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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十月 2006年第02期-第6章

小说: 十月 2006年第02期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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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变得冰凉,冰凉被围在棉衣里出不去,就顺着皮肤上上下下地蹿动。好在这时他已走上坡街,望见了坡顶的杂货小店。 
  店主见父亲走来,忙在柜台放上酒杯和花生。父亲抓起酒杯,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抿过三口以后,他没有跟店主说话,这似乎与往常不同。店主正在纳闷,父亲说话了。父亲说:“再给我舀一杯。”店主马上知道这次确实不一样了,他从酒坛里给父亲又舀了一杯。父亲很快将酒喝下,又说:“再给我舀一杯!”店主眨了眨眼睛,身子不动。父亲大了声音说:“再给我舀一杯!”店主转身又舀了一杯。父亲喝酒的时候,常常忘了花生。他喝掉三杯酒,只吃掉一把花生。完了,父亲掏出三角钱放在台面上。店主说:“还得给你两把花生……”父亲将手一挥,随后涨红了脸走出小店。虽然多花了钱,但现在他心里舒坦了,身上也有了热气。 
  父亲顺着坡街往下走。一阵风吹来,他的身子晃了晃。在晃动中,父亲心里生出一些想法。父亲很想说话,只是一时找不到由头。这时他腹中一股东西顶上来,有了紧迫感。父亲就笑嘻嘻地对自己说:“你流了那么多汗水,可你还留着尿水。”他走到路旁一棵树下,哗哗撒了起来,尿水有力地溅到解放鞋上。尿尽,他舒服地提提裤子,却忘了把东西塞回去,一条肉挂在了裤裆外边。 
  天已淡下来。父亲走在暗色中,不断有人同他迎面而过,但谁也没发现什么。直到走过一盏昏暗的街灯,才忽然有人惊叫了一声。父亲转动脑袋,找到那个声音,原来是位细高的姑娘。父亲就问:“你喊什么?”细高姑娘一声不吭躲开了。接着父亲听到了第二声惊叫,那是一个很胖的女人发出的。父亲又问:“刚才有人喊了一声,你也跟着喊了一声,你们到底喊的什么?”胖女人不搭理他,却跟旁边的男人说句什么,立即有笑声尖亮地响起来。父亲站住了。他看见面前凑近许多人,先是瞪大眼睛,然后哈哈大笑,把眼睛都笑没了。不一会儿,他的周围全是扭着身子大笑的人,一些人边笑边蹲在地上,大口地喘气。 
  父亲见那么多人看着自己高兴,也跟着高兴起来。他刚想说什么,有人走过来说:“王才来,你行行好,把东西收起来吧。”又有人走过来说:“王才来,天这么冷,别把东西冻坏了。”接着有人说:“王才来,你又不是狗,怎么能这样把东西甩来甩去呢?” 
  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听到了父亲出丑的消息。那天我一路踢着石子,走得很慢。走到街上,过来几个人,脸上笑吟吟的。他们中有人认出我是王才来的儿子,就上来堵住我说:“喂,你爸王才来……”话没说完,笑成了一团球。旁边的人也绷不住,边笑边嚷嚷。我听明白了,不理他,照旧踢着石子慢慢地走。待他们离开,我才一脚踢飞石子,撒腿往家跑。 
  我喘着气推开门,父亲还没回来。我拉开灯,像只受伤的野兽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目光停留在门闩上。我不想见到父亲,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这样想着,我伸手把木门“啪嗒”闩上,然后懊丧地坐在竹椅上。昏淡的灯泡挂在屋顶,把我的影子定在地上,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屋外响起父亲杂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接着是重重的拍门声。拍过两下,父亲“噢”了一声说:“原来屋里没人。”但屋内灯光经过一条门缝泄出去,在父亲脸上劈了一条线。父亲顺着这条线凑到门缝前,一下子瞧见了我。他马上叫起来:“原来屋里有人。”跟着他叫道:“小兔崽子你快开门!” 
  我身子轻轻动了一下,却没打算站起来。我在等着门上的声音。果然,门上很快热闹起来,先是拍门声,再是捶门声,然后是踢门声。这些声音伴着父亲嘴里嘟嘟囔囔的声音,杂成一片。过一会儿,父亲像是累了,把手脚停下,嘴巴却不停下。他叫道:“他*的我口渴了,我要水喝!” 
  我站起身,取过水瓢从水缸里舀了水,举到门前。我说:“你看看,我给你拿水来了。”门缝暗下一段,显然父亲把眼睛贴在了上面。我手一抬,将水泼向门缝。父亲呀了一声,跳开身子,门缝又亮成长长一条。 
  愤怒的父亲开始用身体撞门。他退后几步,像一只球抛向门板。门颤了颤,球弹了回去。父亲定定神,给身上添了力气,这次他像一只麻袋扔向门板。门“咔嚓”一声,猛地甩开,斜挂在墙上。一股冷风涌了进来,跟着父亲喘着粗气走了进来。 
  门这样容易撞开,让我乱了方寸。我拿着水瓢的手垂下来,不安地站在那里。父亲瞪着眼睛看我,慢慢从我眼中看出了惊慌。我扔掉水瓢转身想逃,被竹椅钩住,一块儿摔倒在地。 
  父亲一手拿着绳子,一手拎着我的衣领,气冲冲地走向睡屋。他把我扔到床上,很快绑了我的手脚,然后把我身子架在窗户上。不一会儿,我的手脚被打开,像母亲那样贴在铁栏上,在上面写了一个“大”字。父亲干这些时,像在码头上对付货物一样麻利。干完了,他得意地拍拍手,坐到床上,眯着眼睛看我。看着看着,他的脑袋慢慢垂下,嘴里爬出一线涎水,同时呼噜声使劲地响起来。 
  父亲一睡去就很难醒来,我不害怕了。我使劲挣几下,弄痛了手脚,没松动绳子。天已彻底黑了,我前面是暗透的巷子,背后是昏黄的灯光。我的样子像是撑开身体,硬将黑暗与灯光隔开似的。巷子里时不时有人走过,好奇地瞧瞧我,知道是父亲干的好事,便摇摇头走开。他们没有像上次看母亲那样停下来瞧热闹,他们也忘了用手帮帮我。这样过了一会儿,两个跟我一般大的男孩出现了。他们先是仰头不明白地看我,看了半晌,像是看明白了,就嘻嘻地笑起来。我赶紧说:“你们爬上来,把我的绳子解开。”他们刚要摇头,我又说:“我可以给你们糖。”一个男孩说:“你先给糖,我们就把你的绳子解开。”我说:“不把绳子解开,我的手脚就动不了,手脚动不了怎么给你们取糖。”两个男孩互望一下,心动了。他们中的一个蹲下身,将另一个顶上窗台。爬上来的男孩探头往屋内看,看见了靠在床上的父亲,又嘻嘻笑起来。我说:“别笑!”男孩不笑了,伸手解我的绳子。解了半天,我的一只手脱出来,去帮另一只手,接着两只手一起去帮两只脚。 
  我跳到地上,在父亲衣兜里摸出一枚钢铡儿,递给窗台上的男孩。男孩跳下窗台,与另一个男孩欢喜着去了。我关上窗户,回到父亲跟前。现在该我来对付父亲了。我站在那里,脑子还没怎么想,就跳出一个主意。我把这个主意琢磨一遍,觉得挺合适的。 
  我走到门口,拔掉门闩,那被撞坏的门直直跌倒在地。我将门板拖进睡屋,摆在床的旁边。这时父亲身体搁在床上,双脚伸出床外。我轻轻一推,父亲滑出床铺,横在门板上弹跳了一下。我看看父亲,呼噜声似乎更卖力了。我沉沉气,双手攥住门板顶部一掀,父亲一骨碌滚出一米多远,却没有醒来的意思。我把门板拖到父亲一侧,把父亲身子拱上去,再一掀,父亲又滚出一米多远。这样一米又二米,父亲的身子滚出睡屋,滚过灶屋,进了杂物间,在寿棺旁边停下来。 
  我的力气比我想象得要大。 
  我在寿棺边放一张凳子,把门板的一头搭上去,形成一个斜坡,然后把父亲推上去。父亲在斜坡上不安分,刚放好,滑下来,再放好,又滑下来。试过几次,终于定住。我吸一口气,缓缓抬起门板的另一头,这样门板就像一只担架挨近敞开的棺口。我用用劲往棺口一倾,父亲的脑袋和半个身子滑进棺内,双腿则搭在棺外。我一拨拉,两条腿也进去了。现在,父亲躺在我的被子上,手脚顺了,呼噜声也更壮了。呼噜声中,一只苍蝇飞进棺内又慌乱飞了出去。 
  我把棺盖搬上棺口,挪动几下,弄贴切了。父亲的呼噜声立即小下去。接下来要做的是钉棺。我四处找了找,找到工具箱。工具箱内有我所需要的榔头和钉子。我拣出最长的钉子,画一下,定住位置,“嘭嘭”敲下去,一下一下敲出均匀好听的声音。后来身子出了大汗,每敲一下,脑袋上会飞出许多细珠,溅在钉子周围。我在棺盖两边各钉三枚钉子,其中一枚走歪了,在沿边探出头,我又补钉了一枚。 
  干完这些,我想了想,还得在棺肚上弄些小孔。我对自己说:“我还需要一把凿子。”一边说着,一边在工具箱里翻几下,真的找到一把细长的凿子。我高兴了,很快在挨近父亲脑袋的棺板上凿出几个洞孔。不用说,父亲的呼噜声马上从洞孔里挤了出来。 
  现在我累了,好像比什么时候都累。身上的汗收了,有些冷。我走出杂物间,进了父亲的睡房,未脱衣服就在床上躺下。父亲的床有股异味,激得我清醒了一下,马上又被倦意攫住。倦意是从脚部开始一截一截往上走的,先是小腿,然后大腿,然后肚子。到达胸膛的时候,我突然记起,灶间没有了门,杂物间却多出一块门。我爬起来走回杂物间,把门板拖出来,横在灶间的门框内。这样虽不算关上门,但也不能算开着门了。然后我回到床上,很快沉沉睡去。 
  半夜,一阵激烈的声音跑进我的睡梦,把我摇醒了。我睁开眼睛,立即听出是父亲的叫骂声和撞击棺板的声音。这两种声音加起来不算响亮,可在梦中显得特别扰耳。我静了一会儿,慢慢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声音立即又大了。 
  我爬起来,走进杂物间拉亮电灯。棺材里的撞击声马上停了,父亲的说话声继续嗡嗡响着。父亲说:“小兔崽子,你终于醒了,醒了就赶紧把我弄出来。这地方太小了,刚才我醒过来,我还以为我已经死了。我的手脚伸不开来,我的身子坐不起来,我的气也喘不过来,我明明活着,你却让我睡在死人待的地方,你他妈真干得出来。”父亲又说:“你还愣着干什么?我知道你在上面钉了钉子,现在你用榔头的叉口卡住钉子,一撬就出来了。你有力气把钉子敲进去,就有力气把钉子拔出来。我在里边躺着,我什么也帮不了你。”停了停,父亲又说:“你为什么还不动手?我难受极了!我口渴得厉害,我想喝水,我肚子也胀得厉害,我想撒尿……” 
  父亲一提撒尿,我就把睡觉前的事全记起来了。我说:“王才来,你把尿撒在裤裆里吧!”我这么一说,父亲就不说话了。他开始用拳头捶打棺板。他先捶了左壁,又捶了右壁,然后两只手一起去捶棺盖。棺盖一下一下颤着,蹿起一片灰尘。我回过神来,忙取了工具箱,拣出榔头和钉子,在棺盖两边又加几枚钉子。我敲钉子的时候,父亲把手停住,但嘴里喊道:“小兔崽子,我非宰了你不可!” 
  加过钉子,我回到床上。第二天醒来,太阳已经白了。我起床走到杂物间门口,往里看了看。棺材黑黑地静着,跟往常一样。几只苍蝇在棺盖上起起落落,也是光有动作没有声音。 
  我背起书包,跨过横着的门板,朝学校走去。到了学校,已经迟到,同学们都拥在场子上做广播操。我站在教室里,透过窗户看同学们。他们举了手,踢了腿,又跳几下身子,然后哗地四下散开。我走回课桌坐下,等着哪位同学提起昨天父亲出丑的事。我想无论谁一开口,我会跳起身狼一样扑上去。脚步声和说话声拥进教室,分散在各个座位。一些同学继续着操场上的纠纷,在课桌间乒乒乓乓地追打。谁也没注意我,谁也没冲我做怪脸什么的。我知道,有关父亲的故事也许在下午,也许在明天才能传到学校。 
  上课铃声响了。前两节是算术课。老师把两只手撑在教台上,嘴巴一动一动地讲着作业题。他的话没有逗号,也没有句号,像是说着一 
句很长很长的话,赶着我走神儿。后来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几道算术题,让同学上去做。很快我听到自己的名字,就站起身走到黑板跟前。可我什么也没有干,傻了一会儿转身走回座位。老师不满意地看我一眼,叫了另一个同学。那个同学上去在等号后面写上一个数字。 
  第三节是语文课,汤春芳先评讲作文。她读了一篇作文,说这一篇好。又读了一篇作文,说这一篇不好。接着她叫出我的名字,说:“这一次你又没交作文。你爸打了你屁股,还是打不出一篇作文。”周围响起一些笑声,我把头低了。汤春芳提高嗓门说:“现在我再布置一篇作文,题目就叫《一件小事》。一件小事大家都遇上过,因此谁也不许赖着不写。” 
  说完作文,汤春芳开始讲课文。这一次她要讲一个烧炭的故事。她说有一个叫张思德的战士上山烧炭,烧了很多炭支援前线。有一次烧炭的山洞塌土,把他埋住,再没有出来。他死了,毛主席给他开追悼会。毛主席说,有些人死了重于泰山,有些人死了轻于鸿毛,张思德死了就重于泰山。汤春芳把教室看了一圈,问:“张思德死了重于泰山,哪些人死了轻于鸿毛?” 
  一个同学站起来回答:“地主死了轻于鸿毛。”沈阳光站起来补充说:“资本家死了也轻于鸿毛。”其他人纷纷嚷起来。吴一生说:“不小心掉进井里淹死也轻于鸿毛。”李加军说:“喝酒喝死了也轻于鸿毛。” 
  我的心怦怦跳快了。我突然想起早上父亲躺在棺材里没有一丝动静,要么他睡着还没醒来,要么他想醒来却醒不过来,像张恩德那样。这么一想,我的身子就硬了。汤春芳再说些什么,我一点儿没听进去。我的耳朵只注意一个声音,就是下课的铃声。 
  铃声终于响起。汤春芳正要说下去,见我已搂着书包离开课桌。汤春芳喝一声站住,没拦下我的脚步。我跑出教室,跑出校门,跑过石板桥,跑过一段街道,拐进了小巷。小巷里正并肩走着两个人,我径自往他们中间撞去。他们都吃惊地往旁边闪了闪。我跑近家门,把横着的门板往里一推,门板发出倒地的声响。我踩着门板奔入杂物间,在棺材跟前猛地停住。我的喘气声大得可怕,听起来像是在呼呼刮风。 
  我一边听自己刮风,一边想怎样才能弄明白棺材里的情景。正迟疑着,父亲说话了。父亲一说话,我就知道自己白跑了。他不但活着,还活得挺精神。 
  父亲说:“小兔崽子,这会儿该是中午了吧?我黑糊糊地待着,不算计还以为是在夜里。现在我的力气是越来越小了,你让我喝不上水,吃不上饭,也喝不上酒,你就给我一点点空气。你光给空气,不给酒饭,就是让我加倍地难受。你真他妈出息呀!还想得出在棺材上挖小洞,你干脆憋死我算了!”父亲又说:“现在我满肚子都是悔心的事。我不该背方桂琴她妈去治病呀,不背她她就不会把方桂琴嫁给我,方桂琴不嫁给我就不会生下你,不生下你我也不会躺在棺材里。我也不该留着这口棺材。我知道父亲不会回来,我留着它干吗?我留着留着就留给了自己……” 
  父亲还在嗡嗡嗡地说着,我转身去了灶屋。现在我饿了,我的肚子欠着早饭和中饭。本来我可以上街买些吃的,但昨天把父亲兜里的钱也钉进了棺内,所以我只能自己做饭。我把米和水放在锅里,点着煤油炉,然后在一旁静静等着。等一些时候,饭熟了,揭开锅盖,腾出一团蒸汽。我把米饭盛在碗里,又添上猪油和酱油,这样米饭看上去就又亮又红。我大口吃起来,吃得满嘴酱红。我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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