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楼-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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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哭竹枝
竹乎!噫!竹乎!缘分似是命似非。多遭间阻故多误, 相逢岂料两伤悲。
进退恋恋是阿谁?近近遮遮何相违。自不能主我栖止, 攀折佩去汝伤危。
金风潇潇我归期, 枯叶飘飘汝悲时。无缘相合哭何益, 愿修来岁相逢宜。
璞玉细看此诗,却是琴默自比哭竹之燕,比璞玉为遮云之竹,越发末尾一联,寓着今生无分,再结来生之缘的意思。忽觉心中一动,如被锋刃,一阵酸痛,泪如雨倾,擦之不迭,斑斑滴湿了扇子。福寿见此光景,因璞玉每逢姐妹们回去,必有此行径,已是惯了的常事,因此也不理论。璞玉自忖:“琴姐姐还了我此扇子见我全不理会,也不知是想甚么了,所以临去时问我‘看过不曾’,我又说‘看过了’,如今说我的心这么热,他那里肯信呢?”越想越着急起来,正自哭个不了时,只见德清、圣萃芳从外边走进来了。璞玉忙擦泪迎着说笑,不提。
且说,彼时有东北郡贝勒苏安,奉诏入京朝觐,路经此方,贲侯分当迎迓。遂领着璞玉往乌兰营地方迎迓谒见。那苏节度年近七十,虽然位至一郡贝勒之尊,但不脱布衣,素性厌恶奢侈修饰,崇尚朴素,乃是当朝重臣。听得贲侯来见,也不分爵位尊卑,即降阶相迎,携手言笑,入内坐下。相叙当年之事,又说了些目今世俗人情之变迁。见璞玉生得聪明俊秀,心中大悦。遂叫到身边,拉着手问道:“你叫甚么名字?今年几岁了?”璞玉见问,说了年庚。苏节度又问贲侯道:“教你儿子弓马不曾?”贲侯陪笑回道:“如今尚荏弱,还不曾教习。”苏节度问:“看这手指面皮,想是在学里了?”贲侯答道:“也不过混着罢了。”苏节度又问璞玉道:“你可会写得好字?能作诗作文之类不能?”璞玉答道:“字写不好,诗文虽略学过,尚未学到精湛处。”苏节度向贲侯道:“听他所说,想是会的了。”又向璞玉道:“那一边有现成的案椅笔砚,你坐着写一首诗来我看。”璞玉应了个“是”,看贲侯时,贲侯点头,遂跪下告了坐,坐下磨墨濡毫,看着苏节度。
贲侯问道:“你不写还等甚么?”璞玉道:“请题。”苏节度笑道:“可是呢,作诗须得有题,即以那白云为题罢了。”璞玉遂坐下,展纸写了起来。一则因素习熟技,再则也是因前世缘分,诗意大发,如轻车走坦途,一时写毕,献了上来。
苏节度近侍及书吏们见璞玉年纪又小,伛坐写诗之态,似弱不胜衣,然挥笔不停,又无底稿,竟直写了出来,都赞羡不已。
贲侯恐璞玉遗笑于人,心如撞鹿,一面与苏节度说着话,一面瞭着他。璞玉也不踌躇,写罢,自己念了一遍,即献于苏节度前。苏节度正与贲侯谈论军国政令大事,说得言语相投,未料璞玉的诗写的如此快,不觉惊异,心中大喜,取过来看。不知出何言语,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九回 劝弟过淑女出闺阁 遵父教痴子赘贵门
话说苏节度有年逾半百而生的两个女孩儿,长女嫁了西北郡一个小贝子,小女尚未许人。因西南诸郡多出豪杰,意欲在彼寻一门楣匹敌之家择东床。今日见了璞玉,甚合其意。贲侯门第虽敌不过,家世根基却也不在他以下,故心喜得了快婿。只是见璞玉外相虽好,不知内心聪明如何,故命写诗,欲知其就里的。岂知作诗乃是璞玉惯技,见他一挥而就,献了上来,苏节度已自讶其伶俐,及看他白云诗时,写道:
白云出远山,回转入青天。展卷随成败,聚散非自然。
灿光烈日照,倏断因风旋。瞬息遇龙族,枯物得渥然。
苏节度看了,其言虽柔,其意甚远,且是词顺意全,心下大喜。遂向贲侯道:“作诗虽是小事,但一言半语中,可知其人一生之事,所以朝中贺太师,命我二儿子写诗看了,曾嘉其日后可承父业。我今有一言,欲与贤侯商议,只不知贤侯意下如何?”
贲侯欠身道:“但凭大人吩咐,属僚敢不从命。”苏节度道:“此事比不得公事,从与不从一任贤侯。你这公子可定亲了不曾?”贲侯听了,无计奈何,只得照实回道:“尚未聘定。”苏节度道:“自古嫁女娶媳,多是自家商定,至后世方有行媒之习。我想女大聘嫁,男大婚娶,乃是定理,故也无须碍难。我的小女,与你公子同庚,聪明慧悟倒也相当,欲结秦晋之好,不知尊意若何?”
贲侯思量璞玉亲事,若求于旧亲,虽有几个极相当的人,只因家中见地不一,也难定准那一个。况且,苏节度又是所管上司,至于其门阀是不消说的了。再说已失口说了璞玉尚未定亲,也不好推谢,自思这倒是个好姻缘。遂命侍从取过一幅素帛来,献与苏节度道:“此是大贝勒抬举我父子之意,承此错爱,岂敢逊辞,容归去后,禀过老母,遣犬子造府纳采。”说罢,便命璞玉拜谢。璞玉不敢有违父命,只得跪下拜了六拜。苏节度大喜,遂解下所带之系着海外火镰的盘羊角佩刀,赏与璞玉道:“古人择婿既定,而赐佩剑,盖证其事速成之意,我们此世便可代之以刀了。”贲侯又致了谢意,当日设筵款待,两个亲家欢饮而散。
次日,贲侯饯送了苏节度登程后,方领着璞玉回来。这乌兰营原离贲府只有五六十里远近,日将平西,便已到家。
众家丁迎接见礼。贲侯至仪门外,下了方车,入忠信堂正门来。只见龚高、张裕等跟了进来回复道:“大姑娘的箱柜、衣物、首饰等一应配送嫁妆,依照姑太太的旧例,已预备停当,摆在两旁耳房内了,请老爷过目。”贲侯点头,因有老太太,不敢直入垂花门,侧行甬路,入介寿堂来。只见贲、金二夫人也在那里。遂领着璞玉请了老太太安。老太太一一问了迎接苏节度、设筵款待等情毕,命贲侯坐,贲侯告了坐,坐下。
妙鸾、秀凤等斟上茶来。贲侯见老太太脸上欢喜,遂陪笑回复了苏节度欲嫁女与璞玉之事。老太太道:“那会子你媳妇,绐他侄女儿琴默挂了坠儿了,这该怎么着?”贲侯笑道:“他总无一定的主意,一个哥哥,一个兄弟的两个女孩儿,也定不准那一个。先也曾给哥哥的女儿插过簪子的,这些都是小事,并非聘定了那一个。如今苏节度这女儿,也不是纳了采的,还待老太太示下才能定。”老太太点头不语。贲侯见老太太无话,方退出去了。
璞玉回身往自己屋来。因画眉、玉清等都在那里,同着福寿接出来举手称贺。璞玉也不理论,除下苏节度给的那刀,丢在一边,换了衣服,即往翠云楼、凭花阁、绿竹斋等处,见姐妹们去了。
彼时,因德清将出阁,众姑娘丫头们都忙着做针线话儿,无暇闲话。至于德清,心生远去家园,别离父母之悲,又且羞于见人,心中不自在,成日家不是哭泣,便是默坐不语,也不看书,也不做针黹。
转瞬已是吉日,新女婿前来迎亲。当月便入贲府来,拜见了老太太、贲侯、金夫人。内外张筵款待亲友之事不消赘述。璞玉陪着姐丈,过了一日。因次日便是德清出阁的日子,晚席散后,便到凭花阁来。只见众姑娘们也都在那里,德清正将绸缎丝绒及素日用余之钗环,穿旧的衣裳等物赏给几个屋的丫头们。众人见璞玉来,忙让坐。只见德清擦了眼泪道:“姊妹们如今都在此,只恨我缘分短浅,故相见迟而别离早,明日即要别去了。众姐妹与院内众人,在我去之后,素日与姐妹们笑玩之间,倘或言多语少有过错之处,只求念着我本意是好的,不沉心才好。”熙清先哭了起来。璞玉是至亲骨肉岂有不哭的。再说炉湘妃原是爱哭的人,那眼泪自然方使。宫喜也只管流泪不语。圣萃芳擦了跟泪笑道:“德姐姐如何说这话,你素日也没做使人怨恨的事,纵有也是小时候的勾当,如何便能认起真来;再说即使是下面的丫头们,如今都是感戴德蛆姐恩义不尽的,有谁还沉甚么心呢?”说到这里,秀凤、玉清等众丫环们也都流起泪来了。
德清又拉着璞玉手教道:“你姐姐如今要离别去了,有句话要劝兄弟,你可好生记在心里。一则是老爷、太太春秋已高,你又无哥哥兄弟,老爷上了年纪才有了你,所以面上教你虽严,心内却疼爱非常,指望你不小。兄弟你有一样脾气,偏爱在姊妹群人厮闹,亦且少有不如意之事,便焦急非常,你是个读书知理的男子汉,聪明智慧也不在人下。不随心的事常有,谁能使诸般都能如意呢?纵天地也有其缺陷,古来圣贤豪杰何尝都心满意足了?老太太看你如同性命,爱如掌上之珠,自不必说了。至于福晋、姨娘,只有你一个儿子,慈母之恩,也是分外重的。老爷盼你扬名声,光先祖,一家所赖,在你一身,你且想想,你一身所系之干系非浅呢。故应尽孝于父母膝下,当承继我先祖之业。若论圣贤,有尧、舜、孔、孟可法;若说文章,有韩、柳、欧、苏可崇;若数功业,汉有肖、曹,唐有房,杜;如进理学,自周、程以至张、朱,可为遵范。望吾弟勉之。”
璞玉听了这一席话,不由的心酸大哭起来道:“姐姐金石之言,兄弟自今日必铭刻肺腑,牢记在心,望姐姐放心。”说罢又流泪不止。只见吴姨娘、妙鸾二人自外进来,次后金夫人也打着灯笼来了。璞玉见人多了,方欲出来时,圣萃芳道:“兄弟且住,略等等我,我们两个原是一路,还是一路走吧。”说着给德清装了一袋烟,同璞玉出来。玉儿、梨香等早备纱罩灯等候了。
圣萃芳向璞玉笑道:“德姐姐说的话,你可都记下了?你姐姐若是个男子,比你强十倍呢!你看你这个行径儿,直到如今也不学好。”说笑着,来至萃云楼下,璞玉自去了。
次日辰时,贲侯将德清叫到逸安堂,教诲了数语,即令金绍入内,齐行了礼。又带往介寿堂,向老太太行礼辞别。彼时,圣萃芳、宫喜、熙清都躲避一旁去了。惟炉湘妃不避金绍,在德清左右。院内众媳妇丫环们见金绍、德清二人才貌双全,也无不欢喜。
但见忠信堂前作起音乐,自介寿堂正门直至仪门登车处,铺了一色大红毡子,金绍前行,丫头们搀扶德清随后,走了出来。待上了车后,金绍遂即系了撤袋,扳鞍上马,一群人在鼓乐声中径出大门去了。随后送亲的寅二老爷夫妻两个,也辞别了老太太去了。金夫人等送到忠信堂前,垂泪止步。
从此贲府清静无事。凭花阁剩了熙清一人,因常常想着姐姐伤心。金夫人因他年纪小,不能主室,遂移往逸安堂东间内住下。凭花阁内只留了一个看房的婆子。
一日,金夫人至介寿堂清了早安,老太太见无人在旁,因说道:“大丫头出了嫁,算是完了一件大事了,听送亲的人说那边也好,吃穿用度也不在我们之下,这都是你兄弟金公的好处。还有璞玉的亲事,你们两口儿如何定了?古语云‘女嫁高门,妇聘低户’,你老爷可是还想着聘苏节度之女么?”金夫人已知老太太之意,从容回道:“媳妇为此事,也曾与老爷商议:‘结新亲,不如结旧亲,看外甥女儿圣如,才貌聪明,可配璞玉,就娶了他岂不方便?’老爷说:‘若论女儿及门第,十分相当,只是舅家娶外甥的事,自古稀少,也不见于律条,常言道:舅家娶甥,血液倒流。若不如此,我如何不早聘了他,倒肯叫璞玉拜苏节度呢!再说你家两个侄女,你自己又不能定准,我那日回复,往苏节度那边纳采的事,老太太也无话,你慢慢讨了老太太的意思回我,我不敢有违。如今老太太既这么忙,竟止了聘苏节度女儿的事,从媳妇的两个侄女中,定一个也罢了。老太太若说琴丫头好,就差人去聘了琴丫头,不知可使得?’”
妙鸾瞧老太太时,不知何故,一听金夫人之言,老大不悦。便命丫头们:“快唤你们老爷来!”不一时,贲侯一面正冠,一面忙走了进来。老太太道:“我将我女儿,自春天接来,至今已是冬天,天气也越发冷了,也该送回去了。你快预备车马,几日内就送回去。还有一件,璞玉娶媳妇的事,既拜过了苏节度,这会子还不赶着预备采礼送去,还等甚么?孩子也不小了,倘或明春将媳妇娶过来,我趁着不死,不可以看看这喜事不成?再有一件,鄂氏亲家自来也有五六个月了,女儿也大好了,待送珠儿去的车马回来,也当将他们母女送回去。亲戚们虽好,也没个在一处过一辈子的理。再说你们两口儿也有几岁年纪了,凡事也该拿点主意,难道只管等我开口不成?我是保不定早晚的人了,那里能够把你们的事都想得到呢?这三件事要尽早施行,不可有误。”贲侯见老太太怒容满面,不比素日,不敢多言,忙连应“是,是”。又站了一会子,见贲夫人进来后,陪笑说了几句话,见老太太已歪下,方退了出来,一面吩咐为璞玉预备聘妇采礼,一面又叫预备了送贲夫人的车马。
不过数日,贲夫人携着圣萃芳,辞别了老太太出来。贲侯、金夫人二人送了出来,临别,拉着贲夫人手道:“老太太年事已高,我这里也连年有事,不能常常接妹妹去,或春或秋,老太太想念时,妹妹也自来一二回看看才好。”贲夫人点头垂泪,又与鄂氏太太道别登车。圣萃芳也别过了湘妃、熙清等人,跟着母亲登车而去。
璞玉直送出大门来,见圣萃芳母女二人无言自去,在门前怔怔的坐了一会子,一步捱一步的回到自己屋里来。彼时福寿又被炉湘妃接去了,遂往介寿堂来。只见老爷在老太太跟前,说着给他娶媳妇的事解闷。遂转身走入内院,见海棠院、翠云楼、凭花阁等处相继而空,心中不胜烦闷,且不进海棠院,往凭花阁而来。
只见敞着一扇门,方欲进内,忽听房中一个人独自低吟,璞玉止步听时,道:
栖桐双雀齐长成,缘尽一雀飞远程,
失伴孤雀只一个,长夜悲啼无人应。
璞玉听声音,料道是熙清,忙走入去道:“妹妹如何说‘无人应’,不是还有我吗?”熙清忙起身道:“哥哥你看德姐姐留的歌儿。人见了如何能忍?”说着指壁上,璞玉看时:
一车风尘路半千,把骨肉家园都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两分离,各自保平安。儿去也,莫牵连。
璞玉看了,也流下泪来,劝慰熙清道:“婊婊别只顾伤心,德姐姐如今虽然出阁去了,一年半载也有回来的时候,也不是不能相见的。我们在此无端伤心,不如寻湘妃姐姐去说话。”二人遂往绿竹斋来,只见湘妃、福寿二人对局,湘妃吃了一马,福寿说还未走定,不给吃,二人正相争。熙清一见便失声笑道:“你们两个若打起架来,倒成了个笑话了呢。去年冬天,我们在老太太上房的后套间内,轮着说笑话时,妙鸾姐姐说的故事:从前有一个人,往访一个坐了官的朋友,只见僮仆们皆在门内侍立,问知他家主人和一位官下棋。径入室内看时,几上只空设着棋盘,左右放着两把椅子,却不见人在那里。正诧异时,忽听门后有东西倒塌声。忙转身看时,只见那两个官,都顶戴翎冠,一个揪着一个倒在那里抢车呢。”璞玉遂笑道:“画眉快在你们门后铺好毡子预备着,一会子你们姑娘好与福寿抢马去。”众人都笑了。
他们也不再下了。画眉斟上茶来,向璞玉道:“大爷,几日内我们便家去了,那年夏天,在穿堂门口,大爷抢去的我那把扇子,也该赏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