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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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菜花正灿烂地开着,蜜蜂在嗡嗡乱响,蝴蝶在上下翻飞,阿彩心里有股火在烧。她没有心思看油菜花,走进河堤上的柳林,杭九枫果然等在那里。阿彩什么话也不说,从袖笼里扯出狗皮顺势铺在柳林中的青草上,接下来又将自己脱得寸纱不剩,鱼儿一样躺在狗皮上。这一次杭九枫很从容,他先找了一个水坑将自己的手洗了洗,然后双腿叉开将阿彩完全置于自己身子下面,一边脱衣服,一边问话,是不是雪家有事得罪她了。
阿彩说:“我恨雪家人。”
杭九枫笑了:“我就爱听这样的话。”
杭九枫虽然将棉裤换了单裤,里面还是没穿短裤。迎着从柳梢上斜射过来的阳光,白花花的阿彩有些晃眼。杭九枫伸手扒开并在一起的双腿,探着头看了看。
阿彩一点也不骄傲:“你是第一个来采花的蜜蜂。”
杭九枫也没有得意:“我说的话没错吧,只有我是真喜欢你。你我是天生的一对。”
趴在阿彩身上的杭九枫突然不说话了。就像往日篾青在头上割了一下,在杭九枫粗壮的压迫下,阿彩痛苦地声声叫着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活。野地里的交欢有如潮起潮落,很长一段时间才消停。停下来的部分原因是垫在身下的狗皮揉破了。杭九枫已经坐起来了,又忍不住低下头将阿彩的两只乳头轮番含在嘴里轻轻重重地唆了一通。
圣天门口五(1 )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六日,武汉三镇早早落雪了。
隔着一条长江,左岸的汉口积雪更多。绕过每根落光叶子的树枝和每片不肯从枝上落下的树叶,白的雪温柔而坚决地重新堆砌了本来就很幽静的咸安坊。紧随着一年当中最有新意的日子,居住在这片被雪铺得格外完整的街区上的梅外婆,亲手接生了雪柠。梅外婆在花楼街德国人开的医院里当过护士和护士长,雪柠穿越产道从母亲温软的体内来到炎凉百变喜怒无常的世界,其过程本应该也在这家医院里完成。
变故缘于雪茄。作为湖北省教育厅汉口分部的负责人,每个星期三都要去长江右岸的武昌本部述职。这一天是星期六,为庆祝协约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获胜,武汉三镇各所学校一律放假三天。一直以来拒不在公众场合上露面的梅外公,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因为所谓正义战胜邪恶而欢呼雀跃。他精心写出一篇反其道而行之的《过渡时代社会之道德》,准备在第三天,也就是星期一在长江左岸的汉口辅德中学礼堂演讲。为了安全起见,雪茄去了一趟武昌,与在省国民政府担当要职的两个同学见面,通过他们与各强力部门进行沟通,确保梅外公发表演说的那一阵,不会发生有官方背景的骚乱。几年前,雪茄初来武昌求学,正赶上出生于武昌江夏的京剧名角谭鑫培衣锦还乡,说是还情于家乡父老,可是想要获得一张春满园的票,比在六渡桥一带的马路上捡到金条还难。正是这两个同学的激将,雪茄才冒昧过江找到梅外公的门下,请他赐赠几张戏票。那一次,雪茄不仅得到了戏票,还认识了后来相亲相爱的妻子爱栀。
雪落无声,雪茄往来奔波了一整天,最终得到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回复:梅外公早就应该这样做,讲学道德,教授规范,这些都是当局的倡导。在长江左右两岸间来回穿梭的渡船有事没事都是悠悠荡荡的,惟有船舱内滋生的各种好与不好、有趣和没趣的消息,同江风一样奇快无比。
去的时候,雪茄在跳板上碰到马镇长。
回来时,马镇长似乎仍等在跳板上同他说话。
“那个阿彩,你可要防着点,小心她来找你的麻烦哟!”爱听说书的马镇长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女人若是破罐子破摔,发起狠来可是真狠!”
在雪花纷纷的长江边碰上故人,马镇长有些高兴,一口气不歇地说下去。夜里醒来能在枕边看到丈夫雪茄是阿彩惟一的梦想。只要能当一个有名有分的女人,哪怕这一生被雪茄压得扁成一张皮,她也无怨无悔。假如过年时雪茄还不回去采她的花,唆她的蜜,仍旧让她不阴不阳地守活寡,逼急了,她就先养野男人,再将雪家闹得家破人亡。马镇长在天门口任职多年,六安、合肥都曾去过,随后又悄悄地攒下一笔税款,就是为了来武汉三镇,见识一下总听别人说的花花世界。马镇长再三说,自己这次来是雪大爹同意的,雪大爹不同意他也不会来,也不会写了信交由他带来。雪茄不是有意不请马镇长到家里去,也不是因为明白梅外公不喜欢马镇长这一类有鱼肉乡里之嫌的人,说到底还是马镇长所说阿彩的一席话,让他太难受了,以致把已到分娩关头的爱栀都忘在了脑后。
雪茄被马镇长的话弄得恍恍惚惚,他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发现路灯已亮了,才记起怀胎十月的爱栀仍在家里,立刻风风火火地拔腿就跑。这天是星期六,梅外婆必须去教堂祈祷。按照早上的约定,雪茄无论如何也要赶在梅外婆出门之前回来。雪茄没有按时回家,梅外婆还是出门去了教堂。梅外婆出门不一会儿,雪柠就在爱栀肚子里大闹起来。留在家里的梅外公毫无办法,只能站在门口,一次次地请人送信,盼着梅外婆早点回来。梅外婆回家时,雪柠的半只小脑袋已经伸到产道外面。梅外婆倒不惊慌,比起在医院的那几年,时常见到一条小腿或一只小手伸出产道的惊险,那蓬过早显露的湿漉漉的秀发,几乎就是一朵供人观赏的灿烂墨菊。虽然在家里,该做的事梅外婆都没落下。雪茄进门就闻到一股很浓的血腥味,却不是发生意外,小生命雪柠已经平安地哭了好几场。
雪柠出生不到三天,两眼就齐齐睁开。贺喜的人都说,婴儿一般都要到二十天左右才能睁开眼睛,最早的也得十天,并且两只眼睛还有先后之分。早早睁开眼睛的雪柠,还没有让人觉得异乎寻常。有人连连称奇,是因为需要有合理的夸张和客套。
异乎寻常的雪柠出现在常娘娘到来后。那一天,正午的太阳温暖宜人,两个打鱼人抬着一尾比人身短不了多少的红鲤鱼从江边直接来到家门口。红鲤鱼还是活的,大尾巴像蒲扇一样在空中甩得叭叭响。看见门口晒满花花绿绿的尿片,打鱼人便站在门外不停地叫:“活鲤鱼发奶,活鲤鱼发奶哟!”叫了几声,梅外婆和爱栀心动了,就让常娘娘上前去招呼。大约就在常娘娘从打鱼人手里买下红鲤鱼时,睡得好好的雪柠哇地哭起来。这一哭就没有止境,整整三天三夜,说歇下来也只是哭声稍小一些,马路上的人听不见。夜深人静时放开嗓门,一阵风就能将哭声吹到远处的水塔尖上。爱栀的乳头细细的,挺挺的,常娘娘的乳头粗粗的,绵绵的,在平时,一个优雅高贵,一个本分实在,总能够十分恰当地塞在雪柠嘴里,及时止住那些有理和无理的哭闹。读书知史的梅外公,什么哭泣没见过?国破家亡的,丢官去爵的,丧父丧母的,缘尽情断的,哀毁骨立的,缠绵悱恻的,大恸无言的,长哭当歌的,悲愤莫名的——凡此种种竟然无法解释雪柠不到一百天的人生。熬到第四天,雪柠总算不哭了。刚过几天放心的日子,那种神秘深奥的哭泣又响起来。如此反复多次,人缘与名望极好的梅外公,陆续送出十几封帖子,先是汉口,随后扩展到汉阳和武昌,三镇内外,专治疑难杂症的医生郎中挨个请到了,号脉听诊,熬药打针,能想到的病症都想过,能使用的办法都用过,浑浑噩噩的雪柠仍旧想哭就哭,要闹便闹。一年下来,就连与梅外公交情最深的医生郎中也开始推三挡四借故不肯登门。家里大部分人急得口舌生疮,脸上长火嘴子,只有梅外婆处事不惊百事不烦:
圣天门口五(2 )
“想哭就哭吧,哭是笑的福音哩!”
谁也想不到,雪柠每次哭闹都是因为鱼。
如果是简简单单的鱼,别人也会及早发现。妨碍破解雪柠心性的因素是,打鱼人用各种方法捞起来的鱼,离水之后还能或长或短地苟延残喘一阵,也只有买了这类活鱼回家,让人心烦意乱的哭闹才会爆发。常娘娘若是每次上街买菜都能碰上还在篓子里蹦蹦跳跳的活鱼,也许就不会让雪柠的哭泣在咸安坊的大街小巷里弥漫那么久。有长江和汉水穿城而过,从江里捞起来的鱼一年到头总能摆满菜市场,哪怕落大雪,鱼价涨幅也难超过两成。常娘娘的菜篮天天都会装回一条鱼,这已经形成习惯。第一天用胖头鱼(注:胖头鱼,鳙鱼的俗称)熬一锅鱼头汤。第二天则是买鳊鱼回来,放入蒸笼用大火清蒸。第三天往往是一条三斤左右的草鱼,打鳞抠鳃,斩头去尾,一剖两半后剔除脊刺,用刀刃横着将剩下两块好肉一点点地刮成肉泥,捏成一只只的鱼丸子。第四天是鲤鱼,第五天是喜头鱼(注:喜头鱼,即鲫鱼,此叫法流行于武汉三镇),这两样或者红烧,或者干煸。从一到五,只是排个顺序。市面上还有许多种鲜鱼,因为季节变化有些鱼会时有时无,这几样是一年到头断不了的。做清蒸鳊鱼必须要活鱼,做喜头鱼汤也得要活鱼。不管什么样的活鱼,从江里湖里捞取起来总有先后之分,后捞起来的有可能上了街还活着,但毕竟是少数,碰得上碰不上,很难料定。实际上,一月当中,常娘娘用菜篮拎回家的活鱼,平均起来也就三条。就像别人所说,常娘娘天生就是当奶妈的料,从不轻易掺和主人家的事。也是让雪柠逼急了,她才忍不住将自己家的规矩拿出来说,天门口人一有来历不明的毛病,就要吃一段时间的素,长了眼睛的东西,会出血的东西,一概不沾筷子。常娘娘进一步说,不是长眼睛的东西妨碍了雪柠,就是雪柠妨碍了长眼睛的东西,如果雪柠妨碍了长眼睛的东西,到头来长眼睛的东西就要伺机报复,仍然会妨碍雪柠。依她的观察,最令人怀疑的是鱼。
话说到此,常娘娘又开始往回收。她一直在留心这事,然而家里一天一个花样做鱼吃,雪柠的哭闹却不是天天发生。因此,常娘娘最后又将自己说过的话全部否定了。
发现其根由的人不只是梅外婆,还有梅外公。又是冬天,家里人在桌子上摆了许多东西,让刚满一岁的雪柠自己去抓。雪柠坐在琴棋书画、金银首饰、五谷杂粮和五光十色的绸缎当中。抓到琴棋书画将来必定爱读书,抓到金银首饰将来不用担心没钱花,抓到五谷杂粮和各种绸缎自然会不缺吃的穿的。雪柠不碰那些现成的东西,眼睛一扫望着窗外,嘴里迸出一个字:“要!”一向淡看世事的梅外婆也为之惊讶,窗外只有一朵白云,那是上天之物,平常人如何能拥有?即便拥有腾飞之术,还得修炼出天高地阔的胸怀才行!
这一天,梅外公有个无法推辞的应酬,踏黑归来,接着雪柠上午的奇想,说起晚餐时也是亲眼所见的一宗怪事:跑堂的伙计将一条糖醋鲤鱼端到桌子上,身上的肉都熟了,鳃和嘴巴还在有节奏地一张一。一桌子好奇的人,吃完上半边,再将下半边翻起来,也吃光了,只和一根刺连着的鱼头还能抖动两根须将嘴巴一下接一下地撑圆。梅外婆想像着那条鱼死活不分的情形,一晚上没睡着。梅外公明白自己失言了,天还没亮,就爬起来钻进书房埋头写文章。远处传来别人家孩子的哭声。隔着两道门,梅外公突然问梅外婆,雪柠最近一次的哭闹,好像是家里正好买了活鱼回来。梅外婆心里像点上了灯,当即起床叫上常娘娘,跑到鱼市上守了好久,活鳊鱼和活喜头鱼都没见到,只等到一条五斤二两的红鲤鱼。梅外公的预感真的灵验了!红鲤鱼一进家门,雪柠就将自己往死里哭,最初像小猫小狗,四脚乱蹬乱划,屁股和脑袋配合着不停地扭来扭去,慢慢地,嘴唇紫了,指甲紫了,脸色也紫了,两只鼻孔撑得同四只鼻孔一样大,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心智聪慧的梅外婆试着将红鲤鱼放进装有五担水的水缸里。红鲤鱼在水里游了几圈,雪柠就不哭了。梅外婆继续试探,趁着爱栀逗得雪柠笑个不停,又用菜篮将红鲤鱼捞起来。玩得好好的雪柠就像装有开关一拉就亮的电灯,明明笑得正开心,嘴角一撇便像街口的北风一样大声嚎啕起来。反复几次,差不多可以相信了,梅外婆让家里的黄包车夫拉上养在水缸里的红鲤鱼,送到长江边上放生。半个月后,梅外婆有机会又用活鱼试了一次,两次的效果如出一辙。
“命中注定了,小家伙,这辈子够你辛苦够你忙哟!”
梅外婆庄重地说。从此一家人不敢再吃活鱼。
一家人当中只有梅外婆在这件事上想得最多。随后几年,梅外婆每时每刻都在细心观察这个长相越来越出众的小女孩。雪柠如此幼小就懂得心疼一条有生命的鱼,这种珍贵,已经是无价宝物中的极品。龙行天外,鱼游水底,所以才有鱼龙混杂一说。像雪柠这般尽力呵护凡尘俗物,正是梅外婆盼望的。与梅外婆不同,爱栀和雪茄迫切地想弄清楚,猪牛羊鸡鸭鹅,世上常见的有眼睛的生物中,雪柠为何独独惦记那些鱼儿。在上辈人焦急的等待中,按部就班的雪柠用每一天的细枝末节悄无声息地改变着自己。除了不许活鱼进门,家里还有一条禁令:在雪柠主动说起鱼之前,任何人不得用任何借口向她追问。雪柠说话很早,提起鱼的时候却很晚。
圣天门口五(3 )
一夜北风吹开了屋前屋后的菊花,梅外公的一位朋友从上海远道而来。梅外公的朋友是吃继母的奶长大的,刚刚功成名就,继母就去世了。趁着酒兴,朋友提起笔来,就着梅外公的水墨,在七尺白绫上画了一幅卧冰求鲤图。梅外公一声叫好,惊动了雪柠。她像蝼蚁一样站在七尺画稿前,两行清泪宛如断线之珠。
“世上最可怜的东西是鱼儿,它有嘴出不了声,有眼睛流不了泪,有痛苦不会说,想伤心脸上起不了愁云,别的东西有嘴巴能喊救命求饶,有眼睛能哭得让人心疼,还有那一长就是一双的手和脚,遇到打杀,再软弱也能抵挡几下,只有鱼儿,生没有手,死没有脚,想将它怎么样,它就只能怎么样!”
雪柠的原话少不了有幼稚的地方,不可能如此老练。这一番话是梅外公复述的,大致意思是雪柠的。梅外公的朋友因此将自己关在客房里一整天没露面。离开之际,朋友要梅外公直接送自己去江汉关下的大船码头,而不理会其他人的一致挽留。回到上海,朋友随即去了法国。他从巴黎寄信给梅外公,感慨万千地提起,是雪柠的话让他恍然大悟:越是功成名就的人,越是浅薄无知。梅外公将来信解释成,朋友一直想去欧洲了解西学,以图有朝一日用来修正或者充实国学,雪柠的话只是帮他下定决心,而不可能有更大的作用。在家里人听来,那番将梅外公的朋友激走的话,是从雪柠襁褓时期的哭闹里延续下来的。年年都在期待答案的梅外婆,没有因为秘密的公开而激动。话是从雪柠嘴里说出来的,听上去却是发自梅外婆的内心。不止是梅外婆,还有梅外公、爱栀和雪茄,细想也好,不去细想也好,结论都是显而易见。
关于鱼的可怜,很快从天门口传来回响。雪大爹深深关心着雪柠过早显露出来的天性,在以雪柠为主要内容的书信最后,自然会说到阿彩:“已经到了必须为此女子做出安排的时候了!”此话足以表达雪大爹内心的焦急。梅外婆理解雪大爹的意思,出现在城里的婚姻自由,改变不了深山小镇的生活人。她对雪柠说,这里和那里本来就是一个世界,不定哪一天,两脚一抬就转回天门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