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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鹤惊昆仑-王度庐-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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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上的老拳师正要摆手,但已来不及了。推山虎龙志起已由江志升的胸中抽出了钢刀来,顺势下马,在江志升的身上擦了擦刀上的鲜血。然后他向鲍老拳师说:“师父!事情办完了,我们回去吧!”
  鲍老拳师坐在马鞍上,瞧望著江志升尸体发怔了半天。虽然他的脸色还是那么紫得可怕,但由他的两目中已可看出,是带一点悲悯之色。
  旁边破浪蛟贾志鸣亦下了马,他抱怨龙志起说:“三师哥!你把事情办得太急了!问他几句话也好。”
  龙志起的黑胖脸上却更显出怒色说:“这样的人,还问他其么话?叫他多喘一口气,咱们昆仑派中的人就全都没脸见人了。”
  龙志腾在马上叱责他兄弟说:“师父又没发话,你如何就弄死了他?”
  龙志腾气忿地又要和他哥哥顶嘴,却听鲍老拳师喝道:“你们不要吵了!把死尸抛下涧去!”当下三个人一声亦不敢言语,贾志鸣和龙志起就过去抬死尸。忽然贾志鸣由江志升的身边摸出几两银子来,交给他师父。
  鲍老拳师接过一看,很轻微,至多不过了六两银子,心里就明白,昨晚江志升回到他家中,一定就是取这点银两去的。
  此时龙志起和贾志鸭把江志升的尸身扛走,抛到山涧下,鲍老拳师并没有细看,便拂手说:“咱们回去吧!”当下四匹马就倒转过来,出了山口,飞驰回往鲍家村去了。
  鲍振飞老拳师到了家中,不但他的怒气都消了,而且显得精神十分颓废。
  龙志腾等三人却回到屋里去饮酒吃饭。鲍志霖扶著一根拐棍,弯著腰到屋里去见他们三人,探著头悄声问说:“怎么样了?追著江志升了没有?”
  龙志腾等三人只管喝酒,并不回答。鲍志霖又问:“把他结果了没有?你们告诉我不要紧,我决不能对别人去说!”
  龙志腾用酒杯一拍桌子,说:“师弟,你怎么说这话?咱们又不是干绿林事儿的,岂能随便就结果了人?我们跟著师父出去本想要追上他,把他打个半死可就够了,可是没追上;或许你昨天晚上看差了,由他家门里出来的那不是他。”
  鲍志霖听了仿佛觉得非常失望,狠狠地说:“那小子早晚不得好死,等著吧,看将来的!”说毕,他抢著斟了两杯酒自己喝了,然后又忍著背上的伤痛,扶著拐棍走出屋去,又要向他父亲去打听打听。
  可是,才一拉他父亲住的屋门,就见他父亲正抱著他的侄女阿鸾玩耍。虽然玩耍著,可是他那张苍老的脸上,却显出一种极难看的颜色。
  鲍志霖知道他父亲是发了愁啦!就溜回他自己的屋里去了。
  当日下午,龙志腾、龙志起、贾志鸣三个人,就一齐辞别了师父,策马回紫阳县去了。他们一走,马志贤等人就发了怔。因为事实已然明显出来,他们一定是把事情已办完了,而江志升是亲戚,他因此亦不敢到江家去了。其余旁的人,如陈志俊、刘志远等人,虽然平日与江志升的感情都不怎么好,但现在亦都有点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觉得跟鲍老拳师学武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鲍老拳师这一天之内精神亦十分不好,连午饭都没有吃。睡了一个觉,就到天晚了。他摸了摸身边,那由江志升尸身上搜来的几两银子,还依然存在。暗叹了口气,闷闷地吃过了晚饭,便走出门去。此时天色已然昏黑,村里敲起更锣来,家家都掩上了柴扉。
  鲍老拳师走到江志升门首,隔门去看,只见屋中有黯淡的灯光,却没有一点声音。鲍老拳师就从身送掏出几两银子,隔墙掷了过去。心说:这是江志升带著逃命之用的,现在他用不著了,我还给你们,你们家里的人自己用吧!转身走开,才迈了一步,就听门里呱呱的一阵儿啼。鲍老拳师就晓得江志升的身后,尚有一个在襁褓之中的小儿,心里就越发难过,便暗暗地叹著气走回家中。
  到了第二天,清晨起来,鲍老拳师依旧一点声色不动,照常教授武艺。但是,他本来是个很刚强的人,从来没有叹过一口气,可是这几日他忽然时时皱著眉来凝想。有时甚么事亦不为,他就长叹。
  因此门徒们都觉著老拳师的脾气有些改变了。
  陈志俊、刘志远等人全都捏著一把汗,不知鲍老师父又为甚么事情而忧烦。每天大家按时前来学武。练习武技的时候,全都是谨谨慎慎,不敢有一点儿疏忽。练完了武技就分著去作事,喂马的喂马,耕田的耕田。没有一个人敢偷懒,没有一个人敢言笑,因为都提防著老拳师会发脾气来。
  过了七八天,这日是鲍老拳师的得意弟子鲁志中回来了。他是头一天晚上回来的,在家里歇一夜,第二天清早就见师父复命。他来的时候一看,门前场子里只有三个人,是马志贤、刘志远、陈志俊,他心里就有点诧异。还没进门,就见师弟鲍志霖由门里出来,歪著膀子,脸上越发黄瘦,好像得了甚么大病。
  鲍志霖一瞧见鲁志中,就说:“师弟,你是怎么啦?在汉中玩了个够!”
  鲁志中问说:“师兄。你是怎么啦!”
  鲍志霖见问,他反倒生气说:“你就不用管了!”
  鲁志中又回头瞧著马志贤等人;马志贤等人全都专心练武,不敢说一句话。
  鲁志中一看这神情不对,便赶紧走进门里去见师父。
  鲍志霖亦随著他进来,问说:“我哥哥的伤怎么样了!”
  鲁志中摇头说:“不要紧,现在已能够下地了。”进到屋里,就见老师父才起床,正在喝茶。
  鲁志中行过礼,鲍老拳师就叫他在旁边坐下,问说:“志云的伤势怎么样了?”
  鲁志中说:“我到了汉中的时候,师哥的腿伤就已见好了,我在那里住了几天。我回来的时候,师哥已能不用人扶著就下地了。他说请师父放心,下个月他就可以回家来看看。”
  鲍老拳师点了点头,又问了些关于汉中镖行事务,以及在汉中的他那些门徒的近况,然后就叫鲁志中回去歇息。
  鲁志中见师父的精神似不大好,他亦不敢多说话。到了门外,等著马志贤等人练完武艺,就赶过去与他们谈话。他刚问:“秦志保怎么没来?”
  马志贤就赶紧向他使眼色。陈志俊亦说:“你就不必问吧!等有工夫我们再告诉你吧!”
  这时,鲍老拳师又从门衬走出来,马志贤等又练起拳脚和刀棍。鲁志中又恭谨地对老师父多说了些汉中的事情,他就走了。
  在路上鲁志中不住的疑惑,想自己离开这里之后,这里的师兄弟之间一定出了事情,并且还很严重的事。进城回家,就对他妻子说:“师父家里的情形非常可疑。”
  他妻子说:“你走了之后,就没有一个师兄再来,我亦不知道那里都有甚么事。”
  鲁志中沉思了一会,就望著由汉中给江志升带来的红缎、宫粉、胭脂、绒线等物,心说:回头我给志升送这些东西去,顺便问问他师父家里到底是有甚么事?今天他也没有去练武,莫非他也出了甚么毛病吗?狐疑了一会,少时就用午饭。
  正在吃饭的时候,马志贤就来了。
  鲁志中赶紧说:“师弟请坐,我还正要找你去呢!为甚么今天我没有见秦志保、江志升?”又指著桌上放著的宫粉等物,说:“这些都是江志升托我带来的,我还正要给他送去,你来很好,交给你吧,我就省得又跑一趟了!”
  马志贤看见了那些宫粉、红缎等物,面上立时现出一阵悲惨之色,摆手说:“这些东西就先放在你这儿吧!咱们找不著江志升了。你走了不过十几天,可是咱们这儿就出了大祸。秦志保、鲍志霖全都受了伤,老师父几乎气坏了。我还跑了趟紫阳县,请来龙家二位师兄和贾师兄。他们是前几天才走的。江志升……”说到这里,他就掩著头,把近十几天来所发生的事情,全都详细对著志中说了。
  鲁志中听罢,吓得他面色连变,发了半天怔,然后他悄声对忠贤说,“这么一说,江志升一定是死了!”
  马志贤说:“他若不死,师父岂能叫龙志腾他们回去?其实江志升本来有点咎由自取,死不足惜,不过就是他的家里太可怜了。老婆还不到三十岁,两个儿子,一个十二,一个还不满周岁。虽然家中稍稍有点产业,可是江志升这一走,立刻有许多族人就出了头,要来分江家的产业。你知道,江志升的老婆本是我家的表姊,我们两家原走得很近,可是这些日了我就不敢到江家去了;因为只要一去,他的老婆必是正在哭著!”
  鲁志中皱了皱眉,叹气说:“怎么会把事情弄成这样!我临走的时候,江志升托我买这些东西,我就有点疑惑,我还劝过他,想不到……”
  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说:“不过我看今天师父的精神很不好。这些事,他老人家一个字也没向我提说。我想他老人家是在盛怒之下杀了江志升,现在也许有点后悔了。”
  马志贤摆手说:“师父那个人的脾气有多么刚强!他作事哪有过后悔!不过,因为江志升背叛了师父,虽然将他杀死,心中仍觉著不痛快。不然,就是恐怕江志升的族人知道了此事,会到衙门去告状。”
  当下师兄弟二人愁闷地坐了一会,马志贤就走了。
  第二天鲁志中又到鲍老拳师的家里去,他也谨慎地练武干事,决不提说此事。
  又过了许多日子,秦志保和鲍志霖的伤势也好了,师徒们照常教授武技。
  鲍老拳师的精神也渐渐恢复,不再感叹,就仿佛根本没有那一场事情似的。可是他们这刀枪群中,缺少了一个江志升。而距此不远,那江家却添了三个孤儿寡妇。
  江志升的儿子江小鹤虽浑浑噩噩,整天抡拳耍棒,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耍,但他毕竟是个十二岁的人。这些日来忽然不见了他的爸爸,他的母亲又天天流泪,江小鹤心里就有点纳闷,于是也没有心肠再到外面玩耍去了。
  这天,他又问他母亲说:“妈!我爹怎么还不回来?”
  他母亲黄氏说:“我没告诉过你吗?你爹到外省找朋友去了,一年二年也许不能回来。”
  江小鹤紧紧皱著眉,说“那不行!我要找我爹去!”
  他也不知为甚么缘故,眼泪就像雨似地落下。他又看见他母亲抱著他的弟弟喂奶,可是正在暗暗地流泪。江小鹤心里想:一定母亲瞒著我,我得问问别人去!
  这天一清早,他就提著梢子棍出门。到了鲍家的门外,就见那鲍老头子正在教徒弟们练把式,他的姨丈马志贤也在那里打了拳。他记得早先他爹也跟这些人在一起练武,并且比这些人都练得好。
  江小鹤提著梢子棍跑过去,一把抓住马志贤的大腿,说:“姨丈,我问你一件事,你得告诉我。我爹到底上哪里去了!”
  马志贤著急还没有答话,鲍志霖就跑过来,像赶狗似地驱逐江小鹤说:“去!去!哪来的孩子?
  小心刀枪把你碰著。去!去!”
  江小鹤抡起梢子棍,向鲍志霖的肚子上就擂了一下。只听“吧!”的一声,那鲍志霖双手掩著肚子说:“哎哟!你这野孩子,你敢打我!”
  假若此时他的姨丈没在旁边,他真能动刀把这孩子杀了。
  江小鹤跳起来抡著梢子棍又要打,马志贤赶紧把他拦住。
  旁边的鲁志中、陈志俊等人也都停止练武。
  鲍老拳师走过来,把紫面沉下来,怒声问道:“你这孩子,怎么动手就打人?”
  江小鹤翻眼看著老拳师这可怕的容态,他却一点儿也不服气,依然抡著梢子棍,顿著脚说:“我来找我姨丈,问我爹上哪儿去了?那小子凭甚么往外赶我?我还要打他!”说时抡著桶子棍,又要打鲍志霖。
  马志贤却把他手中的梢子棍握住,但是这孩子很有气力,想把他的棍子夺去也不容易。
  鲍志霖也不服气,说:“这孩子打的我真疼!你是哪里来的野孩子?”
  鲍老拳师回手一推,把他的儿子推得倒退了好几步。
  然后,老拳师又问马志贤说:“这是谁家的孩子?为其么来此找他的爹?”
  马志贤发怔地说:“这,这是江志升的大儿子!”
  老拳师一听,面色顿然改变,把江小鹤详细看了一看,觉得他的面貌的确像他父亲,并且比江志丹更为英俊。
  这时江小鹤趁著马志贤说话的时候,他又把梢子棍抖起来。虽然没有打著谁,可是他的威风凛凛,真像一位小英雄似的。拍著健壮的小胸脯说:“你们谁敢过来,跟我比比武!”
  鲍老拳师面上现出笑容,走过去向江小鹤说:“小孩子,你不是要找你的爹吗?你爸江志升本是我的徒弟,这些日他也没到我这里来,我还很想念他呢。你回去问一问你的母亲,她也许能知道你爹的下落!”
  江小鹤摇头说:“不!我妈她也不告诉我,我才找我姨丈来。你们要不把我爹的事情告诉我,我就不走。你们也就都别练武了!”
  鲍老拳师又笑了笑,他从身上掏出几百钱来给江小鹤,并笑著说:“别闹,我看你这小孩子很好,应当听话。我给你几百钱,你买糖吃去吧!”
  江小鹤把钱接过来,“吧”地就冲著老拳师一摔,抡著梢子杆说:“我不要钱,我要我爹!你们把我爹找来!要不然,告诉我爹的地方,我就找他去!”
  鲍老拳师不由面现怒色,用一双厉害的眼睛看这小孩。
  马志贤一看事情不好,就赶紧过去把江小鹤推走。连推带劝,说:“好外甥,你别在这儿胡闹了!我跟你回去,我能告诉你爹的地方。”
  江小鹤被马志贤劝走,他还不住抡著梢子棍和他的小拳头,向鲍老拳师示威。
  鲍志霖向他的父亲问:“这孩子比他父亲还要可恨,咱们为甚么不打他呢?”
  鲍老拳师回手就是一掌,把鲍志霖打了个满面花,接著又一脚,将鲍志霖踢了一个滚儿。
  刘志远、鲁志中等人赶紧上前劝解。
  鲍老拳师此时又是生气又伤心,骂著儿子说:“你说江志升的儿子跟他爹一样,可惜你却不能跟我一样。你不用像我,只要有刚才那孩子那么点横劲,我也就不至于如此!”
  鲍志霖跑到旁边,掩著面,歪著屁股,丧气得像一只挨了打的狗。
  鲍老拳师怒气未息,还不住向儿子大骂。
  这时他那个孙女阿鸾出门里跑出来,张著两只小手,叫道:“爷爷!爷爷!你别生气啦!”跑到临近,就把她的老祖父拉住。
  鲍老拳师气得苍鬓乱动,用手抚摸著孙女的小辫,心里很难过地想:我的两个儿子全都不中用。将来我死了之后,不但我鲍家的武艺要绝传,并且还无人应付仇家。徒弟虽众,但究不可靠。趁著我还能活几年,就把武艺传授给阿鸾吧!
  由此,鲍老拳师决定了主意,要把武艺授给孙女。少时马志贤回来了,鲍老拳师向他问了问江家的情形,随后就嘱咐他,叫他在铁铺订打一口尺寸小的、份量轻的单刀,以备阿鸾使用。
  由这天起,鲍老拳师又时时叹气。那江小鹤却聚集了十来个村内外的顽劣孩子,都拿著竹竿子、木头刀,常在鲍家门外大闹。
  江小鹤为首,指著名儿叫鲍志霖出来跟他比武。
  鲍志霖虽然不怕这些,但怕他的父亲,就躲在门里不敢出来。
  第三天,秦志保来练武,头上流著血,说是刚才在村外叫江志升的儿子拿石块把他打的。
  刘志远来了,身上头上满是土,他说刚才叫江小鹤带著一群孩子把他围住了,大家摆了个土阵,一齐向他扬土。
  鲍老拳师听了,却微微冷笑,说:“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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