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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有爱无爱,都刻骨铭心(出书版) 作者:目非-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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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海子用了这么多的“远”,到底有多远?

  7

  凌晨的时候,慕远迷糊醒来。屋子还是暗沉沉的,室内游走着人体在睡眠时散发出的暖热气息。他与潘宁的牵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现在一人占据一头,疲惫而懵懂地酣睡着。
  慕远伸手摸了摸枕下的枪,还在。他模糊又想起了自己的计划,但倦怠潮水般涌来,瞬间冲走了那个念头。
  窗外滚过一阵闷雷。沙沙声突转急骤,如泻如注。雨又下大了,清清凉凉,倒是适合睡觉。
  他在半睡半醒之际想起小时候,曾在淅沥的雨中度过一段生病时光。他知道那次住院难坏了父母亲。父母都是普通打工仔,又在异地,没关系可托,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求情,用自己的无助去感染人。然而见惯了生死的医护人员是不会轻易被感动的,最后同意调剂一张床位给他,完全是被母亲的三寸不烂之舌弄烦了。待他确诊后,医生又赶着他们走,说不是他们科的事,让他们转去血液科,可是血液科床位更加紧张,母亲这回靠口舌也求不来了。医生就让他们转院,但母亲觉得这所医院是市里最好的,技术和设备也都是最先进的,说什么也不肯。互相僵持着。一天,父母去楼道商量个事,就那么短短的时间,他就被护士搬到轮椅上,推到走廊,左臂上还挂着吊瓶。
  母亲回来后去医生办公室大吵了一回,他隐约听得母亲吼,如果我们有钱有权,就不会被赶走了吧。
  然而这就是国情,升斗小民即便有能力交够钱还是得不到一流的救治机会,而权贵可以住空荡荡的特护病房,将专家招呼自如。
  现在想起来,他的这次生病可能是父母误入歧途的诱因。
  辛苦劳作的普通人,连自己最基本的生存权益都无法保障的时候,他只能铤而走险。
  这么些年,父亲的影像已经模糊,但对母亲的负疚却日复一日的尖锐。父亲过世后,他与母亲相依为命,但是他持之以恒地对她冷漠。
  因为母亲让他羞耻。
  他能记得母亲对他低声下气的讨好,她给他钱,鼓励他出去玩,放任他各种奇特的兴趣爱好,他跟潘宁早恋她一点也不反对,反而是鼓励他把握好机会,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他表示了对宁宁的喜欢。虽然那不过是他生命中第一次恋爱,离成家立业处理婆媳矛盾还远得很呢。
  她不在乎他考试怎么样,总劝他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可是知道他得了第一也跟普天下所有母亲一样由衷骄傲。他半夜时常听得她跟她的姐妹们轮番打电话,也不管别人乐不乐意听,就在那絮絮地夸奖自己儿子出息。
  她为他不愿意穿她买的衣物难过。她说,不喜欢的话,我们一起去商场挑?总有你喜欢的。可他没兴趣陪她逛街,他根本就不想跟她走在一起。
  这会儿,他为学生时代清教徒一样苛刻的自己感到诧异,真的以为自己是根一清二白的葱?
  出路是没有的。希望是奔跑时在转角被一颗流弹击中。加缪说的。他深以为然。当他终于也堕落的时候,他理解了母亲。堕落是没有选择。是自暴自弃。是以自身的腐烂来对抗社会。
  现在,他跟成千上万的罪犯站在一起,面目倦怠地置身这个社会,他们不知道做什么,也不想做什么,或者做什么都可以,一切都无所谓了。生命没有约束,反而暮气沉沉,来点什么打断这无聊的延续吧。
  他感到脑子又胀痛起来,心脏噗噗急跳。于是翻个身,凑近潘宁的后背。他嗅闻着她身上奶油饼干一样的味道,对美好的感受与渴望如外面的雨淅沥地注入心田。他渐趋平静,眼睛又迷糊起来。
  他们一直一直睡。以长眠不醒的姿态。直到阳光怒穿窗帘,将他们狠狠晃醒。
  他们几乎是同时睁开眼的,惺忪地对望了一下,又迷糊闭上眼。但只一瞬,两人又都意识到这不是跟以前一样的任何一个平常的早晨。对面的人与自己的关系到现在也没厘定,但是彼此的身体却不顾主人的意志私自进行了亲密的沟通。
  潘宁先起床,为自己居然贴着他的胸膛酣睡而赧颜。“这个床垫的弹簧好像坏了啊。”她嗫嚅着。
  “不必解释,我哪敢奢望你有意?”慕远追看着她身上流动着的几个小光斑。窗帘遮蔽的缘故,她脸上表情不甚分明,但整个身体却因熟睡而有一种长期在水中浸泡过的松软。他知道经历这一夜,他们之间那堵墙被推倒了不少。
  潘宁红着脸到窗前,窗帘一拉,瀑布一样的阳光迫不及待地涌进来,映得室内明晃晃如同游泳池,慕远在光影里闪闪烁烁的。她还记得昨天的决定,没错,此刻她的心理依旧忐忑,对他没有把握,对未来预感不祥,但是生命的瑰丽从来与风险同在,没有一马平川的坦途值得遥望。
  她暗暗给自己加了把劲,抬头对慕远笑了笑,而后依着粉色窗帘不紧不慢地梳头。
  慕远望着光影流动中的她,有了居家过日子的幻觉。他心底卷起了些暖流,又极其舒服地任它们朝身体的四面八方流去。
  “其实我觉得,你扎个马尾会比较好看。”他看着她利索地将脑后的头发盘起来,但因为找不到簪子而彷徨四顾,便跟她建议。
  “呃……”潘宁诧异,说,“我好多年不扎马尾了。”
  “你想说你现在走熟女路线?”慕远勾一勾手,“过来。
  潘宁犹豫片刻,还是披着一头闪着钻石光芒的黑发坐到床沿。
  慕远拿过梳子给她缓缓理发。
  春日漾漾,泻下点点流光。偶尔一声鸟鸣扯碎室内的静谧。潘宁想起从前,心里头有了些温润的影子,便扑哧一笑,道:“你的手法好像很熟练呢?”
  “当年我就是这样给我家的小狗小猫们梳毛的。”
  “他们待遇这样好?”
  “嗯哼,可能还会更温柔一点。”
  “哎呀。”潘宁吃痛叫了声,看到慕远捏了根白头发,“这也算温柔?小狗小猫不会抗议?”
  “哦,对他们,我会用剪子剪。”慕远用潘宁的水晶手链绑好头发。潘宁跳起来去照镜子,赞叹:“手艺不错。失业的话,可以考虑去做个梳头师傅。”
  “现在哪有梳头师傅?好听点讲是造型师。”慕远从皮箱里抽出一条蓝底白花的裙子,说:“穿这件吧。”
  潘宁拿在手里抖擞了一下,“你不觉得,穿上身的话会像一只景泰蓝的花瓶吗。”
  “你是在说我眼光差吗?”
  “那我就试试吧。”潘宁背过身,脱掉睡衣,套上裙子。
  裙子在背后设拉链,她拉了一半,上不去了,慕远搭过手,拉到最上方。
  这个过程有点微妙。明明短短几秒,感觉上似乎持续了很久。满室的寂静中只听得外边的树叶在窸窸窣窣的响着。
  潘宁轻盈盈转过身说,“好看吗?”
  面料是丝质的,光滑如水,紧致地贴合着身体的轮廓,腰肢部分掐得尤其纤细,使得整个身段凹凸分明。慕远看了很久,说:“还是换了吧。并非不好看,只是太好看。”
  潘宁微笑,“出席正规一点的场合挺适宜的,要是去春游的话,最好换成雪纺面料。……我能理解成春游吗?”
  慕远在耀眼的光线里眯了眯眼,“为什么不呢?我们要去杨美。我说过,要带你去杨美。”
  潘宁想一鼓作气问为何要以这样的方式,犹豫了下,还是作罢。她想,时间长一点,他一定会说的。
  她蹲下身,在皮箱里挑选更适宜的衣物。一不小心,带出了一只信封。信封没有封口,照片从里面滑落下来。
  “你的照片?可以看吗?”
  潘宁将相片一张张平摊在床上。基本都是慕远童年时代的,过生日吹蜡烛,骑着旋转木马,跟别的小朋友踢球,在河边抓一只蚱蜢……那时候的慕远便不大爱笑,有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好像对世界保持谨慎的怀疑。
  “你为什么不笑呢?像个哲人。”
  “拍照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这大概也是我不喜欢照相的缘故。总觉得照相有种拿腔拿调的姿态,我做不来。其实,我小时候还有很多怪癖,比如说不爱理发,不爱穿新衣服。我妈妈对此很发愁。每到必须要换新衣服的时候,我总觉得浑身不对劲。把新穿旧的过程让我备受折磨。我喜欢一切旧的东西,旧的东西隐蔽、安全、熨贴。比如说旧床单啊,一首老歌啦,一款过时的游戏啦。还包括,第一个爱上的姑娘。”
  慕远将目光投向潘宁,看到的是潘宁一节白皙如藕的后颈。
  “如果我不是早早认识了你,恐怕,也就不在你生命里了。”潘宁苦笑。
  “我们一定会遇上的。那么深的渊源,错过了这场好戏,造物主会很寂寞的。说实话,跟你交往就像一场赌博。明知没有好结果,总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其实不是个美好的词汇,尤其是不切实际的希望,反而会给人带来痛苦。”
  “我早就不在乎了。”
  “但你那时候在乎。”
  “我们不能重来吗?至少我们现在,好端端地活着,就不能解开心结,痛痛快快在一起?”
  慕远脸露惆怅,“我也想。但没用。”
  潘宁抖抖索索地从一堆照片里捏出他母亲的相片。光彩照人的徐曼在镜头里灿烂地微笑。后边一树桃花不及她千万分之一的风情。
  “是你妈妈的缘故吗?”潘宁想了想,说。
  “不是。”慕远接过相片,仔细地审度母亲,母亲在虚白的阳光下冲他笑,旧影如梦,晃得他眼睛发酸。他觉得自己跟母亲就像光与影的关系,母亲在正面,无遮无拦,他在阴面,绿苔森幽。虽然彼此充满成见,却始终是唇齿相依的关系。
  “你,长得像你母亲。”
  慕远点头,从单独的信封中取出一张,“我这里还有一张。小潮给我的。”
  “这一张我都没有。好年轻。”潘宁凝视着18岁的自己在相片里意气分发。
  “我给小潮做了一个月家教换来的。后来小潮就想法撮合我们。”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当时为什么不主动跟我说话?”
  “老实说,不敢。那个时候,觉得女孩子都是女神,得小心翼翼膜拜。不像现在,什么都无所谓,没了煎熬与反复盘算,得到、失去都一回事。”
  慕远又指指箱子,“这是我的全部家当。除洗漱用品和替换衣服,需要带上的竟也不多。其实这些也都可以放弃。”
  “我算不算你的行李?”
  慕远笑,“你是我抢来的,你看我是不是该定义为赃物。”
  慕远去洗漱的时候,潘宁换好仔裤和T恤,然后拿着遥控器找节目看。
  切换到G市卫视的时候,她猛然停住了,荧屏上闪出几个她太熟悉不过的穿制服的身影,主播在说:“……宁远集团涉嫌一批高科技零配件走私,据海关透露,该集团与8年前的夜来香专案存在较深渊源。……为了彻底侦破案件,海关缉私干警不顾个人安危,深入敌营,保护国门,发生了很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
  画面切换到医院,缠满绷带插着呼吸机的唐末死人一样躺在病床上。
  “宁远集团这几年的发展可用突飞猛进形容,从默默无闻到成G市的支柱产业只花了短短5年。从正常的资本积累来看,这几乎不可能。都说做进出口生意的难免跟走私沾边。宁远也少不了这方面的传闻,但此前一直没出过纰漏。不仅完好无损地躲过前几年呈高压态势的打私风暴,还通过兼并倒闭企业获得迅猛发展。若非海关实施无间道,暗中排查,取得有利物证,宁远有可能就此由黑转白。……宁远的发展壮大引我们深思,如果纯粹靠走私分子投机取巧,是不是一定能冲破各道关口?它的背后有没有一张利益网络,我们静候侦查结果……”
  潘宁一屁股跌坐床上:唐末前几天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知道唐末一直在调查宁远,为此吃过不少苦头。
  那么慕远,会不会跟宁远有关?潘宁忽然一个闪念。他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绑架她,会不会就是走私集团一员,在走投无路时学他父亲,拿她作交易?
  一念至此,心上一片寒凉。
  愣过神来,发现慕远不知何时回了,一双眼睛同样专注地盯着电视屏。
  潘宁颤声道:“这就是你绑架我的原因?如果是,太让我失望了。”
  慕远没回应。
  “你就坦白吧,不就是要我爸放你一马?有没有必要用感情作遮羞布?你接近我是一早就谋划好了的,是不是,然后,我的孩子,所有让人崩溃的事……就只是为了今天。”潘宁继续语无伦次地控诉。
  慕远让她发泄了一阵,才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跟你刚刚看到的新闻有关联?电视上提我的名字了,还是放到我的镜头了?”
  “你敢发誓你跟宁远毫无关系?”
  “我没必要发誓。”慕远还是很平静,“宁远那么多人,一个个都有罪吗?你父亲跟宁远的总裁走得也很近,你怎么不怀疑他是宁远的后台?”
  “你胡说。我相信我爸的为人。”潘宁瞪他一眼,又急促道,“你能不能让我跟我爸通话。如果你是无辜的,一问便知。放心,我不会涉及绑架的事。”
  “你实际上更关心唐末的生死。”
  “唐末的生死和你的身份我都想知道。”
  “随便。不过之后会出现的后果我也无法预期。”慕远从枕头下取出手枪,在潘宁讶然的视线里用枕巾慢慢擦拭。空气炎炎生烟,好像一触即燃。
  总有针锋相对的一刻。他对此,并不是没有准备。只是可惜了,一上午的和谐氛围,终究是空。
  慕远的姿态让潘宁愤怒。
  愤怒给了她破釜沉舟的勇气。她抬起下巴,轻蔑地说,“有本事打死我吧。”在他的注目下,拨电话。
  “爸——”听到父亲的声音时,潘宁感觉委屈,眼泪一下子蒙上来。
  “宁宁?”父亲自然是诧异的,但很快说,“你嗓子不行,感冒了,需要找大夫吗?”
  潘宁听父亲这样说,不觉好笑。这是当年绑架事件发生后她特意跟父亲交待过的暗语,生病表示受坏人劫持,处境危险,找大夫就是需要他立即出动警力。这么多年过去,想不到父亲居然还记得。
  “爸,我很好。唐末怎么了?”她直截了当问。
  “哦,你知道了?”
  “电视上看到的。”
  “车祸。不过,你别太担心,已经度过危险期。易慕远在你身边?”
  “你怎么知道?”潘宁抓电话的手紧了紧,侧看慕远,已经收了枪,正在收拾行李。
  “没为难你吧?”
  “爸,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他——对我做的事?”潘宁一阵眩晕,感觉一张网从天而降,而所有人都在兴致勃勃地旁观她自投罗网。
  这一想象令她急火攻心,她勃然大怒:“你们拿我做什么交易?爸,我这不是第一次,我的命是不是不重要啊。你别否认,我知道当年,你根本顾不上我的命,要不是唐叔叔救我,我就死了。爸,你不要我,我就跟妈妈走,你怎么能这样——”潘宁的声音哽住了。
  “宁宁,你别胡思乱想,爸怎么会不要你呢,你是爸的心肝宝贝,爸绝对不会允许你出事的。相信我。”
  “那么告诉我,易慕远,是谁?”
  电话那头短暂停顿,然后有声音一字字传来:“他是宁远的幕后老板。他在劫难逃,涉嫌巨额走私、指使杀人。抓到后,基本就是个死刑……你明白他为什么要找你了?”
  “……”潘宁猛然看向慕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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