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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圣天门口-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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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四九(1 )

冬至过后蛾眉月弯得最好的那天半夜,从马鹞子手里夺回来后一直置闲的铁沙炮轰然作响。第二天早上,天门口上下都在传闻,杭天甲被铁沙炮一炮轰得粉身碎骨。与许多人想像的大不相同,杭天甲的死,并非标志着有口皆碑的杭家英雄史的没落,而是将多少年天门口人对闻之生畏的人的称呼换成了:五人小组。

抓杭天甲,捆杭天甲,一绳一索都由五人小组挑选的人来做。因为担心先前留下的一个连无法控制拥有十几支冲锋枪的独立大队,管团长又从县城里带来一个连。

他在几挺机枪的掩护下,站得高高的,大声命令在河滩上演练战斗阵形的独立大队,以班为单位架好枪,徒手集合。

作为演练的总指挥,他看着五人小组不怀好意地走过来,不等他们示意,便主动取下别在腰间的手枪,倒着递过去,再将冲锋枪的弹匣卸下来,同样倒着递过去。然后他转身对独立大队的人作了一个揖,不慌不忙地说:“扛枪舞刀就是为了护家报仇,不护家不报仇,只为了吃军饷,就是给我一门水桶粗的大炮也没意思!”五人小组用的是擒贼先擒王之法,暂时没有碰常守义招供的一中队和二中队。

四肢被捆的杭天甲也被关在小西山上的一座草棚里。

埋在树林间空地里的香木已经起窖,用不着再担心长了几年的茯苓会被野猪乱拱乱啃地糟蹋了,新香木要到春天才开始下窖,这种只在看茯苓时才有用的三角形草棚,自然而然地变得又破又乱。山上散放的牛身上痒了,就靠在草棚上蹭来蹭去,把草棚的三个角挤掉了一个。在破草棚上面,就是戒备森严的关老爷庙。

不等审讯,杭天甲就将自己开枪打伤自己的情形全说了。正式审讯时,杭天甲还是不改一个字:交通员奉命来调独立大队北上,与封建王朝大军进京勤王没有两样,说到底就是皇帝怕死,怕别人取了自己的江山。至于五人小组迫切想了解的所谓与常守义等人暗中参加第三党、成立恋爱研究会等等,他一概否认。五人小组没有对杭天甲用刑,他们和董重里一样相信,天下硬汉最不怕的就是硬对硬。

让杭九枫去草棚里规劝杭天甲是董重里的主意。

董重里还说,杭九枫一定会要求说书给杭天甲听。

五人小组采纳了董重里的建议,也同意了杭九枫的请求。

董重里却不想去给杭天甲说书:“你们应该清楚,杭天甲用自残来抗拒命令的事,也是我在信中告诉张主席的。”五人小组认为那件事董重里做得非常正确,心正不怕影子歪,越是到了关键时候,他越应当理直气壮地面对杭天甲。如果没有五人小组,董重里也许不会有此时此刻的犹豫。有了五人小组,董重里心里反而不踏实。

董重里的表现令五人小组感到惊讶。他们希望董重里能去,他们说话的语气,与逮捕人审讯人时没有什么不同。

董重里明白自己必须去。

在路上,杭九枫看懂了他的沉重:

“你也不要为我父的事增加负担,这么多年来,杭家大部分人都是死于非命,对于我们来说,凡是死都算寿终正寝。”

望着囚禁在草棚里的杭天甲,董重里心里泛起一股酸楚,说书时不该有颤音的地方也有颤音冒出来。“水牛犁田,黄牛犁地,若是人在世上作孽,来生就要吃草驮犁。”四句唱词儿一出口,手脚被捆得紧紧的杭天甲大叫了三声好。董重里低头挥着鼓槌,用眼角睃着杭天甲。董重里很久没有说书了,手有些生,一锤锤地敲得很重。杭天甲大叫过瘾。心情沉重的董重里更加发力,将一段说书说得天花乱坠。

高官不是容易做,班超昔日把笔投,日后官封定远侯。马援兴兵破南蛮,文王闻之心胆寒。兵征西蜀是吴汉,八战八克神妙算。班固勒石燕然山,马蹄踏破雁门关。昔日李陵和苏武,往战匈奴身受苦,一点丹心辅圣主,留得忠心传千古。李陵被擒把身贪,苏武不敢降北番,囚在冷牢饿不堪,可怜吃雪又吞毡,七日七夜贬冷山,夜卧羊群苦避寒。番王倒下旨,羯羊子放你还,苏武明下誓,日出西方顺鞑靼。李陵赠宝剑,赐衣方为暖,天赐鸿雁把书传,十又九年才回南,李陵饯别泪不干,讨剑自刎雁门关,千古令人长悲叹!说书完了,董重里不做声。

“往日总听人说,谁欺负了看桥的人,谁就要遭报应。那年与常守义的老婆在武汉偷情,真有味道。所以,我不后悔。”杭天甲咧开大嘴笑,“董先生,不管是死是活,我都不会怪你,这些都是天意。”

董重里还是不做声。

“有一件事,我不怪你,你也莫责怪阿彩。你给张主席的密信,被我看了。”杭天甲还是那样咧着嘴笑,“对付行路人,杭家有数不清的办法。阿彩上路的第二天夜里,九枫就一路寻踪摸进客店里,同她圆房,并将你写的那封信偷来看得一清二楚。其实阿彩对张主席也不尊敬,竟然将信藏在包癞痢的头巾里。后来我一直在想,若是张主席看完信也不洗手就拿筷子吃饭,肯定怀疑伙夫在背后偷鱼吃腥。往日别人说你内心非常公平,看了信后我才觉得那些说法不假。你说我们传统上就恋家,这是弱点也是长处,背靠家园打仗,人人都会使出十二分力气。还说我是在任何强敌面前都敢冲锋陷阵的勇士。对常守义你也不是只说坏话,你还记着他对天门口暴动成功起的主要作用。九枫,今日是三人六面,我说句话你要记牢,是老天要我死,与一切人无关。”

圣天门口四九(2 )

董重里毫无表情地张张嘴仍旧没有说话。

杭天甲忽然骂起马鹞子和冯旅长:“这两坨卵屎,也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真想天黑之前他们就发起进攻。那样你们就不会杀我,因为没有我,独立大队的战斗力就会削弱一半。”杭九枫说:“还有我呢,打起仗来,不会比你差。”

杭天甲笑起来:“差不差要别人说。”

杭九枫说:“人们都说,我只差在不如你有女人缘。”

“明白就好。明白这中间的原因吗?就因为你将辛辛苦苦学到的本事,全都用在阿彩的头上!听我一句,永远不要以为哪个女人是天下最好的。看看吧,今日不是又出了一个雪柠吗?你要记着,一定不要再犯追求阿彩的错误。你还要记着,莫碰雪家女人。傅政委说世上没有狐狸精,可是像狐狸精一样的女人到处都有。雪家女人不只是狐狸精,还是狐狸仙,她们在乎的不是别人的骨肉,而是灵魂。”

杭天甲笑得极为开心,他解开自己的衣服,露出硬得像铁的疙瘩肉,旁若无人地回忆起经历过的一个个女人。在杭天甲看来,这段时光非常美妙,他那幸福的样子令人不忍打扰。

五人小组规定的时间所剩不多了。

董重里终于开口:“你是聪明人,趁早替九枫想一想。”

杭天甲满脸疑惑:“你这样说话,让我好不明白。”

董重里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杭天甲大为不解:“你说说看,也许我会明白。”

董重里心事重重地说:“眼下情况很特殊,你们杭家虽说有个刚出生的男丁放在那里,可马鹞子也是不会轻易放手的,靠得住的还是你一泡尿变出来的九枫。阿彩从白雀园回来后说的话你也知道了,连张主席直接指挥的第四军,都是十个里面杀一个,不要说天门口的独立大队了。五人小组疑心越来越重,你是砧板上的肉,九枫是你的儿子,万一被连带上,那就晚了。”

杭天甲说:“你不是一向不愿重用九枫吗?”

董重里说:“我是替傅政委着想。在大别山搞武装割据,还得靠傅政委,别人都不如他有办法。傅政委要做成这番大事业,还得靠九枫给他当帮手。没有九枫,傅政委呼风唤雨的本领就施展不开。”

杭天甲说:“你莫像说书环环相扣,给我布迷魂阵!”

董重里说:“也好,时间有限,说三十六计吧!最后一计是走为上,第三十五计是连环计,第三十四计是苦肉计,第三十三计是反间计,第三十二计是空城计,第三十一计是美人计——”杭天甲摆摆手打断董重里的话,好半天才说:“我明白了,我这一生必须将三十六计用遍!往日三十五计都用过,就只剩下苦肉计了!也好,行刑那天,让九枫送我走,不要让别人捡这个便宜!”

董重里长叹一声:“难怪别人称我们为赤匪!”

杭天甲反而轻松了:“董先生,你也用不着让脸白得像死猪屁股,你是在为杭家做好事。

我就要变成鬼魂了,哪天你遇到不测,我会用手指堵住他们的枪管,不让他们开枪打你。

你去叫五人小组来吧,我要当面同他们谈谈。“

杭天甲答应得越轻松,董重里心里越难受。

五人小组到来后,惊讶了一下,就爽快地同意了杭天甲的请求。

当着大家的面,杭天甲将一句话当两句话说:“九枫我儿,在老子面前你也不要客气!下手一定要狠,连人带刀都要舞起风来。不管是手臂,还是刀背,要会借风力,要站在上风头,除了好用力,还能避开血气。刚死的人血气重,闻多了不好,就算是老子的也不行。你来摸摸,这一块腱子肉太硬,里面肯定有肉筋子。到时候我会尽量放松。对付它,除了狠,还必须快。刀刃往下砍时,不能直上直下,要有横的意思。硬砍是不行的,刀刃快要吃到肉的那一刻,一定要有割和切的小动作,也就是砍到最后顺势一拉。要记住,砍的力气为主,拉的力气为辅。最关键的是要沉住气。天下之事,不看远的,要看近的,小曹同志就是好榜样!对付仇人要狠,对付自己人要狠上加狠。心慈手软的人永远只能做平常百姓,心狠手毒的人才能完成大事业。你是杭家的传人,干这样的事应该得心应手,所以你要亲自动手。若是有人借我的人头成了英雄,杭家就成了让人耻笑的狗屎。不敢动手的人就不是杭家儿孙。这种事是由不得人的。我这也是学老太爷,就因为他不肯让马鹞子活捉,我们做后人的才受到大家的尊敬。”

杭九枫盯着杭天甲的脖子:“那好,我就试试。”

杭天甲生气了:“混账!不是试,要做就做利索。”

杭九枫说:“快死的人莫发脾气。我会让你满意的。”

杭天甲说:“还有最后一件事。我这一代,杭家有四个儿子。生了你之后,原以为你的二父三父和细父也会跟着生儿子,没想到他们连个女儿都没留下来。所以,你要替杭家保本,这辈子最少也要生四个儿子。”

父子俩都不是嗦人,事情说清楚了,就不再多说一个字。

回到小教堂,杭九枫认真地挑了一把大刀。会硝狗皮的杭九枫,对刀的钢火格外讲究,磨刀的功夫也超乎常人,半天不到,他就将手里的大刀磨得可以照见女人的媚眼。

圣天门口四九(3 )

此时此刻,杭天甲格外务实。五人小组最后一次提审时,他一句骂天骂地骂人的话都没说,而是实实在在地提出三个要求:第一,行刑时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自己英雄一世,到死也不想有窝囊样子给人看。第二,他不怕死,但是怕痛,痛比死更让人难受。请五人小组准备四斤红烧肉,自己吃两斤,到时候有力气经受那一刀;另外两斤给杭九枫吃,挥起刀来才利索。第三,在杭九枫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之前,一定要将那个叫一镇的孩子认定为杭家的血脉,并将他从马鹞子手里夺回来。第二个和第三个要求,无人表示异议。至于第一个要求,简直不是要求,杭天甲不说,五人小组也会这么做。审讯结束后,对独立大队的发展壮大有过大功的杭天甲,如愿得到半盆红烧肉。杭天甲只吃了一小半,剩下的全部给了杭九枫。因为他担心,万一杭九枫力气不够,会使自己经受额外的苦难。杭九枫吃了杭天甲剩下的红烧肉。天气很冷,碗里的油冻得发白,凸在上面的肉块冷得发黑。杭九枫喜欢吃这样的冷油冷肉,父亲的将死也无法影响他的胃口。眼看快吃完了,才抬头问杭天甲有没有其他吩咐。杭天甲摇着头,天下将要斩首的人犯都是这样,吃完红烧肉,心就死了。

蛾眉月弯得像爱笑的女人,丝丝和线线抱着一镇,跟着马鹞子走了,段三国带着妻子躲到亲戚家去了,屋里没有人。被性情之火烧得难受的杭九枫找到阿彩:奇 …書∧ 網“我父发话了,我负责下种,你和丝丝负责生儿子!一人两个,谁生不下来,我就压死她!”阿彩一边抗争,一边嘲笑他找错了人,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应该由她来做,既然丝丝那么会生儿子,就应该让她一口气生上十个二十个。杭九枫的力气越来越大,阿彩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她必须马上就去五人小组,将自己与恋爱研究会的关系说清楚。五人小组通知她时,说得毫无周旋余地,半个小时之内就得见面,否则便以故意逃避论处。“我就不信你不怕五人小组!”阿彩匆匆走了,杭九枫冲着弯弯的月亮嚎叫不止。

后半夜,铁沙炮响了。

五人小组吓得不轻,以为有人策动独立大队暴乱。

好不容易才弄清楚,是杭九枫喝多了酒,放炮为自己助兴。铁沙炮声只是添了一些混乱。

杭九枫扔下酒壶,也不看五人小组盯着自己的眼光,拎着大刀就往后山走,过了小东山,再过小西山,又走了很长一段山路,到了被篝火照得通亮的深深的山坳。杭天甲的嘴被布团塞得紧紧的,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杭九枫在他面前站稳了〃{ txtsk }〃,也不听五人小组的人发出的口令,双膝往下一跪,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说了一句:“老人家,儿子送你享福去了!”然后便很自然地一挥刀。北风相助,寒光照彻,山野低垂。身首分离的巨响,原本可以使杭天甲像杭大爹一样雄壮地死去。

一切都被麦香的破口大骂冲淡了。

圣天门口五零(1 )

常守义被捕时,麦香正在小溪里使劲搓着傅朗西的裤子。

杭天甲被捕时,麦香又在小溪里使劲搓着傅朗西的裤子。

“为何还不让傅政委的红色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放在往日,董重里一定会说傅朗西是不是吓得尿裤子了,今日却不能这样说了。他停下来貌似轻松地和麦香开着玩笑。他这么说是有来由的,小曹同志与傅朗西见过面后,就通过五人小组传话,特许麦香暂时不与独立大队一起活动,全力护理傅朗西,只要不影响傅朗西的身体健康,生孩子也是允许的。

麦香信口回应了董重里一句:“未必不生孩子,就会被肃反?”

董重里脸上闪过的痛苦表情,让麦香再次回头时,下意识地往小街深处看了几眼:又有几个人被管团长的士兵荷枪实弹地押往后山。董重里在镇静之余轻轻地摇了摇头。几个小时后,麦香再次见到董重里,这个一向襟怀坦白、静如处子的男人已经方寸大乱。

小教堂里,五人小组早已各就各位。桌子上摆着常守义的口供。说是开会讨论,却没有董重里说话的份,五人小组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如何才能将排在第三的麦香等人一网打尽。董重里在心里冷笑。自从五人小组按图索骥地去捉常守义供出来的那些人时,他们就失去了董重里的尊重。随着时间的推移,董重里明白了:麦香是一只诱饵,或者是董重里上钩,或者是傅朗西上钩,或者两人都上钩,或者两人都不上钩。不管做到哪一步,最后都是五人小组肃反的成绩:摸清了独立大队在天门口武装割据地区主要负责人的底细,无论怎样说都使这支队伍更加纯洁。董重里没有坚持,也没有不坚持。五人小组先是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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