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惊昆仑-王度庐-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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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四下昏黑,江小鹤紧随纪广杰,相离不过二十来步。
纪广杰是顺著大道直走,江小鹤却捱道旁种的高梁走去,纪广杰竟没有察觉。他在前面走得很快,少时又偏东走去,进了一遍密松林中。
江小鹤至此时不得不谨慎一点了,因为刚才是自己在暗处,纪广杰在明处,现在却大大相反。假使纪广杰刚才故意没看见自己进了森林,其实他却在暗中藏匿,自己手中又没有带著剑,岂不要吃亏么?所以他等著纪广杰往里走进去一会,自己才伏住身慢慢向林中走去。
草鞋踏著林中的青草,觉著又温又软。走了几步,只听嗖地一声,有个东西从自己的胯下蹿过去了,不知是兔子还是狐狸。
江小鹤顿住脚,侧耳细听,只听林间松籁乱响,草底有唧唧的虫声,前面并有微微脚步之声。江小鹤却攀著树枝,坐在树上向下去望。
待了半天,纪广杰方才提剑走出了林外,江小鹤也跳下了树,随著他出了树林。便见林前是一道小溪,明亮亮的,有许多星星在水面上浮著。
纪广杰微微向西走,便踏著板桥过了小溪,江小鹤也随著走过去。
这时两旁地里都种著高梁和玉蜀黍,微风吹著叶子喇喇地响。再走不远,前面便看见了灯光,便知道那里一定是有村庄,纪广杰向前走进高梁地去了。江小鹤不便再在小径行走,他便也走进田地里,双手分著那触到臂上便发疼的叶子,曲折地往前。
走了半天,才走出这片田地,可是已看不见纪广杰了。
林间乡舍里的灯光还剩下两盏,却都很暗。江小鹤躲开树林,由林中转到乡舍后,便看见有一大座庄院。院墙是石头叠成,很高,上面还覆著酸枣枝子,简直像监狱的墙壁一样。
江小鹤站在壁下,又待了一会,便听乡里交到三更了。江小鹤低著身将草鞋系紧了一点,便耸身一蹿,蹿上了高壁。一脚踏在酸枣枝子上,他赶紧又一用力,便又跳到壁里的一座大房子的后屋。草鞋上带了一枝酸枣枝子,他摘取下来便放在瓦上,伏下身,爬到前面,便见这庄子真是广大。心说:“不愧古百万!可是这么阔的人家,他为甚么不取出钱来放赈呢?”
于是便想:“我临下山时,师父嘱咐过我,叫我应当助弱扶贫,怜孤恤寡。现在我从这吝蔷的大房之中取他一些银子,好帮助纪广杰夫赈济灾民,这不能算是偷盗吧?”
当下他便爬在瓦上向下望去,只见东屋和北屋全都有灯光,尤其是北房的灯光特别明亮。
江小鹤心说,这时天色尚早,一定不容易下手。又在房上待了些时,便听北屋的门帘一响,跑出来一个仆妇,往西屋去了。小鹤赶紧也由北房上爬到西房上;便见那仆妇并不进屋,她只站在门外,向里问道:“老爷,二太太请你歇著去啦,天不早啦!”
西屋里有算盘“吧拉、吧拉”地响声,并有人像很不耐烦似地说:“账还没有算完啦,叫她先去睡吧!”那仆妇慢慢地回到北屋里,大概是回覆了她们的二太太。便见“吧”地屋门关上了,灯也忽然灭了,好像是赌气吹的。
这西屋里灯光黯黯,算盘乱响,并有人轻声说话。待了半天,算盘还是不断地响著。
江小鹤趴在屋檐上,一只手揪住瓦,探下身去,隔著窗上糊著的凉纱向屋里看了一眼,屋中的一切便映入他的眼中。
原来这屋子好像是书房,柜子上有不少书卷。当中一张大桌子,一盏盛油很少的锡灯台,圆桌坐著三个人,都在那儿翻书,可是一面看书,却又打算盘。打算盘的是个白胡子的老头子,穿著绸裤褂,另一个的胡子却稍微黑一点露著上半截的肥肉,旁边有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给他打扇子,大概这位才是老爷。
老爷手里几本厚厚的书,放著嗓子念道:“二百五,三千七百六,四百八,五百整……”那个白胡子就拨动算珠。
江小鹤才知道这个老爷不是在读书,原来是在算账了。
那个打扇的小丫鬟大概已打了多时,她的手酸了,站得腿也发疼了,并且倦得且打盹,一个不留神,拿扇子把灯给煽灭了。
屋中忽然昏黑,江小鹤倒不禁吃了一惊,他赶紧一挺腰,全身回到房上。就听下面屋内,是老爷的声音骂道:“笨蛋!”又听吧的一声,大概是老爷的手打在丫鬟的脸上了,小丫鬟可没敢哭。
江小鹤趁著屋中昏黑,他就跳下房来,轻轻拉开屋门,伏著身走进屋内,一点声音也没有。
那位老爷却正在著急,大声嚷嚷著说:“火在哪儿啦?火在哪儿啦?”
那个打算盘的先生却说:“我这儿有,我这儿有!”他随摸著了取火之物,把灯又点上。
老爷气得浑身的肥肉直颤动,又连骂说:“笨蛋,笨蛋!……重新再打吧!七百六,二千零三,四百五十吊……”那年老的先生又低著头拨他那算盘珠,小丫鬟抹著眼泪还谨慎地替老爷打扇。
此时江小鹤却由一只立柜的旁边慢慢地爬到靠墙的一张竹榻之下。幸因桌上的灯光太暗,两个老头子都在专心地算账,小丫鬟又疲倦又伤心,竟没有人察觉他。
但江小鹤的心中却十分生气,恨不得一下子推翻那竹榻,奔过去把他们的账本全都扯碎,算盘抛了,然后跟那个又贪又狠又吝啬的老爷要钱,叫他去放赈。但自己却又不愿这样明著作。
又待了有半点多钟,快到四更天了。这屋里的老爷和那先生把账算完,他们也都疲倦得不成样子了。老爷取匙把大柜开开,把账本收起,然后再锁上;随就由小丫鬟把灯吹灭。三个人出屋,喀地一声又把门锁上。门锁一响,江小鹤随之由竹榻之下钻出来,站起身隔著窗柜向外看去,就见白胡子的老头儿是往外院去了,小丫鬟跟著那老爷回到北房里。
那北房的灯光又亮了一亮,但不久又灭了。江小鹤就走到大柜前去摸锁头。锁头虽然很重很结实,但到了江小鹤的手中不费力就扭开了。然后便伸手向里面去摸,摸著十几本账、两大包银、四五筐箩铜钱。
江小鹤就先到窗前将那前窗托开了一扇,然后他才将银两包里系在一起,扛在肩膀上就觉很沉重,足有四五十斤。心说:不少了,足够纪广杰放赈的了。他把账本也都挟起,就跳出了窗子。
将要上房,忽听庄外当当的一阵锣声,江小鹤吃了一惊,赶紧飞身上房,由西房跑到北房上。此时北房里的那位老爷大概是刚要跟二太太睡觉,一听见锣声,他就惊喊了一声:“有歹人!”
江小鹤拿出他在九华山所学的蹿山跳涧的功夫,在北房上两脚用力向后一镫,嗖地一声,飘然地连那堵高墙全都跳过去了。脚落平地之后,他就绕著道走进了高梁地,曲折地走,走到小径之上。他又回头去看,看见那林中村里起了一片灯光,并有杀声渐渐逼近。
江小鹤心说:到底纪广杰不行,这一定是没容他得手,就被那里护院的人发觉了。本想要过去帮助纪广杰,但又想:谁叫他到处声言捉拿我,现在且叫人捉捉他吧!顺著小径向西南飞跑,少时来到那条小溪之前。
江小鹤就把臂下挟的那几本账全都抛在溪水里,然后他就一耸身跳过了小溪。他背后是松林,前面是小溪,到了此时他却不跑了,向那边灯火乱动之处观望。
待了一会,忽见有三人顺著小径跑来,江小鹤心说:纪广杰来了,纪广杰来到溪边,尚未寻著板桥,就见后面那两个护院的人已然提刀追来,齐声大喊说:“贼人休要跑!”
纪广杰赶紧回身迎敌。
这里江小鹤说:“好!打起来了!”虽然隔溪那三个人的刀法、剑法都看不清楚,可是也看见白光闪闪,听得刃物相击。
那边纪广杰与两个护院的大概交战有二十多回合,未分胜负,可是北边的灯笼火把都顺著小径来了,越跑越近。纪广杰虚晃一剑退后几步,然后翻身腾步一转身就越过了小溪。
江小鹤早已跑进了树林,纪广杰大约也跑入了林中,那边的护院庄了却截止在溪旁,不敢进林中来搜索。
此时江小鹤不再顾纪广杰,少时他就跑回到正阳县的北关街上。此时街上除了在地下东倒西卧的灾民之外,一个行人也没有。
江小鹤跑到那家米店门首,趁著没有人注意他,就耸身跳到房上。然而到此时他却为难了,因为不晓得纪广杰倒是住在哪间屋里,他便把银两包里放在房上,自己也坐在房上等候。
等了不到十分钟,就见一人从外面越墙而过。江小鹤晓得是纪广杰回来了,于是把身旁的银两包裹抄起来,向那纪广杰一掷。只听咕咚一声,银包摔在院中纪广杰的身畔,江小鹤却站在房上哈哈一笑。
纪广杰嗖地一声追上房来,江小鹤却早已没有了踪影。他回到店房之内,心里却非常觉得痛快舒服。于是就枕而睡,不久就被门外一片吵嚷的人声给搅醒。
江小鹤睁眼一看,纸窗作灰白色,这时才不过五分明,赶紧爬起来,听见外面的人声又跟潮水似地一样响。出屋一看,店门还没有开。江小鹤赶紧开了店门,就见那群灾民又拥挤著,有的往前跑,有的领了赈款跑了。江小鹤看见连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子手里也拿著一块银子,欢欢喜喜地。江小鹤就晓得纪懂杰是把自己昨夜所偷的那些钱给施放了,不由得暗笑。
这时灾民都得到意外之多的银钱,齐都在苦脸浮出一层笑色。
天色已快明了,只见从南边来了三匹马,正是纪广杰、刘志远和那瞎著一只眼的人。是他们把银子施放完了跑了,许多灾民都跪在地下叫菩萨。纪广杰的面上却没有甚么高兴的样子。
江小鹤也赶紧进到门里,催著店家给他备马。他拿著水,草草把脸洗过,然后就忖了店饭账,牵马出门。就见街上的灾民渐稀,商店却又都打开门板了。
江小鹤策马出了北关,就见大道之上有灾民坐在道旁,大嚼著买来的大饼。
江小鹤就向他们问说,“那放赈的往哪边去了?”
灾民们就指著说:“那三位善人往南跑去啦!”
江小鹤随就催马向南去追。一直追下二十余里地,却没有追到纪广杰等人,江小鹤倒懒得去追赶了。心说:我追他们做甚么?早先我还想跟纪广杰较量较量,因为他沿途贴报捉拿我。现在著他是一位少年侠客,我何必要非跟他见个输赢不可呢?由著他去捉我吧!我还是应当赶快到长安去见阿鸾,然后再到镇巴紫阳去报仇,那才是我的正事。
此时他也有些饿了,看见前面远远的有一处市镇,他便催马跑到那里。看见了一家酒饭铺,他便下了马,将马匹系在门外,进去要酒要面。
在将要吃完的时候,忽听门外有人厉声叫著说:“这匹马是谁的?”
江小鹤赶紧出了酒店,一见却是四个人,全都牵著马,其中有两个穿著官衣。
这两个官人指著江小鹤的马匹,问说:“这匹马是谁的?”
江小鹤说:“这是我的,有甚么事?”
那官人道:“没有甚么事。”说毕就要行。却有一个身材不很高,穿纺绸裤褂的人,向江小鹤抱抱拳,问说:“你可晓得住在正阳县放赈的那个姓纪的人,往哪边跑去了么?”
江小鹤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认得那个人。”
这人便点点头要走,江小鹤却说:“喂!我正喝著酒,你们把我叫出来问我这些话,就算白问了吗?”
那两个官人就一齐瞪眼,说:“怎么?莫非还得给你点钱吗?”
那短身材的人却赔笑说:“对不起!因为我们看见你马上挂著口宝剑,还以为就是那姓纪的在里边喝酒。那姓纪的原是个贼人,昨夜他到正阳县古百万家盗去了七百多两银子,取了那钱他又放赈,忙忙地放了些钱就赶紧逃跑了。我是古家护院的杨公久,有个小小外号,叫汝州侠,这是我的盟弟花脸豹子刘英,那两位都是正阳县衙门的官人,庞大爷和姜四爷。我们现在是要去捕那姓纪的。打搅,打搅!”说毕,四个人一同骑上马就往南去了。
这里江小鹤就晓得杨公久和刘英就是昨夜与组广杰在溪畔交手的那两个人,心里倒不由得好笑。
又想:这两人的武艺也不弱,再说又有官人跟著他们,倘若他们把纪广杰捉住抓在衙门里,那岂不冤枉!古百万的银子是我取的,就是出了官司,也得我出头,叫人替我扛罪名那就不算好汉!
于是江小鹤就进到酒店里,又喝了一口酒,就抛下酒饭钱,出门解马,骑上去挥鞭也往南跑了。
往南跑下五六十里,就又到了信阳州。江小鹤一直随著那汝州侠杨公人等四个人,见他们在沿途上遇著不少熟人。来到信阳,那四人就投到赛黄忠刘匡的镖局里。
江小鹤与刘匡比过武,在信阳也住过几天,这里有不少的人都认识他。所以江小鹤心里很是为难,诚恐在此遇见了熟人,露出自己的形迹。所以他就没有进城,打算找个茶酒馆先喝几碗茶,再歇一会。
可是就见这条东关的街上,客店的院壁上,路口的石碑,到处全写著「捉拿江小鹤”的字样。江小鹤看了又不禁生气,找了一个开店的人,指著壁上的字问说:“这几个字是谁写的?”
开店的人就说:“这是一位姓纪的人写的,不白写,他写一处要花两吊钱。”
江小鹤心中更是生气,暗想:好!我在古百万家取的钱给了他,他放完了赈一定还有剩钱,他却取著那钱到处租地方写字骂我,我也太冤啦!
于是江小鹤就瞪眼说:“快把这几个字铲下去!你们不知道江小鹤跟本地刘家镖店的赛黄忠刘大掌柜的认识吗?上个月江小鹤曾到这里来过,打败过赛黄忠!”
那开店的人就说:“连刘宋镖店的壁上都有,现在也许洗下去了。那姓纪的一来到这里,就去拜访刘大掌柜。他在我们壁上写这字的时候,刘大掌柜也在旁看著呢!他跟那姓纪的像是很有交情。”
江小鹤一听,心中更是生气,说:“好呀!原来赛黄忠也这么可恨。我非得找了他去,再打他一顿不可!”刚要忿忿地去往刘家镖店,却见有四匹马由眼前驰过,转往南面去了。马上的正是那汝州侠杨公久、花脸豹子刘英和那两个官人。
江小鹤赶紧上马去追,离了信阳,却往西南。追了不到三十公里,前面的那四个人就一齐收住了马。
汝州侠杨公久拨马转回来,追上江小鹤,就笑著问说:“朋友,你跟我们跑了七八十里地了,你以为我们没瞧见你吗?朋友,你到底是存著甚么心?”
江小鹤也收住马,笑著说:“我是要看看热闹,看你们怎样捕擒那纪广杰。”
那两个官人也催马过来,一齐瞪著眼睛说:“你也认识纪广杰吗?”
江小鹤说:“我也是从正阳县来的,我在那里住了两天。纪广杰在那里放赈,我怎能不认得他?我可没有想到他是个贼。现在我要跟著你们,就是为看看热闹。”
那花脸豹子刘英就瞪著眼,厉声说:“他是骗人!他一定是纪广杰的一伙,咱们先把他捉住!”
杨公久却向刘英摆手,他又看见了江小鹤鞍侧的宝剑,就问说:“朋友,你贵姓?素日以甚么发财?”
江小鹤微笑说:“我姓何,在江南有一家镖店,现在是到北方来闲跑跑,没有甚么要紧的事。”
杨公久说:“既然都是江湖朋友,话就好说了。我们现在捕的就是纪广杰,纪广杰他是往西去,大概他是过襄阳进汉中。无论他逃到哪里我们也要去追,只要见了面一定要把他擒住。其实你要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