武王掌朝管万民,姜子牙,下山林,辅佐周朝八百春。孟津八百诸侯会,纣王摘星楼上火焚身。周王后来生成王,成王康王和昭王,穆王共王和懿王,孝王夷王和厉王,宣王幽王和平王,平王传位东周王,子孙三十零八代,传至清王江山败。
雪柠的哭声没有被镇内的欢呼声打断。
打断雪柠哭泣的是西河下游响起了阵阵枪炮声。
马鹞子终于带着自卫队作为先锋向天门口发起进攻,南风从二十几里外的饼子铺吹来越来越浓的硝烟。
雪柠坐在河边,直哭得独立大队扛着铁沙炮撤了回来。
杭天甲用一条很脏的布带吊着一只胳膊,他手下的人也都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董重里更惨,说书时的儒雅全没了。只有细看,才能将他与出门贩了半年牛的北方人区别开来。冯团长从黄州派来了一个营的政府军,配合着马鹞子的自卫队,很快就将独立大队杀得卸甲丢盔,要不是杭天甲在沿途布下迷魂阵,独立大队也许连撤退的机会都没有。
独立大队的人七零八落地钻进小街后,雪柠也回家了。
空空如也的屋子里只剩下摆在天井边的四具尸体,还有一堆堆被踩得乱七八糟的书籍。王娘娘和杨桃望着雪柠,希望她能发话,安排如何安葬四位突然死去的上人。旁若无人的雪柠穿过西月门,横跨紫阳阁,径直走进爱栀的睡房。不久前还显得很拥挤的屋子突然空阔起来,墙角的大衣柜被人搬走了,爱栀和雪茄睡的架子床离开了原来的位置,也许是它太过笨重,才被人无奈地抛弃了。雪柠绕着架子床转了几圈,拼命地寻找什么。
杨桃明白她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说:分财物的穷人闯进来时屋子里乱成了一团麻,那些想得到雪狐皮大衣的男人更是拼命地往这屋里钻,大衣最终落到阿彩手里。阿彩将那个死死抱着皮箱的男人打了一耳光,然后轻飘飘地提着皮箱走了。阿彩拿走皮箱时,等着分东西的穷人们都有意见,说阿彩还是雪家人,不应该同他们一起分雪家的东西。阿彩一点也不让步,拿着皮箱,就去了小教堂。
雪柠说:“我去找阿彩,要回雪狐皮大衣。”
杨桃一把拉住她,继续对她说:阿彩离开不一会儿又回来了,她将空空的皮箱扔在地上,厉声问,谁将雪狐皮大衣拿走了,若不还回来,雪家的财物就不分了。阿彩说到做到,真的不让那些拿着东西的人出门。这时候,傅朗西的命令传到了,雪家的财物不能分光,必须留下供雪柠日后生活的部分。傅朗西还特别说到雪狐皮大衣任何人都不能拿走,必须留给雪柠。傅朗西的命令是由杭九枫传达的。听说雪狐皮大衣不见了,杭九枫也很生气。没想到阿彩突然变脸,咬定是杭九枫趁乱先将雪狐皮大衣藏了起来。杭九枫一点面子也不给阿彩,当着众人的面重重地责骂她,说她命中注定只能穿狗皮袄子,就不要望着雪狐皮大衣异想天开了。雪柠相信阿彩的判断,又要去找杭九枫。杨桃仍旧劝她不要去,阿彩那样凶,几乎抓破了杭九枫的脸,杭九枫也没承认,雪柠去问更是没用。雪柠执意要去。她在小教堂门口徘徊了很久,明明听见傅朗西就在里面说话,有时还能看见杭九枫的身影在门后一闪而过,哨兵却坚决地说他们不在,不许雪柠进去。
圣天门口三二(2 )
正在街上踱步的杭大爹动了恻隐之心,主动过来同雪柠说:“上人的后事如何料理你都想好了吗?莫光顾着找那好看的衣服,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雪柠说:“找几副棺材还不容易,雪狐皮大衣只有一件,丢了就没有了。”
“九枫还留着那张大白狗皮,让他硝好,送给你。”
“给阿彩吧,阿彩穿这种东西最合适。”
“那个癞痢婆,我都看不上眼,也不明白九枫哪根筋长得不对劲,若是早晓得这事,我是不会饶过他的。”正说着,一旁蹿出杭天甲,杭大爹叫了他一声:“去叫九枫来,看他是不是真的拿了人家的东西,若是拿了就还给人家,那是雪柠的念想。”
杭天甲一把拉住他:“您老快过河,往天堂去,找个平安的地方安身。”
杭大爹不停地挣扎:“老子早就说过,要暴动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我不想跟着你们四处逃命,死在家里,还能给儿孙们留下一股镇宅的威风。”
小街上出现一股旋风,尾随而来的枪声十分激烈。
雪柠执着地站在小教堂门前,毫不理会四周的混乱。
最会打仗的杭天甲都沉不住气了,丢下杭大爹,也不请示傅朗西,就开始在小街上集合队伍。
杭天甲说:“打头阵的一定是政府军,自卫队的枪声不可能如此密集。”杭九枫不同意他的判断:政府军是何等的高傲,小一点的路都不肯走,到哪儿都是两个人一排,前面有机枪开路,后面有机枪压阵,中间还有机枪撑腰,根本不可能将好枪没几支的独立大队放在眼里,更不可能还没见着独立大队的人影,隔着几里路就打乱枪。
父子俩正在争执,段三国的锣声响起来:
“驴子狼来了!快躲驴子狼呀!”
他的声音异常凄厉,“有楼的上楼,有树的上树,没楼没树的,快将牲畜扔到门外!”
钟楼上的阿彩也惊慌失措地叫起来。西河左岸的田畈上,一块巨大的灰色云彩一样的东西正在快速移动,所到之处,金黄的油菜也褪了颜色。南风急促地吹着,四周的木梓树哗啦哗啦地向西摇曳。穿破高天,犁起地面,一浪撵一浪的嚎叫声顺风翻滚而来。已经下过撤退命令的杭天甲,临时改变主意,调动全体独立大队队员,或是抬铁沙炮,或是荷枪实弹,在下街口外一字摆开,冲着刚刚进入射程的驴子狼猛烈开火。
前面的驴子狼应声倒下一片,大队驴子狼马上停止前进。
趁着驴子狼犹豫不决的间隙,杭天甲再次命令:“快往天堂撤!”
两个身强力壮的独立大队队员从小教堂里抬出那乘黑布抬椅,坐在上面的傅朗西大声说:“乡亲们,记住我的话,谁也夺不走你们过好日子的权利,用不了多久,独立大队就会回来!”
被杨桃和王娘娘连劝带拉快要走近家门的雪柠,突然发力挣脱她们,快步跑到黑布抬杆前面。
“还我雪狐皮大衣!”
“我也在找它!你放心,我对杭九枫他们说过,在天门口,从今往后只有你配穿雪狐皮大衣!除了你,谁也休想穿着它招摇过市!莫着急,反正你没长大,就算给了你,今日也穿不成。等到你长高长丰满了,就算我不能亲手将它还给你,还有董先生,我们都希望你长得像爱栀一样美丽。”
傅朗西说得很动听,雪柠情不自禁地低头打量着自己。雪柠身体的确不是那种彻底的女人模样,特别是腰和腿,被衣服包得几乎看不出形状。如果再用雪狐皮大衣一包,岂不是形同小兽!等到乳房没有隆起、腰肢没有紧缩、屁股还是瘪的、两腿更不见修长的雪柠明白过来时,独立大队和苏维埃的人已经跟着傅朗西逃到西河右岸,马不停蹄地朝着天堂一带的深山疾进。突然冒出来的驴子狼让那些准备进山逃难的人受到双重惊吓,逃过西河的不到十家。大家早早地将自己反锁在屋里,隔着门缝窥探外面的动静。段三国喊破了嗓子,也没人去街口守那道专门防备驴子狼的围墙。没有铁沙炮,杭大爹也不敢出门当头领。仓促之中的常守义连儿子都顾不上带走。常天亮心里也有数,一点也不耽误地躲进紫阳阁。找到藏身之处的人,都在各自的角落里不敢做声。
一只驴子狼出现在小街里。每向前跑一阵,它必定后退几步听听动静。直到走近小教堂,它才昂起头来长长地嗥叫一声。叫声还没消失,街头上就出现一道灰褐色的潮头。无数驴子狼带着阵阵轰隆声,顺着小街汹涌地冲过来,贪婪地张开大嘴,伸着长长的舌头,不时聚在一起头挨着头像是商量什么。天门口上上下下被一种令人窒息的臊臭笼罩着。一个男人经不住这种恐怖,用哭嚎的声音尖锐地叫骂:“我说过雪家人杀不得,杀了雪家人,没祸也会惹祸!”男人的叫声很快就被按了下去,“驴子狼又不是雪家养的家狗,你若是怕,昨日喊口号时就不要那样不要命!”尖叫的男人是麦香的丈夫,捂着男人嘴不让喊的是麦香本人。驴子狼群在小街上打了一个旋。跑到上街口还没找到吃食的驴子狼开始回头了。
圣天门口三二(3 )
这些年天门口每次爆发驴子狼,王娘娘都见过,像今日这样,一群接一群的驴子狼将上街下街挤得满满的情形却是前所未有。她从阁楼里望着那些穷凶极恶的驴子狼,一边心惊胆战地担心大门不结实,一边对外面那些焦急地转来转去的驴子狼们说:“快去撞别处的门,那些屋里都有人,他们刚吃了雪家的东西,肚子里正在长肥肉,只要逮住一个吃了,三个月不会饿。”
突然间,一只个头巨大的驴子狼,箭一样对着绸布店隔壁的那扇窗户飞身撞过去。窗户很结实,一下没有撞开,驴子狼被弹回来,落在雪地里发出一声哀嚎。打了几个滚后,它翻身跃起,晃了几下尾巴,一低头又冲了上去。这一次窗户没能抵挡住,驴子狼从裂开的窗户钻进屋里,转眼间各种各样的惨叫已响成了一片。小街上的驴子狼群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