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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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余年。它等待着未来的大画家来继承它,来更向前发展它。
我们的画家的心灵中充满了欢乐。一个中国人跑到外国去研究绘画,简直是开
玩笑了。他大笑起来。在巴黎,他不能解决的,在这里他解决了。他打定了主意,
要在这里建立一个一点儿也不吹,是世界第一的,全世界最伟大,最可骄傲,最宝
贵的中国敦煌石窟艺术展览馆,是啊,一座展览馆!
以及一个艺术研究所。他的宿愿已偿。宝库已经打开。
他开始临摹,先在第428洞中。叶兰在第427洞中做一个观音彩塑的复制品。尚
达给重庆的美术界写了信。三个月后,他寄去了他的第一批临摹画稿,几幅千佛洞
的油画。三十多幅临摹,大体上介绍了敦煌的几种代表性的风格。彩塑没有送出去,
一方面是邮递不便,再则复制品还都没有完成。
尚达计划半年后再寄去一批更完整的临摹。生活,为了保存和发扬古代的伟大
艺术而生活,现在充满了重大的意义。
第五节
但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啊!大戈壁无边无际,到处不见人烟。一个沙丘接一个,
上面只有骆驼草。风砂时时逞狂。寂寞统治着一切。你说,在古代,隋唐之世,这
里曾经是个繁荣的地方,谁能相信?谁相信这里也曾是交通要道,人口数十万?现
在,能发出声音的只有风,和大雄宝殿楼阁角上的风铃叮当,那声音比寂寞还难堪。
最简朴的食粮还是化了很大力气从敦煌县城里运来的,难以下咽的,粗糙的饮
食。尽管精神上的营养很丰富,但生活太寂寞了,未免难以忍受。尚达是一个像宗
教狂似的热中于自己的事业的人,他竟没有觉察到叶兰的颜色日益苍白,心绪逐渐
恶劣。在最初的狂喜竭尽了之后,她不再想耽在这种地方了。她是在巴黎的浮华世
界中长大的金丝雀。在华美的客厅里,你能少得了金丝雀、白芙蓉吗?她原先以为
他们只是作一次三个月半年的旅行。旅行,那什么苦也不怕,以后可以补偿欢乐的。
可是,现在尚达却要过一辈子!在这种只有一个老道的荒凉的地方!最邻近的居民
在二三十里外,几户农民。这里没有歌剧,没有舞会,没有蒙玛特尔,也没有都邮
街、小梁子,只有静静的壁画,默不作声的彩塑和无尽的戈壁……
一切劳动会有报酬。是的,三个月的辛勤的第一批临摹到达重庆以后,几个热
烈的拥护者在美术院的小礼堂里布置了一个小小画展。画展并不对外,他们计划在
半年后,第二批临摹到达后,件数较多时,再公开展出。但小小画展从第一个上午
起就闪射出强烈的光辉。很快的,消息到处传开:有个卓越的展览会,好得不得了。
它征服了整个重庆的文艺界。
它引起了文化工作委员会的注意。郭沫若看过之后,题了诗。
诗在《新华日报》发表后,小画展从美术院的小礼堂迁移到中苏文协的楼上,
成了公开的展览。参观者络绎不绝。太后方文化界以此为盛举。一些美术院的学生
成天的在这个小画展上进行临摹。评论家发表了不少文章。
有一天,美术院的学生在参观者的中间发现了周恩来同志,董老,银发的林老,
魁梧的王若飞同志。他们消磨了大半天的时间。最后他们离开时,看得出来他们是
非常喜悦的。
这个小画展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只要叶兰能知道这些情况啊!但是,他们好久没有看到报纸了。他们还没有接
到朋友们的信。有几封热烈的祝贺的长信已经付邮,只因邮路太遥远,尚未到达。
那一天,我们的画家在第61洞里耽了全部可以工作的时间,临摹那著名的五台
山的宋代壁画。最后,光线不行了,才收拾了画具,带着疲倦而满足的心情走出洞
子来。这是一幅五台山地图,画有山水人物,大小寺院,传说故事,说法巡礼等等
图像,其中城垣八座,寺院六十七处,宝塔二十八座,店四铺,桥八顶,人物不可
计数。尚达想,山水图画到了这等程度,也是登峰造极之作。这里充分地表现了人
与人的环境。它不像宋元以后的山水画只画环境不画人,画人也是画的高人、隐逸
之士。他一向认为,绘画的本质是表现人与人的环境。它表现人在环境中的戏剧性
的一刹那;通过这一刹那以表现人在环境中的整出戏剧。来到敦煌的几个月,使他
越来越相信,绘画艺术是在这些洞窟中发展到最高阶段了。但是他也知道,自己要
对敦煌壁画作出准确的估价来,最少也得化一二十年的功夫。
回到宿处,没有看见叶兰。他到小溪边找她,也不在。他觉得奇怪,到洞前去
呼喊,寂寞的洞窟没有回声。他四处都找不到她,而黄昏近来了。他忽然想起,中
午时候曾听见那辆“别克”汽车发动的声响,却完全没有注意。他到车房去看,车
没有了。
甚至一个字也没有留下,她已经离开了千佛洞。
可以说,很少有人经历过像尚达在这一个黄昏所经历的这种炽烈的情绪,那种
撕心的苦痛,悔恨。他从不曾意识到自己是对不起她。他太不关心她了。他要她把
小女儿抛在大后方,够她难受的了。他还要她一辈子,一点不错,一辈子,像个出
家人一样,生活在茫茫无边的沙漠中。
他怎么办呢?
此后的一切他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这个纯朴的人,被突然的不幸震昏了。
但在昏迷状态中,他还是作出了一系列的判断。她中午出发,晚上可能在安西宿夜。
现在汽车已经开走了。这一带,找汽车不可能。连夜骑一匹马,赶到安西去,说不
定可以追上她。刚好县城里运粮来,有马。
这刚好是一个满月夜。初升的明月在戈壁上撒满了银色光芒。他奔驰在这荒凉
的道上,丝毫没有顾到在这样的夜晚,这是多么疯狂危险的举动!但他已经神志不
清,什么事也做得出来。他一直骑行了一夜。在黎明中间,到达了安西。
不幸的人呵!安西公路站上的人告诉他,由一个妇女自己驾驶的汽车比他早不
了半小时,又自己驾驶着汽车,离开了安西。
好在安西有汽车可搭。他搭上一辆大卡车。到了桥湾,知道那辆小汽车在两个
小时之前就过了桥湾。在桥湾,他换了一辆运油的车,赶到玉门。但那辆“别克”
车又已经离开了玉门。运油车在他的请求下,决定赶路到赤金,但到赤金时,还没
有赶上叶兰。天黑下来了,运油车不肯往前走。尚达为了在天明以前赶到酒泉,她
一定在酒泉宿夜,又想尽办法,出高价,买到一匹马,又在月夜骑马出发。
可是,出去没有多远,他眼前发黑,从马上倒下来,他像一个游泳家往下跳水
似的,向黑暗的深渊中跳下去。他昏过去了。
第六节
“好了,好了,醒来了!”
尚达醒来的时候,他仿佛感到轰然的一声,意识的世界回来了。他听到一副洪
亮的声音。光线多末刺目!一个带眼镜的中年人,一张很熟悉的圆和和的面型,在
望着他。他已看到那个中年人,但他还睁不开眼。他又闭上了它,似乎听到许多声
音。风声,人声,水壶吱吱声,纷至沓来,震得他头痛。
“谢天谢地,醒来了!”
他又睁了睁眼,这回看到一个满脸短髭的老机工。
“我在哪儿?”他问,发出来的声音,细丝似的,自己也觉得听不清楚。
“好,好,”那带眼镜的中年人回答,“你不要说话,静静的养神。不要说话,
一切都好了。你醒来了。”
我们的画家被这温暖的声音抚慰了。他感到,自己柔弱得好像是一个初生的小
孩。他还没有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末的。但他感到安心,好像一切真的都很好,
很好了,而原来是不好的,很不好的。他想哭,但太衰弱了,他连哭的力气也没有。
他又昏昏沉沉的睡去。这一回,他是睡着了,睡得很香,甚至发出了均匀的轻微的
鼾声。
他又睡了一天一夜,睡够了。这回醒来,头痛的感觉没有了,只觉得口渴,要
喝水。那个满脸短髭的老机工端给他一大碗米汤,喂他。喝后,他觉得自己有了力
气,睁大了眼睛,并且问:
“我在哪儿?”
“你在赤金堡,”那老机工回答。他把碗放回去。
赤金?怎末他到赤金来了?这一回,他的意识、神智完全恢复了。他看了看他
的周围,他是在一间幽暗的小屋中。窗前有一张桌子。那带眼镜的中年人原来坐在
那儿看一本厚书,看到他醒来了,就过来帮忙,等他喝完米汤,拉过一条板凳,坐
到他的床前。
“我怎末在这儿?”他问,发现他自己好像在一个机械工人的家中。地上摆着
各种各样的木箱、机件、马达、铁管子。
空气中,似乎有一股机油味儿。看到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奇怪起来。
坐在他床前的中年人回答:“我们在戈壁滩上发现了你,昏迷不醒了。我们把
你抬了回来。你一直在发烧。你?”
那中年人想问他什么。但这时,他把一切都记起来了。他着急地打断他,问:
“你们抬我回来有几天了?”
他回答,“五天。”
我们的画家一听到他昏迷已经五天,愕然了。他知道,已经来不及追赶她,又
黯然伤神。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无能为力了。现在,一切记忆,巴黎,桂林,重庆,
敦煌,都联系了起来。敦煌壁画的线条和色彩,又闪耀在他眼前,富丽,而且神奇。
多末令人惋惜呵,他竟掉首不顾,离开了那里,跑到这个地方来了。一阵心酸,他
流了泪。他想,“现在,又能怎么办呢?”那中年人看到他的苦痛,张惶起来,试
了试他额上的温度,掏出手帕来给他。温度已经很明显的退下去了。
“怎么啦!怎么啦!”老机工也跑到他床前来。他十分关切,恨不得能让病人
安定些,快乐些。
“你发烧那几夜,”那中年人说,指指老机工,“多亏他一直不睡觉,守着你
的呢。”
“你们是谁?”一忽儿,尚达镇静了下来,问:“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们
是做什么的?”
那中年人回答,“我姓沈。我是资源委员会的中央地质局的。我是一个地质学
家。他姓傅,他是一个老工人。”
“地质学?”尚达不甚了然,问,“你们是这儿的人?”
“不,我们才来不久。”老机工回答,“他还来得早一些,我是刚来这儿。”
“你们怎末跑到这儿来的?”尚达问,振作起来了。他从床上坐了起来。老机
工给他披上一件衣服。那姓沈的地质学家就开始说话。他本想了解一下病人姓甚名
谁的。但他在这样之前,他介绍了他们自己。
原来那地质学家也有一段相当复杂的遭遇。
原来那地质学家也是在国外留学的。当我们的画家在法国的时候,沈健南在英
国。他在清华大学地质系毕业后,考取了中英庚子赔款的奖学金,到了爱丁堡继续
深造。他选择了黑色金属勘探的专业。
在国内时,他就品学兼优。出国后,他的成绩更是特出。
一般说来,在国外,外国学生念书都是念不过中国留学生的。
而他是特别优异的学生。他很快的取得硕士、博士学位。他的论文在皇家地质
学会的学报上发表,引起重视。大学院把他留下来当教授。谢斐尔特一家钢铁公司
以高薪聘请他到非洲地区进行黑色金属的勘探。他在英属的殖民地有了重要的发现。
但这样干了没有到两年的时间,抗日战争爆发了。强烈的爱国情绪使他毫不踌
躇的抛弃了英国绅士许诺给他的美好的前程。他立即向大学院和钢铁公司提出辞职
书,迫不及待地弄到了第一艘开往远东的皇后号的轮船舱位,奔回祖国。
他目击了上海郊外的英勇的战斗。他一到南京,就接受了资源委员会的任命和
委托,到了黄石港,登上大冶的铁山。
他当初选择黑色金属的勘探专业,就是因为保家卫国,必须要钢铁;在冶炼之
前,首先要勘探。现在,他所学的,有所用了。现在,他有了报国的机会。他日夜
奋发工作。这样做,却也因为在南京时,他曾经和资源委员会的领导人(也算是个
有名的地质学家的呢!)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论。那人认为中国不能工业化。偌大
一个中国,就是资源贫乏。煤的资源虽然不算少,却无石油。铁的资源非常不够。
有色金属,特别是铜的资源更是很少。稀有金属,几乎等于零。他身为资源委员会
的领导人,却对于祖国的资源丝毫没有信心。他说,照美国那样炼钢,中国只能炼
三年。三年,全部资源就一下完了。中国若要工业化,是向后看。如果要向前看,
就可以看到中国乃是一个农业国,等等。沈健南听到他这一套话,几乎连肺腑都气
炸了。而现在,仅仅在大冶铁山,他就拥有足够的证明来批驳这类奴颜婢膝的思想。
当初,英国地质学家勒洛艾来大冶勘测,估了个蕴藏量不到两千万吨。后来,
德国地质学家丁格兰以龙洞附近的闪长岩中的铁矿做根据,估了个两千多万吨。再
后来,美国的地质学家雷农以矿体厚度五十米,比重以五计,估了五千万吨。而日
本的地质学家西泽则估计为三千二百万吨。这些地质学家本来也许是不坏的学者。
但他们是受帝国主义的掠夺者的委托前来工作的。这掠夺的目的,规定了他们的局
限性。
这些资源掠夺者,既没有理解到大冶铁矿的成因,矿区图又十分了草。他们的
估计数字完全是胡来。
现在,我们的地质学家日以继夜的工作起来。他制成了1:20000的矿区地质图。
他的工作量之多,工作之细致,远远超过了帝国主义国家的地质学者。他分段计算
储量。他自己遍历了云雾笼罩的山区,描述了铁矿的分布和组织,深刻地研究了围
岩的变化。这真是一座使人兴奋的宝山,一座真正的铁库。人一进这座重叠的大山,
俯拾皆是高品位的矿石。
在公元二二七年,黄武五年,就记载的有“吴王采武昌之铜铁,铸为刀剑万余”,
指的就是这里。你能看见矿脉像大壁画一样显现在眼前,呈黑色,朱红色,绿色,
赭色,发散着金属之光。
不幸的是沈健南的工作因为日寇大举进攻而突然告终。
祖国的一座宝山沦陷敌手。他离开的时候,心碎了,流了热泪。他不能不发现
国民党政府的无能与腐败。
他到了重庆。不久后,英帝国主义为了讨好日寇,把滇缅公路封锁了。太后方
汽油困难,使国民党政府想到要自己来生产石油。资源委员会派他出去勘测石油资
源。他对石油勘探从没有作过研究,却还是慨然担当了这个重任。他决心再一次以
他的工作,以事实,来批驳那个主任委员继续在吹打的荒谬的理论。他从重庆出发,
到了西北,本拟在鄂尔多斯地台找油。国民党政府不同意。他转移到了酒泉盆地。
一把地质锤,他来到了河西走廊上。茫茫的戈壁滩,只长骆驼草。他很快发现,他
的力量,无论如何是不够的。资源委员会几乎是什么技术条件也不给他,却开玩笑
似的要他在三个月之后交出石油来。
尽管这样,他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爱国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