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娴+流波上的舞-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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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不错啊!男人最疼情妇了。因为他无法给她名分。我知道他最爱的是我。”
“你怎么这么肯定?”
“他一定爱我比那个女人多很多,如果他也有爱过她的话。我要这样相信,才可以继续爱下去,否则,你以为我疯了吗?”朱玛雅哈哈的笑了起来。
于曼之看着她,她就半躺在一张古董床上。她这天涂了鲜艳的口红和蔻丹,笑起来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在抖,真像有点疯。她是一个从历史里走出来,为一段无可救药的爱情而发疯的女人。她也许愿意发疯一辈子疯,只要她爱的那个男人今生今世最爱是她。
爱情里的障碍,偏偏使爱情更吸引。
在那个世界里,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5
后来有一天晚上,于曼之跟朱玛雅吃饭,那天,是冯致行的生日。
冯致行生日这一天,是要留给他太太的。去年如是,今年如是,将来也如是。
“曼之,你觉得自己幸福吗?”朱玛雅问。
于曼之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怎会不知道?你有一个会和你结婚的男朋友啊。”
“可是,他并不在我身边”
“是的。他就在我身边。除了每年这一天和每次见面看着他回家的那一瞬间,我都是幸福的。”
“你用什么来爱冯致行?”
朱玛雅挨在椅子上,微笑着说:“我用四十七公斤来爱他。”
“四十七公斤?”
“四十七公斤是我的体重。我的眼、耳、口、鼻、四肢、血肉和骨头加起来,这就是我的四十七公斤。我用我整个人来爱他。”
“那就是了。我跟你不一样。我发觉,我是用意志来爱着乐生。我知道我要爱他,我答应过会等他。”
“爱,也是一种意志。”
“是的,但用意志去爱,又是另一回事。一段爱情,不应该是建筑在意志之上的。我宁愿它是建筑在遗憾之上。我不是用意志去爱一个人。我的意志叫我不要去爱他,可是我却身不由已。”
她猛然想起那天跟李维扬打棒球的情景。她击出很漂亮的一球,兴奋得在草地上乱跑,最后,停在他跟前,喘着大气。
他凝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他们有七天没见面了。刚过去的星期天,她因为妒忌他把雏菊送给罗贝利,所以赌气说没空不去打球了。从那天到今天,七日的思念和等待,折磨着这两个人,同时又把他们推向对方。
他向她伸出的双手,忽然又互相紧扣起来,连续跟她说了四次“恭喜“,他的表情很诙谐。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虽然他努力表现得极其自然,可是,她知道他本来是想抱她的。
那一瞬间,她竟然觉得万分失望。
横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七天的思念和等待,而是七年的遗憾。她已经有一个七年的男朋友了。
因为没有被他抱而感到失望,已经是对乐生的背叛了。日复一日,她把自己的感情压抑下去。她用她整个人的意志去爱乐生。她不知道她的意志什么时候会崩溃。
朱玛雅拿起面前的酒杯,泪眼汪汪的说:
“祝我爱的人今天生日快乐!”
她把杯子里的葡萄酒喝光,又说:“我真的想知道他今天在哪里庆祝生日。”
“知道了又怎样?”
“知道了他在哪一家餐厅庆祝生日的话,我会躲在餐厅外面,从门缝里偷偷的祝福他。也许,还会为他唱一支生日歌。”她惨然地笑笑。
“你恨他吗?”
“当然了!”她点了点头笑着说:“我爱到有点恨他!”
两个人格格的大笑起来。
“但是我真的喜欢跟他做爱啊!”朱玛雅脸上带着微笑说,“男人在情妇的床上是特别卖力的。”
于曼之哈哈的大笑。
“我是说真的!”朱玛雅醉醺醺的说,“他会尝试各种极其困难的姿势来满足我,又会跟我说许多悄悄话。我常常故意的咬他,在他身上留下齿痕。我是真的恨他,恨他带给我的痛苦。愈是恨他,我愈想把他吞进肚子里,永远藏在我的子宫里面,不许其他女人碰他。没有恨的性,是无法登峰造极的。”
于曼之笑了很久很久,说: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用'登峰造极'来形容自己的性生活!对不起,真的很好笑!”
“没关系!”朱玛雅用手支着头,喝了一口酒,说:“没有恨的爱,是很难想像的。”
6
凌晨十二点半,餐厅打烊了。于曼之准备结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把钱包遗留在油画店里。送了朱玛雅回家之后,她去油画店拿钱包。
当她推门进去油画店时,她看到小花园里面有光。她觉得奇怪,这么晚了,有谁会在这里?她走近花园,看见林约民坐在那张长条木椅子上,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的罗贝利坐在林约民的膝盖上。她一条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另一条手臂像钟摆一样,快乐地摇摆,他们像一双幸福的情人,在月光下面谈心。
罗贝利首先看到了她,连忙尴尬地站起来。林约民也立刻端端正正的坐着。
“对不起!我回来拿钱包。”她尴尬得不敢多留片刻,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找到钱包之后,匆匆离开油画店。
接着的那几天,她和罗贝利就当作没事发生那样。面对这么尴尬的处境,当作没事发生,大概是最好的方法了。
又过了几天,货车把一批油画送来。她、罗贝利和杜玫丽三个人花了大半天在整理那些画。傍晚时分,杜玫丽先下班了,剩下她们两个。
“贝利,你先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好了。”她说。
“没关系,我一点也不觉得累。”罗贝利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望着正蹲在地上整理油画的于曼之,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差劲?”
“嗯?”于曼之转过身子去望着罗贝利。
“背着丈夫跟另一个男人愉情”
“不,我没有这样想。”
“为什么?你不觉得像我这种人,真是很不堪吗?”
“贝利,你的人很好。”于曼之由衷的说。的确,她并没有觉得罗贝利差劲。她只是想不通,她和韩格立那么恩爱,为什么还能够容得下另一个男人?
“以前,我并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两个人,现在我才开始相信。”罗贝利说。
“你两个都爱?”
“是的。”
“为什么可以?我不认为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两个人。”
“在他们两个面前,我是两个不同的人。跟韩格立一起,我是被照顾的,就像父亲和女儿那样。跟林约民一起的时候,我们常常吵嘴,但很快又和好。我们像兄妹那样。”
“你有想过跟林约民一起吗?”
罗贝利摇摇头说:“他已经结婚了。”
“那么,你们“于曼之望了望罗贝利的肚子。
“哦“罗贝利摸着自己的大肚子,笑笑说:“是韩格立的。”顿了顿,她又说:“即使林约民没有结婚,我想,我也不会为他离婚。”
“为什么?”
“他是个没有计划的人,粗心大意,不会照顾自己,更不会照顾别人。他太孩子气了。孩子气是可爱的,却也令人担心。我常常怀疑他能不能永远照顾我和爱我。他好像什么也不担心。他也许不需倚靠些什么,但我必须倚靠些什么。他是一个好情人和好朋友,却不是一个好丈夫。我丈夫是个可以令我完全放心的人。”
“你爱他们的程度,难道是一样深的吗?总会有一点分别吧?”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我是三个人之中最自私的,我最爱的是我自己。”罗贝利搬来一张矮一点的凳,把腿搁在上面。她想按摩一下那双因怀孕而浮肿的腿肚,可是,那个大肚子把她顶住。
“我来帮你。”于曼之替她按摩。
“谢谢你。”
“我三年前认识林约民。那个时候,我已经三十三岁了。如同所有过了三十岁的女人一样,我开始怕老。跟林约民一起,也许是我要证实一下自己的魅力吧。有一个条件很好的男人喜欢我,那就证明我还是有吸引力的。”她苦笑了一下,为自己的自私而笑。
“到了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楚我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还是真的爱着他。或者是两者都有吧。当你也过了三十岁,你便会明白我的心情。”
“你还相信爱情吗?”
“当然相信。”
“既然那么爱一个人,为什么又可以背叛他?”
“背叛他,也是因为另一段爱情。”
“你有内疚吗?”
“我每天都在自责之中度过。”罗贝利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我一直不想要小孩子。一天,韩格立在家里那张沙发上睡着了。我坐在他身边,静静的望着他。
他睡得很甜。比起我们认识的时候,他老了一点,岁月是无情的,他会一天比一天年老。那一瞬间,我决定要为他生一个孩子。”
“假如韩格立知道了你和林约民的事,他会怎样?”
“他也许不会跟我离婚,但他一定不会再像现在那么爱我了。没有了他的爱,日子简直难以想像。”她微笑叹息。
这不是很矛盾吗?她既然那么害怕失去韩格立的爱,却仍然去冒险。也许,她害怕老去,比害怕失去丈夫的爱更为严重。她同时扮演着女儿、妹妹和情人的角色,也即将扮演母亲的角色。她一人分演四角,只因害怕青春消逝。
“真的可以爱两个人吗?”她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同等分量地爱两个人。
“当然可以,因为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罗贝利说。
她同时爱着他们。他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假使两个人加起来,便是最完美的;遗憾的是,他们是两个人。她摘取他们最完美的部分来爱。这样的爱情,是最幸福圆满的。
7
肚里的孩子不停踢她,罗贝利痛不得已,只好站起来走走。
于曼之把最后一幅油画从木箱里拿出来。她拆开包着油画的那一张纸,看到了整幅画。
“这幅画好漂亮!”她想起了一个人。
“是的,好漂亮。”罗贝利站在她身后说。
“李维扬该来看看这幅画。”她在心里沉吟。
第二天,于曼之打了一通电话给李维扬,问他可不可以来油画店一趟。他在电话那一头欣然答应,但表示可能要晚一点来,因为他今天有很多工作要做。
“没关系,我等你。”她说。
傍晚时分,杜玫丽先下班了。罗贝利也走了。她一个人,坐在后面的小花园里。今天下午的天气很热,到了晚上,又变得凉快了。一轮皓月悬挂在清空上。
波士顿的月色大概也是如此吧?
她已经记不起那里的天空是什么颜色的了。她曾经多么渴望看到波士顿的天空。如今却记不起那种蓝色是哪一种蓝。
几天之前,她打电话给谢乐生,告诉他,她这个暑假不能过去他那边。
“为什么?”他有点儿不高兴。
“老板娘要生孩子,我走不开。”
她希望他会说:
“那么我回来吧!”
可是,他并没有这样说。
大家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之后,她终于问:
“你可以回来吗?”
“不行。这个暑假我要跟教授一起工作。在众多学生之中,他只挑选了几个,我是其中一个,而且是唯一的中国人。这个机会我不能放弃。他是很有名气的教授。”他说。
“我知道了。”她失望的说。
“油画店的工作,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是的,对我很重要。”
“你最近好像变了。”
“我没有。”
“自从换了工作后,你跟以前有点不一样。”
“只是现在的工作比以前更忙罢了。”
“真的吗?”
“是的。你也要努力读书。”
“你会等我吗?”
“我不是正在等你吗?”
放下话筒之后,她沉默了很久,也许他说得对,她变了一点点。他何尝不是也变了一点。两个人生活的空间不同,成长的步伐也有了分别,甚至于每一句说话的意思,互相都有所不一样了。
8
李维扬在晚一点的时候来到油书店。于曼之坐在花园里那张长条木椅子上。她看到他,微笑说:
“你来了,你看看。”
她转过脸去,看着前面。
昨天那幅油画就搁在她面前的一把椅子上。
“这是不是就是你想要的面包店?”她问。
画里有一片星空,星空下,是一家面包店。面包店就在两条人行道的交汇处。差不多是关店的时候了,玻璃柜里,星星点点的,剩下几个面包。一个性感丰润的女店员悠闲地坐在柜台那里,手托着头,像在做梦。面包店外面,有几个看来是赶着回家的路人,这些人有男有女,也有带着小孩子的老人。最奇怪的,是有一个圆圆扁扁的白面包飘浮在半空,就在这些人的头顶上。
“比我梦想中的那一家漂亮许多了。”他在她身边坐下来。
“这幅画是昨天送来的。”
“是什么人画的?”
“一个未成名的匈牙利画家。”
“我特别欣赏那个性感的女店员。”他开玩笑。
她格格的笑起来:“那个面包为什么会悬在半空?”
“大抵是从面包店偷走出来的。”他笑笑说。
“为什么要偷走?”
“因为呆在面包店里太寂寞了,所以想出去。”
“你仍然认为爱情是很短暂的吗?”因为,她的信念有点动摇了。
“你仍然认为爱情并不短暂?”
她很用力的点头,流下了一滴眼泪。她努力使自己确信,爱情并不短暂。
“你为什么哭?”他看到她那一滴眼泪了。
“我没有。”她愈想掩饰,愈哭得厉害。
“还说没有?”他望着她。
“对不起“她一边狼狈地用手抹眼泪一边说。
“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他关心地问。
她摇了摇头。
“那是不是挂念着他?”
她更用力地摇头。
她不是挂念乐生,相反的,她害怕自己不再像从前那么挂念他。她曾经是那么的爱他,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愈来愈远,大家要走的路也好像不一样了。过去的快乐已然模糊,她用回忆来支撑一段日渐荒凉和苍白的感情。
“那为什么哭?”他问。
“只是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她用手捧着头呜咽。
他伸出手去拍拍她的头,摸摸她的头发。
“你头顶也有一个面包。”他说。
“胡说!”
“真的。不相信的话,你抬头看看。”
她泪眼汪汪的抬起头,果然看到一个芝麻面包在头项,是他用手拿着的。
“你为什么会有面包?”
“今天上班时买的,是我的早餐。忙了一整天,根本没时间吃。”他从旁边的公事包里掏出一个放着面包的纸袋,说:“这里还有一个,你要不要吃?”
“对不起,不知道你还没有吃饭。冰箱里有水果沙拉,你要不要?”
“快点拿来,我快饿死了。”
她站起来,去拿水果沙拉。
“别躲起来哭。”他说。
“不会了!”她抹干眼泪。
她发现冰箱里除了水果沙拉之外,还有一瓶白葡萄酒。
她们坐在月光下吃面包和喝酒,彼此的肩膀碰到对方的肩膀。大家都不敢再靠一点,她舍不得移开一点。他们像一对纯真的朋友那样,用不着说些什么,也不必说些什么。这一刻,没有任何一种语言比他们的身体语言更意味深长。
“我要缺席两次棒球练习。”他说。
“为什么?”
“明天大清早要去北京公干。”
“是这样“失望的语调。
她不舍得他走,如同这一刻她不舍得晚餐要吃完,他的肩膀要离开她的肩膀,他的手,也要离开她的头发。她生命中的男人,总是要和她别离。
“我十天之后就回来。”他说。
她笑了笑。他根本没有必要告诉她,但他还是告诉了她。她望了望他,又望了望他的膝盖。她突然很想坐到他的膝盖上。就只是坐在他的膝盖上,没有其他任何的要求。她在想,世上有没有一种爱情,是介乎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