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楼-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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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己从旁说道:“大爷以为人面胜于花色,据我看来,还是花色贵似人面,花虽今年谢过,明春又可复开,而人面过了今年,明岁便不如此了。况且,花开年年常在,所以也不知陪过多少佳人了,自古以来多少佳人的娇容艳姿而今安在呢?”璞玉听了此言,只当是说出了琴、炉二人不道之言,圣、德二姊未论之语,心中惊喜,向苏己笑道:“我问娘子一言,世间何物最为长远?”
苏己微笑道:“我看凡物都不长久,那寻名的,纵然要殉身帝王,却如大树招风,终损其性命。那求利的,不免担惊受怕,奔走相争,而弃其父母了。只劝你倡以喜爱,及时行乐,且莫存心于名利二字。世事皆如春梦,虽恩爱夫妻也是不得久远的。”可人听了,蹙眉思量:“这新人如何出此不祥言语!”璞玉却当做至论。夫妻二人,心心相照,终日欢乐玩耍,不离半步,不在话下。
且说,贲侯此番大喜事上,亲朋契友,上自公卿大夫,下至黎民百姓,纵然那极无力的,也写了一纸名帖儿来相贺。但有那孤僻成性的司田人,闻信塞耳,违心背意,全不曾理睬。幸赖这一年来勤奋营干,自那次被盗以来,衣食倒也粗备,已无泣饥号寒之苦了。
一日见春色清明,柳申花绽,不觉又诗兴大发,欲续其先作六首田园诗。方濡墨舒纸时,老婆在旁见了劝道:“你不作诗也罢了,每当你作诗,总要引出些事故来:初次作诗,贲府传唤,破费了酒肉;二次作诗,县里来放甚么排头,折了银钱;三次作诗,又遭了贼劫,弄得箱笼一空,几乎不曾舍了性命。你写的未必是寻乐的甚么方便诗,倒是惹苦恼的不便之兆呢。”司田人听了大怒,喝道:“饶嘴婆子,你知道甚么,敢来败我作诗雅兴!”遂提笔写道:
苏樵之便
养奴秋时不使闲,扫叶抬桠穿林间,
卷诗出检樵夫事,篱门开处到山边。
不更之便
贫苦人家稀疏村,流水崖前常掩门,
去彼独木断夜路,凭高居险睡自稳。
写方未了,只见穿皂农、戴红缨帽儿的两个人昂然入来。田人见了心中狐疑,忙问:“你们是做甚么的?何事径入我家?”那二人道:“县里派我们,为请先生往贲府来的。”田人听了贲府二字便不喜道:“我也并非他家奴仆,如何时刻来寻我?你们那知县也好笑,如何强逼平民,依附权势之家?”那二人冷笑道:“先生你也无须多言,快快前去倒也罢了,如其不然,以致有污尊面,那时悔之晚矣。”田人闻言大怒道:“似你这等衙门役仆,敢来轻视谁?我竟不去,又将奈何于我?”二人登时变了脸喝道:“这山野刁民,倒竟敢开口伤我们不成?称你作先生,你倒放肆起来了,你是谁的先生?请你不去,命你去,你去不去,也依不得你了!”说罢,袖中豁朗一声掏出一付铁索来,套在脖子上,拉起就走。直气得田人怒火高发三千丈,叫道:“反了,反了,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便如此强凌索拿无罪平民,是何道理?”那二人喝道:“你还说你无罪?其实成了大盗,不齿于人类,难道自己还不知道了不成?”说着怀里取出索捕印文掷给他看,田人拣起来看时,写道:
某月日,捕获伙贼某等供称:强劫村户所取财物,藏于窝主司春家。云云。
末尾开列那些物名,却是那次被盗时,院中所遗几种东西。田人看罢,方闭口无言了。少刻,又问:“如何又拿往贲府?”那二人又取出另一张印文来道:“知县相公,如今因有人命公案,要出衙验尸去,况且你这又是盗贼案情,当归军衙审理,你的窝巢又属贲府所辖地面,所以先将你解到那里,取了供词再议。印文在此。”田人见了,仰天顿足,无计奈何,只得央告二人:“少留情面,宽缓一时,待我预备盘缠,再作商议。”二人听了,那里肯依,竟大怒喝骂起来,脚不点地的牵了去了。
老婆在后面焦急道:“你好个方便,还作甚么方便诗不?”一头说,一头打点了衣服盘费,赶着送上来。田人暗暗自忖:“此番解交贲府,贲侯或念旧好,洗清我冤枉,也未可知。只是我初入山时,原说;‘谁在市井地方见了我,可啐我面。’况且前几回,留我请我时,也是言语绝决,无情太过了,如今这般行径,眼见得遗笑于人,倒不如死了干净。”想毕,一路来寻死觅活的闹了几回,争奈那二人管防严紧,不离半步,一时已至贲府前来。黄明迎了上来,问明了原委,命且站在一旁,接了印文,至会事房,交与内门子进去了。
田人见贲府众人,往日都是称他作师爷的,如今见了竟全不理睬,不觉感叹世情之炎凉。求了个相善的,欲见璞玉之师史经济与李宪章二人一面,烦他通报。那人去了半晌,方出来道:“李师爷不在府中,往庄上去了,史先生说:如今你身累盗案,不可与往日相比,应避嫌疑,待事结之后,承责拜见呢。”田人听了,长叹一声,见贲府门客如此尊贵,方觉名利二字,人所必求。
少顷,击云牌,开仪门,命传罪人。田人只当是贲侯坐堂,昂然入来看时,原来是几个家臣与龚高、张裕等坐公堂。见了田人,放下脸来道:“老爷吩咐,此事虽是县里解来的,却是一个小小盗贼案,命我等取了供词,待明日自县中解送匪徒之后,方亲自临轩,面质审决,你且先供上词来。”田人见这几个人,昔日他与贲侯对坐时,都是在一旁侍立的,便不放在眼里。欲待立着说明原故时,只见当中坐的一个喝道:“我们是依法取供的,你乃是盗犯,这又是法地,你不跪下,难道轻慢王法不成?”田人见两旁公役,都持棍捋袖,怒目相视,似有动手的光景。这正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没奈何,只得曲双膝跪下了。
那官取了供词,命舒谦写了,画了押,道:“你可把话说实了,明日老爷坐堂,与那起匪徒们对词,若果两下言语参差,用起刑起,那时且莫后悔。”田人听说动刑二字,不觉大惊,直吓得昔日那般孤高自傲,凌云气概,如溃水之崖,颓然而下,心灰意冷,低下了头。龚高在旁,欲命除其索链时,那两个堂官道:“老爷原要严处此事,以免徇情纵放朋友之嫌的,如你做保便放,明日传时也须锁上来。”公役们应声“是”,方去了索链。田人感戴龚高之恩,起来深深打了一躬。
公人们便把他带了出来,寻下处时,适才田人求告的那人指道:“往西北那山谷里去,有老爷为李师爷建造的田庄,到了那边与你的事有些益处,也未可知。”田人听了大喜,央着公人,忙入谷口而来。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李宪章力劝司田人 琴小姐终始璞公子
话说司田人央求两个公人,走入西山谷中,行不上十里,山回水转,便至一所修竹茂林的山庄来了。遂即向前扣柴门,忽闻犬吠之声,见一个红袄短发的小童开门出来,陪笑相问。田人一一说了,只见李宪章头戴小圆帽,身着宽袖衣,慢慢的迎出来相见。田人此时正在困苦之中,是牵累官司的人,见李宪章不忘旧谊,以礼相见,心中大喜,深深作了个揖,携手入院。但见:
荆门严紧,竹路弯转。新开鲜花,蔓悬篱墙之上。晚落枯叶,拥集土阶之下。数椽茅屋,外观朴而内工精,殊非农夫之所造。四壁纱窗,远看粗而近视美,盖系墨客之巧工。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若非隐君子之所居,定是显贵人之别墅。
李宪章与田人,入茅堂坐下,先自寒暄了一番,再问他遭事之故。田人便将前番被盗及再次屈枉之事,一一说了一遍。李宪章摇头啧啧。又问及将欲如何处时,田人道:“我自思扪心无愧,待见了贲老爷,据理说实话罢了,他岂不辨曲直,便动起刑来不成?”李宪章道:“这使不得,你虽不曾做窝主,藏过赃物却是真的,倘或审了出来,只怕不能轻恕。我既与你相处有年,自然有为你分忧之义,断无坐视之理。待我明日入府,与你分说,解此冤屈。只因你无故去隐居,使人人疑心,只当你行径可疑,更兼如今出了这般事体,凭谁也得细审一审了。这些事也只好都保在我身上。但有一件,你再不可往山野隐居去。这一所院落,原是老爷为我避居喧闹而建的。想我那里有这般清福,况且我也离不得府里,再说自耕自食也是大苦事,还是不如吃现成的好,所以索性将这院舍让给你,我依旧进府。如此一办,一则你可免去身临市井徒受啐面之辱,再则也可释去居山谷而惹人疑为贼窝之嫌隙了,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田人原一见此庄,即已垂涎,今忽闻此言,惊喜非常,只不知是真是假,只说了一声:“待事毕再议。”李宪章杀鸡治酒款待田人。夜晚闲话中,田人问道:“近来老爷还惦念我不了?”李宪章道:“老爷的心倒还未变,常说:自你去后,因不得闻过,这二年中间,不知做错了多少事,田人在时常提醒着,使我不致获罪于先祖,遗祸之子孙。又追念你如药似石之言,把你住的屋子名之为‘奈何斋’了呢。”田人听毕,方厌恶起自己往日无知的行径,悔恨去的不合世情。也因二人分别数年相逢,若说李宪章他乡遇故知,而司田人正在困顿之际,倒似酷旱逢甘雨了。二人直说到夜半方寝。
次日,李宪章早起往贲府去了。田人独自一人留在院内,信步闲看,只见各处修造得极是悦人心意,正是文人耕耘之地。心中自忖道:“他既得了这般一个乐境,岂有自己不用,白白让与他人之理,这也只是妄谈罢了,不可信以为真。”正自顾盼时,只见忽然走入一个公人来了,田人当是来捉拿的人,不觉大惊,及细细打量时又似见过面的。猛然想起,却是旧年去放他排头的那个公差,遂慌忙相见。那人自袖中取出两包银子道:“去年先生求我,为免官差与我的这一百两银子,因不曾破费,事已办妥,如今先生又要见贲老爷,如果贲老爷知道了,我们是担不起的。所以将原银奉还,但求先生得地之后,且莫提起这事。”田人惊异不受,叫他拿去用时,那人执意不从,放在桌上,说声“得罪”,便出去了。田人诧异道:“岂知衙门公差中,也有这般好人。”
正在惊疑不定,只见几条大汉自外边推开门,昂然直入。田人抬头看时,也似认得的,直吓得魂不附体。那一群人,原来是半年前举火行劫的强盗们,也向田人举手道:“故人别来无恙?”田人此时已心胆俱裂,不知他们在官府押着,如今做眼来捉拿自己的,也不知是他们私自逃出来,寻来藏躲的。正自发怔时,那些好汉们道:“田先生许久不见,不认得我们了?”田人听了,不寒而栗,只得说道:“未敢相认。”大汉们道:“岂有不认得的理,便与你说了实话吧,我们此番前来,原是好心,并无歹意。先前劫掠你时,并不曾知道尊名,只当是悭吝可憎的山野富豪,劫得贵库一空了。后来有几个弟兄被获,又因未知详细,牵连了先生,以致被拿了。我们近日来求告官府,寻找解脱时,方知先生乃是贲侯之密友。当日得罪了先生,今已追悔不及,所以特意寻来,一则陪罪磕头,再则为将所劫之物如数返还。我等乃是山林莽夫,有眼不识大贤,恳乞笑留原物。”说罢,不待田人答话,将几个大包裹都掷在面前,一齐挥手出了大门,不知去向。
田人见这般光景,越发愁上加愁,疑中生疑,道:“他们虽眼前漏了网,终有被获之时。我又与他们见了这一次,倒是为害不浅。况且这些失落之物,岂有不首官府,不与人闻,暗自贼盗手内取还之理。倘或如今在押之贼说出这些情由,官府追查起来。如之奈何?送官的是?还是藏的是?”想到这里,真个是万千难处,左思右想无法处置。只得关紧篱门,袖手闷坐。正无可奈何之际,忽闻人马喧阗,一人捶门叫道:“老爷来了。”
田人原是犯人,亦且又有了这许多证据,如今听敲门声,自然惊慌,心中焦急:“如有人进屋里来,见了这些东西怎么处,欲待移动移动,也不知那屋何处可藏东西。”正四处探寻时,但听捶得门响声如雷,叫:“老爷快到了,快开门!”田人忙上山庄高处一看,只见远远的一群车马,沿着大路上来,心中愈觉窘急:“倘或贲老爷进来,见了这许多的大包袱,以致忽然翻脸,当做拿了贼赃明证,如之奈何?”料想此事凶多吉少,直急得汗流如雨。
且说,门外那些人,等得不耐烦,搬开了门蹿进来道:“先生这是甚么道理?我们老爷同着众位老爷都要来望你,你却为何做出这般牛心事来?”田人越发疑惑起来,想道:“我乃是犯人,官府不加刑便是万幸了,岂有审官来望犯人之理?”说时迟,那时快,车马早到门前,贲老爷下了车,左右有史经济、李宪章二人相伴,身后众贵公相随,一径走了进来,都是田人往日相善之好友。田人见他们面色倒皆从容安闲,似无为害之意。无奈何,只得正了正衣冠,忙迎了出来。自不敢有昔日相与之态度,见了贲侯便跪下磕头,贲侯大笑,忙向前扶起,进入草堂,田人又一一揖过了众友。
贲侯但说别后相慕之情,并不提及贼案一事。田人正惊异时,少刻,又摆上酒宴来了。田人一日之内,遭此三件奇事,觉得如在梦幻之中,真个是祸福齐至,喜危同遇了。自家揣摸了半日,终不能解。待吃过了三杯,方定了性,吃到半酣,便胆壮起来,忍不住先自发话,将本日之事述说了一遍,又道:“衙门中也不可谓无好人,绿林间一般也有英雄好汉呢。只是贲老爷昨日如何那般自尊,而今日又如何这般谦恭起来了?只此一件,犯人所未知者也。”众人听了此话,都大笑起来。
贲侯起身,亲手斟上一杯酒道:“先生请酒,前前后后多少事,都在这杯酒内。”田人不解其意,不敢便接,再三欠身推辞。登云先生史经济,从旁笑道:“司公你且先接了酒,老爷此酒内有三件事,一则慰你惊恐,再则释其强逼之过,三则贺你得了资产。”田人只得接了酒,吃一口,即又追问其故。李宪章在旁,摇着扇子,从头说出了这一段公案。
原来因贲侯思慕田人不已,后又见他招而不至,故李宪章献计:软劝不如硬谏,他既欲享林泉之乐,且由他去。待他尝了尝山野之苦,若仍不回头时,只得使晋文公访贤之法,不得不用焚山燎石,强求介子推之计了。所以先使县役,委以贱差,费其银钱。次后又遣人惊扰,收其财物;又恐他不回头,留了遗物,伏下了祸根。料定他到困苦之极,必来告求。岂知他依旧不改拗性,所以第三回便戏以苦计,轻轻的拘了来了。众人之意,本要牵他往街市,令几个年青狂徒啐面辱之。但贲侯不允,并事先又替他预备下了院舍良田,不独内有款待宾客及内眷居住之室,又有饲牛拴驴之棚及鸡舍狗窝,无不建造齐备。然后行了李宪章之计,取到这里来的。再说午前那两件奇事,也都是他们所施之计。特地送还失物,使他看了,化大惊为小疑。及见面之后,说明了原故,变小喜为大喜之法。
当下,李宪章将这些事情,夹戏衬谑的细细说了一遍。田人听罢,如醉方醒,如梦初觉。待要生起气来,他们本是出于好心,亦且所建院舍,所备田亩,比自己的高上三倍,犹似可喜。若说不生气,他们所施之计所做之事也忒毒了,况且更兼想起昨日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