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楼-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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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夫人无奈,命五福到那院寅二太太处问时,说是:前回因我们这里没有,才从你们那边寻来的,若有岂有不给的呢。金夫人没了法子,使锦屏去问妙鸾,暂借用老太太收着的,妙鸾忙开了药橱,却有先前藏的满满一小锦匣,都是手指般粗的,只是色红了些,遂秤了一两八钱,给锦屏去了。金夫人见了大喜,即时交与叶儿,命丫头们送到书房去了。大夫们看了说:“这人参实是上好的,原必是赏里下来的,只因年久太旧了,这东西不比别的药,纵然是最好的,若逾百年,便自化灰。这个虽尚未化灰,已为蛆虫啃蚀,都没力量了,且收了回去,虽然细小,倒是新的好。”只得依旧拿了回来,一一回明了。金夫人听了低头无语,半响方道:“这便怎么好,若差人到京里去买,因路远得许多日才能买来,我们这左近的城里,慢说是好的,就是真的也没有,不然你们去叫他们问问那大夫们,若随身带着好的,便叫他们取出来用了,准价还他的也罢了。”彼时,因琴默与德清都在那里,琴默忙道:“姑母且慢!外头的大夫们那里有甚么好的,纵有点真的,也必切作几段,上下夹粘上竹皮须芽来多卖,所以不可只看他粗细。因我们那边常有过往的东边掘人参的商人,所以我们老爷都知道他们作弊的情形。前年我们老爷自己选着买了几两真正好的,交给我收着来,妙在知道了似的,装在匣内,带到这里来了,先拿去用了,以后慢慢从京里买来还我们也是一样的。”金夫人大悦,笑道:“这样很好,只是我的儿,你为我太费心了。”琴默笑着起身出去,不一时拿了二两好的来了。金夫人遂唤进外头的舒二来,同方才认不得的那几包儿药送到外头看去了。大夫们看了都说:是上好的,终是大户人家不同,赞叹不已。将那几包儿药也都理了出来,上边都记了名字,送进来了。
金夫人大喜道:“常言道:‘卖油女,梳水头’。原来家里有的也不知送了人家多少,这会子自己用着时,倒应了‘鸦翎千金’的话了。”琴取笑道:“这东西虽贵重,原是个药,也合当施舍济人,我们也不比那小气人家儿,一得了这个,也不辨是真是假,下死命的攥着作甚么?”金夫人点头道:“你说得是。”
且说贲侯一面差人去叫璞玉,一面配了那人参养荣丸奉与老太太,真个是药力如神,没过几日,老太太精神增长,坐了起来,渐渐饮食也大进了。此番患病时,眼见琴默服侍得诚敬备至,又早已听说他不吝惜人参取出来的事,心中大喜,从此视琴默如同心腑,不提。
却说璞玉查田征租,行于村野,见了许多贫穷之苦,逐日眼中看的是契约帐目,耳内听的是钱粮帖子,管家们说的是利息,农夫们央的是宽限,直看得头晕,听得心烦,非但无暇惦家,便是欲求一时安闲也不可得了。且喜自幼生长于深宅大院,不曾见过农家器具,如今眼见的俱是新鲜的,讶碾磨之盘转,喜叉耙之超搂,又赞风箱之力备风火,更笑杵臼之理分阴阳。走了月余,公事将毕,只因息租一时不能齐备,正自烦闷时,忽然一日听得说家中来了人。
忙唤了进来,也不等他拜见,北面跪下,请了老太太、老爷、福晋、姨娘安毕,方起身问候了阖家大小家人好,来人一一回复毕,方取出贲侯书信递给。璞玉起身接过,拆了封皮,与下人们同看,书中道:
尔等自领命南去,至今已四十余日矣。然非但未曾交回租赋数目,亦未遣人请安问事,殊属不当。此间老太太曾染微恙,虽怀念璞玉,今已痊愈大安。倘尔等事已完满,当即与差人同归。设或依然散乱无绪,璞玉须先作书敬省老太太,并报自身之平安等情,以慰慈心。当自责以勤奋,审理一应所任之事,必于本月内完事归来。跟从璞玉之小儿辈,亦应知其为人子者。仲冬二十日宣。
那时,璞玉因离家日久,目下虽有些残租未收,户口、田亩等事均已查完,遂欲趁便归去,与众人计议时,高亭道:“下欠租赋虽然不多,却都是些刁滑之民,还须大爷亲自执掌,俟期收完才好;不然,倘或大爷一动身,他们必作出宽闲无事之态,越发难以催讨了。”璞玉终是小孩儿家,此时已是归心似箭,仍议必归之计。马住道:“下欠数目也不可言之寥寥。统算起来还过四千的数呢。慢说本月内,便是等到年底,那里便能收得完呢?大爷在此等着,除多支靡费外,也似无甚裨益,倒不如大爷且先回去,我们几个人留下来慢慢要的好。”这话正合了璞玉的心,遂即先遣回了来人,亲自连夜理了帐目,留下高亭、伯林等数人在彼,带了马住、福开、永助、王元凯等人,第三日便北归了。
此时,正当酷寒天气,朔风彻骨,红日浅噎,草木皆冻。璞玉怀抱手炉,坐在暖篷车中,见仆从人众须眉结冰,手足僵缩,纵然身着重裘,翻穿皮褂,戴着狐皮耳帽,争奈在迎面寒风中,一个个牙关欲僵,驾车人乘之马,也都瑟缩战栗而行。璞玉自车窗内见众人这般情景,想起了古语中“不能忍辛苦,难得世上财”的话。又趱行了几日,方到府前,在大门外下车。当日大小家人,因都得了消息,早都迎出来请安,守门老奴黄明亦向前问候,璞玉笑着举手答礼。至仪门时,老管家张裕、龚高等出来,笑着问候了一路平安,璞玉也忙笑着问了阖家平安,说着话走入忠信堂大院里来。只见西边圆门上,站着贲侯的几个文友,也忙互相打躬,说了几句话。走到垂花门时,管家媳妇们又忙向前请了安,舒二娘、寿儿、婆子等也笑着寒暄了几句。璞玉方欲入内,寿儿扯住道:“大爷且慢,老爷听见那日回来的人说你不曾完事而回,大不高兴。吩咐‘命你不许进见,见过老太太后,到回事房候命’呢。”璞玉正在欢喜时,听了此话,如同脑门上打了个焦雷,不免大吃一惊,即时煞住脚,不能动了。舒二娘笑道:“那里就至于打呢,福晋太太这会子正在介寿堂老太太跟前呢,大爷趁此快进去见罢。暂不可往逸安堂去。”璞玉忙点头,将从人都留在垂花门外,独自一人走入介寿堂院来。只见两边游廊下坐的姑娘、丫头们,见璞玉回来,便见了神仙似的,齐迎上来,这个请安,那个问好,璞玉只管招手点头。见开着老太太屋玻璃窗上的帘子,忙登上台阶走进外间屋时,又有妙鸾、秀凤、福寿、绵长等四人站在地下,笑问:“平安归来?”璞玉也忙问:“四位姑娘好。”绵长道:“你快进去见老太太,坐着等你多时了,出来咱们再说话。”璞玉笑着点头,福寿忙掀起了里屋绣帘。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诗曰:
弱人性情弱花枝,色色聪睿色色禽。
凄雨情泪红犹润,满怀春愁墨不干。
第十八回 怜贫填词璞玉脱险 风雪联句琴默雅谑
话说当时老太太身已大愈,听说璞玉回来越发精神倍增,披着肷皮斗篷,在炕南沿上设灰鼠坐褥,和颜悦色的向火坐着。金夫人侍坐在窗下矬椅上和老太太说话。璞玉急走几步,到老太太前,拥膝请安,又在膝上磕头。老太太大悦,如获至宝,忙用双手摩着璞玉的头脸笑道:“好,好!我的儿,外头走了这几个月,直想得你奶奶食不下咽了。白天,同他们说着话还好些,偏是到了夜里,便不能合眼,但不知你想我不想?”璞玉道:“时时不能去心,不然也不这么忙着回来了。”老太太点头道:“好孩子,真个想我了。”璞玉转身又双膝跪着请了金夫人安,金夫人叫到身边,抚着他脸儿道:“离家这四五十天,虽没瘦,脸到黑些了。你如何等不得这几日急着回来了?你老子正生着气呢,见面时要仔细,若有些疏忽可不是玩的。”璞玉忙应:“是,是。”福寿递过滚茶来。老太太道:“这几日也太冷,我的儿路上冷了,在这火边坐下,热炕上暖和暖和,吃茶!”又问去后到了甚么地方,见了些甚么人。璞玉一一应对着。因心内怕着老爷生气,终是跼蹐不安,问金夫人怎么处好,金夫人道:“你吃完茶,即往回事房去回复来的缘由,交清帐目,一会子我过去替你解释就是了。料也无甚大事,不过因你作事无终回来,所以有点生气。”老太太道:“还要怎么,小孩儿家,出外走了这么多日子。也累了,璞玉你到外头,就依你娘说的去行,若你父亲真个生起气来,你们快来通我个消息,待我去问你们老爷。”璞玉领命退了出来,无暇问讯姊妹们,忙往回事房来。
只见马住、永助等抱了一堆帐簿等候,回事房的老艾出来请了安,璞玉命他进内回复自己归来的事。老艾去不多时,回来道:“老爷吩咐,叫大爷先将帐簿理出要目,再经审明后,方可进见,无命时,不可入内。”璞玉站起来听了吩咐,遂命马住等将自南边带来的户口册籍二本,新置地亩及上中下三等地一年应收租数册记三本,此次所收租数及下欠未收册记二本,佃农名簿一本,一一交付明白,方向老艾道:“老爷如今在那屋里,和谁说话?可生气不生?”老艾道:“在内书房与司丹青下棋呢,没甚大气。”璞玉听了,心中稍宽了些,先往学房里,见了师父登云先生,先生问了些南边的水土风习,又闲话了一会子,才回到素日出外时会客的三间小书房松月轩中坐定。
且说这松月轩,原在祠堂院后,离老爷的外书房润翰书屋极远。当下,从老太太那边遣来孟嬷嬷、寿儿等,服侍璞玉吃了晚饭。璞玉叫他们回去,独自一人,坐在灯下,如坐针毡,一时也不得安稳。忆起方才交的帐目,恐有差错,遂遣宝剑唤进马住、元凯等来,再三算了又算,直至深夜方安歇。
当夜金夫人向贲侯道:“璞玉本已辛苦了回来的,如何又这般难为他,若因其早归,岂不使老太太不悦。”贲侯听了,拈须笑道:“我又何必处置他,只是古言有云:‘娇养不如历艰’,我叫他到外边去,原非为多收钱粮,只为他知冷热、识世道,趁便使他略施恩泽于民之意。如今磨难他,只欲削其骄气,挫其傲性,乘此欲试其胆气如何而已。为父者,教子之道如诊疾用药,岂可有虑不到之处?”金夫人听了点头称是。
次日,璞玉至润翰书屋时,只见诗客李宪章,画客司田人,及本师史经济,老管家龚高、张裕等,都在那里,遂一一见过了礼。只见舒谦自内走出来道:“老爷吩咐三位先生两个管家说,‘大爷出外公干,不待终事而归,况且查其租赋册籍,又欠缺将半,所以叫管家们取供,先生们定罪,一并回禀’呢。”璞玉听了,吓得面如土色。袭高笑道:“老爷所命,大爷不可怠慢,只得取供词了。”张裕道:“这又如何叫别人写呢,大爷自己写了呈上去就是了。”璞玉当着众人羞愧难当,心中焦急,见窗前放着现成笔砚,遂磨墨蘸笔,自忖不能免这番处治,又无可供之词,窘急至极,忽然竟胆壮起来,遂舒纸一口气儿写起来了。
众人围将过来看时,非供词亦非呈文,却是一篇杂韵的歌词,道:
齿落唇塌一老翁,侵晨捧腹去路旁,衣衫褴褛如病鬼,央告行人乞钱粮。
正值愚儿查田去,目睹难禁我心伤。先予车载五升米,且问曷落怎寒伧。
老翁回语听我言,东庄甄氏我堪怜。只因无力为商贾,惟有佣耕三亩田。
“仁嘉”三年三月初,当尽裤袄买犁锄,星月耕耘辛苦极,为偿私债与官租。
谁知六月至七月,荞枯菽黄天少雨,欲得滴水无觅处,美珠明玑诚难求。
刚起笔时,司田人见了向李宪章吐舌,今见写到此处,李宪章点头道:“这才有些意思了。”再往下看:
倒合八月报岁荒,惟恐欠息受刑伤,众庶共往述田灾,顿首切请免租粮。
馑年收歉不相同,山田枯而水田丰,贪官不问山地歉,竟同水田一般征。
官府征令如火急,百姓遵法纳役租,责我不与众人去,仇里夹恨课重赋。
癸亥九月入仓粮,噫我贫乏不能偿,金斗儿与娥珠女,卖与绅家赔租粮。
既将儿女鬻书吏,未及往探牵之去,可怜娥珠方八岁,配予强徒为奴婢。
登云先生叹道:“璞玉此行已知贫穷之苦了。”再往下看他写的:
老朽今年七十余,饥不得食寒无衣,匍匐求告填空肚,但望早死又不得。
哽咽涕泣语无尽,痴儿闻诉汗沾衣,劝语老翁勿再言,今年租使便是余。
众人齐道:“这句上煞尾最好,倒是颇有余味。”璞玉虽一时大着胆子写了出来,自己念了一遍,终是慌恐心跳,向众人道:“老爷看了这个,许不越生气了?”登云先生道:“不妨,这只怕正中了老爷之意,也未可知。”说毕又向李宪章道:“供词已取了,李公当行判决。”李宪章点头笑道:“供词既然诉之以歌,我便判之以诗,亦无不可。”遂援笔于供词后判道:
钱粮公务虽略误,观此悯歇似可恕,
惊闻慈疾急回转,行合孝道理无尤。
写毕,大家又谈论了一会子,方交与舒谦入禀。李宪章道:“其实末句应作‘不得责为擅自归’,只是口气过硬,所以写作‘理无尤’了。”
再说璞玉神思不定,如热釜上的蚂蚁,只管踱来踱去。不多时,舒谦出来道:“老爷呼唤。”璞玉大骇,一头往里走,一头向舒谦道:“老爷在那里?看了呈文说甚么了?”舒谦道:“也没甚么言语,微有笑颜,今已带往逸安堂去了。”璞玉心中略宽了些。走入逸安堂时,只见老爷与太太商议着年终放赏钱的事。璞玉维恭维敬的双膝跪下,贲侯怪其早归,不免责备了一番,然后再一一问出去的事。金夫人道:“老爷免了你的罪了,快磕头起来吧。”璞玉忙除下貂皮帽子,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方一一回复所问之事。贲侯见他回的事情明白,方才给了些脸面,说道:“从今以后断不可违我命错走一步,若再疏忽,决不轻饶,定要揭了你的皮。”璞玉忙应:“是,是。”复又跪下磕头谢了恩,方慢慢退了出来。见玉清、三婴等都站在廊檐下,用指头划着脸羞他,璞玉吐了一吐舌,飞奔往介寿堂去了。
当时老太太已吃过饭睡了,璞玉遂悄悄退了出来。往海棠院来时,但闻满屋笑声,原来德清、熙清、妙鸾等都在这里吃茶,说着白老寡醉后的笑话呢,大家见璞玉走进来,忙起身互相厮见。
璞玉一一问候了,琴默笑道:“哎哟,忠信府一院的命根子才来了,自你走后,自老太太起,阖府大小那一个一天不念叨八十遍。”璞玉笑道:“怪道呢,我自离家那天起,不住的打喷嚏,连吃茶饭的空儿也没了,直到昨日才罢。”众人都大笑起来。德清问道:“如何瘦了些似的呢?”璞玉道:“就是打喷嚏瘦的。”
妙鸾忍住笑问道:“那么着,打了一个多月的喷嚏,夜里也没睡觉么?”璞玉道:“夜间倒不打喷嚏,又耳鸣起来,昼间止了耳鸣,又打起喷嚏来,耳鼻两个换着班儿,五十多日,不曾得安静……”不待说完,熙清笑得滑倒了椅子,咕咚一声碰在槅扇上了,众人越发大笑起来。璞玉笑着还要说时,琴默揉着肚子,笑得透不过气来,摇手叫璞玉莫说。德清只转过身去揉肚子,惟妙鸾不笑,呆着脸道:“耳鸣倒是人家不知道,倘或真个那样连着打起喷嚏来,如何和人说话呢。”琴默笑得两眼流泪,拍着妙鸾的肩道:“不问也罢了。”璞玉越发高兴起来,大声笑道:“那里又有甚么说话的空儿,连着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