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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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炮越来越响,几只唢呐将满街的人吹得喜笑颜开。
婚礼进行得很快,天刚黑透,新郎新娘就开始喝圆房酒。
三十二桌客人,也盼来了多年没有见到的好酒好菜。高兴之际,领头送菜的杨桃吃了不少亏,从胸脯到大腿,到处都有男人使劲掐出来的青瘢紫痕。
第一道面饭是烧梅,四周用糖醋猪肝、糖烩腰花、扒细山药和冰糖莲子汤一围,烧梅上点了红瓶桃,配着亮晶晶的猪肝、腰花、山药和莲子,看上去就像刚刚开出来的牡丹。在烧梅及四只围盘之后,端上桌子的是十大菜中的头三味:银鱼小烧、面铺海参和清炖整鸡。吃完烧梅,第二道面饭和围盘又来了。这一次的面饭是饺子,围着它的则是咸卤口条、酸辣顺风、香肠花片和鲜汤蘑菇。
和第二道面饭相配的是十大菜中间的三味:鱿鱼小炒、清蒸蓑衣肉丸和红烧猪肉。随后的第三道面饭变成了发糕,所配的围盘与先前两巡八样完全不同,一个是凉拌肚丝,其次是糖醋肥肠,第三是烧烤肉片,最后是雪花银耳汤。十大菜里与发糕一同上桌的又有三味:花油卷、大包心鱼丸以及油炸扣肉。
每道面饭吃完后,临时请来的那些掇盘子上菜的人赶紧送上一块块热手巾,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不知是要揩脸擦手,冷不防还有人像苕一样问起,这也是吃的菜吗?揩完第三遍热手巾,酒足饭饱的男人全来劲了。主席上的一个富人站起来,大声问第一道面饭像什么。听别人回答像还没开的牡丹,富人不满意,诱使别人说烧梅有点像女人的嘴巴,随之又要别人顺着嘴巴一点一点地往下猜。嘴巴下面的东西很少,不到两下就有人猜出了乳房。富人大笑着让大家继续猜第二道面饭。饺子在盘子里围了一个圈,大家都说,牡丹开了就是这种样子。
富人仍说不对,应该从刚才猜到的乳房开始再往下猜。前面的几个人,全都想到一处了。富人说他们太性急,过了,得往回退一点。这一退就退到肚脐上了。听见说话的人一齐笑起来,都夸富人既有素油吃,也有猪油吃,哪怕长得再不争气,也比一年到头没油少盐的穷人聪明。富人不让人猜第三道面饭,他说发糕的样子像什么,只要不像常天亮那样瞎穿了,闭着眼睛也能猜出来。心知肚明的人故意非要猜。富人笑得更厉害:“不晓得女人身上的那个东西,那还叫什么男人!斧头是一块铁,门槛在外面歇,夏天打雷落雨,冬天起风落雪——这种谜语,只能难倒三岁小孩!”
一顿酒席从天黑吃到夜深,所有人都记得还有最后一道菜。等到头尾俱全的红烧全鱼一上桌,大家不约而同地将手中的筷子放在一旁。马鹞子牵着线线从洞房里出来,走遍三十二桌,给所有来客敬酒。
杭九枫一跷脚,站到凳子外面,双手掇着酒碗,迎着敬完酒的新郎和新娘:“这么多人为你们帮忙,你们要赶紧生个白胖儿子哟!”说话时,手上一用力,碰杯的两只碗突然碎了。
马鹞子还在说:“喜酒碰破碗,儿子来一串!”
杭九枫已经用半块碗瓷顶着马鹞子的脖子。
马鹞子没有慌张:“杭九枫,你不要乱来,小心脚下的手榴弹炸了!”杭九枫毫不理会,继续一声紧一声地逼着要马鹞子下令,让自卫队士兵带着武器出来投降。
一枚带着彩花的冲天炮出现在天门口上空。常守义和杭天甲带着大队人马从小街两头冲了进来。瞅着锋芒毕露的半块碗瓷,马鹞子极不甘心地掏出手枪扔到酒桌上。
满街的人还没反应过来,酒席就换了主人。
随后出现的董重里用他那说书的嗓子高声宣布婚礼继续举行。被独立大队的突然出现吓得脸色嘎白的人全都被捆起来押在一旁,空下来的座位换上此前只能在远处闻闻香味的穷人。第一对新人是傅朗西和麦香,三对同是独立大队士兵的新人跟在他们后面。四对新人,八个男女,没有拜天地,也不拜父母,听着董重里的指挥,一齐向那面新挂的红旗行了三遍鞠躬礼,然后纷纷举着手宣誓,大声说红区事业第一,个人婚姻第二。丝丝无心听新人们的朗朗之声,紧紧拉着杭九枫袖子,再三叮嘱,无论如何也不能杀马鹞子。杭九枫也不停地劝丝丝放下幻想,马鹞子与杭家的仇恨,不可能因为这一次没有杀他,就可以一笔勾销的。婚礼之后,新人们去了各自的洞房。
圣天门口三八(2 )
好久没有听说书的人围着董重里要他好好说一场书。
一整夜下来,三十二桌客人竟没有一个离去的。
太阳还没出山,段三国同头天黄昏时一样,四处忙碌着使唤负责做菜的各家,赶紧将大围席的八八六十四个菜送到各个桌子上。天色还带着黑,第一道上桌的是八味鲜果:苹果、鲜桃、艳李、西瓜、甜瓜、荸荠、板栗和红枣。熬了一个通宵,喉咙没有不干涩的,大家手抓嘴啃,又甜又酸的鲜果一进口,堵塞之处都通畅了。时令鲜果好找,反季节的西瓜、甜瓜、板栗,还有苹果真是难寻。独立大队的人也被感动了,马鹞子真是一个痴情的种,不然就不会下这么大的力气去弄这些东西。大家边吃边议论,雪大爹和雪大奶在世时,年年都要留些板栗到第二年春上尝新鲜,每逢秋天,雪家都要从西河挑回几十担细沙,晒干后,将板栗埋在既干燥又通风的屋子里。从秋到春,十斤当中,能熬过冰冻和春潮的,最多才一斤半。天门口不产西瓜、甜瓜,也不产苹果,这些东西一向是从水路运进山的。因为太容易烂了,各家杂货店从不进它们,公佬们逆水行船带回这类东西,都是嘴馋的富人们事先专门吩咐的。好东西从来不多,多了就不是好东西。
少见的鲜果吃完了,大家才想着问董重里。常守义的声音最大,地里的瓜秧子才半尺长,就有西瓜吃了,这说明革命的确是对的,过去他在河上守桥,就是捡到一块富人吃剩下的西瓜皮,也觉得是天大的福气。董重里果然知道西瓜、甜瓜和苹果放到第二年不烂的办法,他是从傅朗西那里听说的:只要是瓜果,全都埋进黄豆里,不管打霜落雪,不管三九三伏,想吃时总有新鲜口味在那里等着。从前,傅朗西家里就是这样做的。常守义瞪圆了眼睛:“埋一只西瓜少说也要三十斤黄豆,要埋供一家人吃上大半年的鲜果,岂不是得有上万斤黄豆!”董重里轻蔑地不把常守义看在眼里:“埋一只西瓜当然要三十斤黄豆,埋十只西瓜有一百斤黄豆就够了!”这话几乎没有人明白,董重里又多说了几句,有些人看事做事只有在西河上架桥一种方法,以为天下的事都是十丈宽的河面上架十块桥板就行,以为革命就是杀敌人,敌人杀光了,就有好日子过。其实,革命是一种梦想,如果没有梦想,傅朗西就不会放弃现成的好日子不过,跑到天门口,娶一个靠开饭店维持生计的寡妇做妻子,就不会与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马鹞子出生入死地比高下。革命有点像数着板桥在西河架桥,也有点像用三十斤黄豆来护着一只很容易烂掉的大西瓜,革命的梦想却是在人心和人心之间架上桥,是用最少的黄豆保证最多的瓜果不腐烂。
董重里忘情的话被上菜的吆喝声淹没了。
第二道上桌菜是八样点心,有黄石的港饼、孝感的麻片、武穴的桂花董酥、团风的狗脚、黄州的麻圆、东坡饼,还有现炸现做的春卷和油煎软饼包鸡蛋。公佬们得到机会也不肯骂马鹞子,一个个宁肯张大嘴巴多吃进肚子里一些,也不开口说马鹞子对自己的敲诈勒索。往下的第三道是莲子汤、糯米汤圆、糯米甜酒、溏心鸡蛋、百合汤、粟米甜汤、糖烩三鲜和八宝饭等八式甜食。夜里坐着不动听说书,差不多等同于干了大半天的活,这些都是填肚子的好东西。填饱肚子,就该喝酒了。第四道理所当然的是八种凉菜,卤猪顺风、卤猪口条、卤猪手、卤鸡、卤鸭、卤蛋、卤藕和卤豆腐。按规矩,只有上了凉菜才能举杯喝酒。在一片五香八角的气味中,在桌上摆了半天的瓶子酒全被打开。四个做新郎的男人一齐出来,挨桌给喝喜酒的客人们敬酒。傅朗西在前面代替大家说话,今日的酒菜是从马鹞子手里缴获的,还不够多,也不过瘾,等到苏维埃完全胜利了,就是没人结婚的日子,也有喝不完的瓶子酒,吃不完的大围席。有酒壮胆,天门口的穷人胆子又大了起来。有人说傅朗西不该娶穷人家的寡妇做妻子,不说六安、武汉,至少要娶县城里的女人才合情理。杭九枫已经不是新郎了,但他硬要混在新郎当中。他说,傅朗西与麦香结合,是革命爱情,城里也好,乡下也好,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全都与这无关。听到杭九枫这话的人都怔住了,傅朗西也是在敬完酒后,才想起要夸奖杭九枫。
杭九枫正在为自己说话引起的反应得意,丝丝在耳边悄悄提醒,段三国有事找他。大家都忙着喝酒吃肉,没有人注意段三国和杭九枫正说着重要的事。段三国要杭九枫也放马鹞子一马,天下的仇都要报,天下的恩也不能视而不见。线线不说话,一上来就将手架在杭九枫的腰上,丝丝赶紧学着妹妹的样子。有四只温软的手在身前身后推拉,不知不觉地杭九枫就到了关押马鹞子的地方。
隔着窗户,马鹞子张口就叫姐夫:“你不能吃了树上的枣,忘了树的恩!我没杀你,你也不能杀我!”
杭九枫扭扭腰,抖落身上许多的手:“你的记性让狗吃了!我全家都快被你杀光了!”马鹞子不认账:“那是打仗,不能怪在我一个人头上。”
段三国上来堵住马鹞子的嘴:“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无油盐的话!”
段三国像是早就想好了,眨眨眼就有主意冒出来。他将两个女儿支到一边,从门缝里递了一把尖刀给马鹞子。
圣天门口三八(3 )
段三国说:“二女婿,你可以让九枫将先前的仇存下来,留待今后再行处置。”
杭九枫还没弄明白一个人的仇恨如何才能存下来,关在屋子里的马鹞子已经将自己的一只耳朵割了下来。少了一只耳朵的马鹞子抱着头在原地打着转,不时将冒着鲜血的头伸到窗口让杭九枫看。
“人家这样做,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这么要紧的一块肉掉下来,他连哼都不哼一声,杭大爹如果没死,一定会佩服这样的好汉!”
段三国用话激杭九枫。
一腔血性涌上来,杭九枫拧开门上的锁,眼睁睁地看着马鹞子钻进两道山头墙中间的窄缝,拎着段三国给他的半瓶酒逃往后山。段三国在身后撵着吩咐,等到翻过两座山了,再将酒浇在那只成了光窟窿的耳朵上。段三国确信,马鹞子再有忍劲也挡不住酒浇在伤口上的烧劲,一旦有酒浇上去,惹出来的叫喊声,能够穿透一座山。
这时候,第五道八种热菜一样接一样地掇出来了。首先上桌的是如意肉糕,往后依次为水晶丸子、佛手鳜鱼、油焖童子鸡、红烧酱牛肉、荷叶粉蒸肉、豆豉回锅肉和黄花烩精肉。第六道菜则是四山珍、四海味。四山珍为野鸡、野兔、野猪和麂子,前两味是捉来活物,现宰现杀,所以不是烧就是炒。后两味就是去天堂也难得找到,所以只有腌过和熏过的,烧菜时用小火焖上半天,其味道反而更加撩人。四海味分别是蝴蝶海参、玻璃鱿鱼、玛瑙海带和金丝鱼翅。大围席吃到这里,三十二桌酒席上的二百五十六个人或多或少地松了口气。面前还剩有酒的人纷纷举杯叫着:“喝清了!”酒干之际,第七道四饭点、四素菜应声而上:糯米饭、细米粑、千层饼、银丝油面、蒜泥苋菜、香椿炒蛋、雪花豆腐脑和香菇粉丝汤。第八道也是最后一道是四茶点、两消食和两看菜。四茶点是蜂糕、花生、瓜子和香仁,两消食是削成片的甘蔗和去了皮的荸荠,两看菜里除了头天夜里就上过桌子的红烧鲤鱼,另有一只用红纸包裹着大得像洗面盆的红花月饼。
从来没有如此酒足饭饱过的穷人们意犹未尽,他们想闹上三天三夜的洞房。离了席,大家闹哄哄地挤到小教堂门口,独立大队的哨兵用枪挡着不让进。喝了酒的穷人胆子格外大,三五个人一伙,将几张桌子摞在一起,想从窗户钻进去。逼急了的哨兵当即朝天开了一枪。夹在人群里的余鬼鱼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只要扛起枪,天下的军队就是一个样!”想闹洞房的穷人们知趣地一哄而散。
醉酒般的天门口一直迷糊着。
能活动的只有十几个哨兵,加上那些总在觅食的饿狗。
冷不防后山上突然响起一声呐喊:“独立大队的杂种们听着,老子是猫托生的,有九条命,你们杀不了老子,谁敢动老子下在线线肚子里的种,老子就用蜡烛油揭他的皮!”伴随马鹞子的喊叫,藏在后山上的自卫队士兵放了两阵排子枪。
从麦香怀里惊醒过来的傅朗西,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们没料到马鹞子留了一手,在后山上藏着一个班的士兵。马鹞子也失算了,他以为独立大队真的去了河南光山,不然他会将驻在县城的自卫队全调来埋伏着。杭天甲不敢带人追赶,眼睁睁看着马鹞子被手下的人接走,一溜烟地往县城方向逃去。
弄清了马鹞子逃走的情形,傅朗西气势汹汹地下命令,要杭天甲将杭九枫拉到河滩上枪毙了。杭天甲带着杭九枫,走走停停,一里路走出十里长。好不容易走上河堤,常守义一阵风地跑来。董重里已经说服了傅朗西,让杭天甲刀下留人。杭天甲长叹一声,并没有向董重里和常守义表示感谢。杭九枫的话也不太像感谢:反正丝丝就要生孩子了,杭家已经有了下一代的种,自己完全可以放心死去。回到小教堂,杭天甲拎出那只铁酒壶,当着众人的面,将马鹞子的耳朵投进去,使劲摇了近百下。围着观看的人一个也没离去。“我不管什么革命意志,老子只要你记住一点:谁若是杀了杭家人,你就是杀了他的儿子和老子也算不上报仇。谁剁了你的左手,你就得剁他的左手,剁右手的都不是杭家的子孙!”两眼血红的杭天甲将壶里的酒连同耳朵一起倒在一只大碗里。杭九枫喝酒时嘴张得很大,一只耳朵淌了进去,又被他吐出来。杭九枫像是没有看到那只耳朵,别人脸上的惶惶在他身上一点也看不见。
趁人耳朵酒还没有完全发作,杭九枫回到屋里,用丝丝丰硕的双乳紧紧抵着自己的胸口。丝丝看出来独立大队又要往天堂撤,她要杭九枫抓紧时间陪陪自己。温柔之际,杭九枫听到董重里站在大门口与段三国说着闲话。
董重里这次回天门口,除了死去的人,活着的人里就只没见着雪柠。段三国告诉他,没有了亲人的雪柠,在半年时间里长大了不少,再过两年,就可以结婚生孩子了。想见她很容易,早晚云多的时候,雪柠都会到无遮无掩的河堤上去看云。段三国问董重里,是不是他没有和杨桃说上话,才用雪柠做幌子。这句画蛇添足的话惹得董重里勃然大怒,他厉声斥责段三国,凡事不要自作聪明。段三国竟然不怕,理直气壮地说,董重里的春心藏得太深,平常女人唤不出来,只有杨桃能行。雪大爹就是证明,他老成了那种样子,还能被杨桃撩起心中欲火,何况年轻的董重里。董重里的语气突然变软了,说出的话甚至带着几分佩服:按段三国的情形,前面也是一死,后面也是一死,可两边的人都没杀段三国,还都请段三国喝喜酒,这样的事恐怕在天门口难有第二件。段三国连忙卑微地贬低自己:明明是一个打更的命,让他当镇长是将母猪当马骑。
圣天门口三八(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