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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魔鬼与畜牲-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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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总说来来来,根本靠不住。” 
  就这样,他们反反复复地说了一个小时也毫无结果。菊代背上的庄二被蚊子咬了,啼哭不止。 
  “你在那里干什么?有什么话到家里说吧。”背后突然响起了梅子的声音,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竹中宗吉两腿发颤,心跳加速,舌头发麻,说不出话来。如果可能,他真想逃之夭夭。他不是没有想过可能出现这种场面,但来得太突然,一下子吓傻了。 
  进到竹中宗吉的家里后,两个女人远比预想的要平静。菊代把裙子盖在腿上,端端正正地坐好,郑重其事地说:“夫人,我一直受到宗吉先生的关照,实在对不起。我现在向夫人道歉。” 
  菊代很平静,连脸色都没有变,看来她是下定决心到这里来的。她本来就是一个很会讲话的人,表示歉意之后把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但与其说是讲述,不如说是解释更确切些。 
  梅子穿着睡衣,敞着怀,轻轻地摇着扇子。从领口能看到她那瘦骨嶙峋的身体。她只是噢、嗯、啊地答应着,不时用那闪光的眼睛看一下旁边抱着脑袋的丈夫。竹中宗吉以为梅子会大喊大叫大哭大闹,但梅子异乎寻常地平静,这使他又高兴又害怕。 
  梅子听菊代讲完了,问道:“那三个孩子都是我家的吗?” 
  菊代背上的庄二,腿耷拉在草席上,歪着头睡着了。利一和良子紧紧靠在菊代的身上,战战兢兢地看着梅子。 
  “是的,这三个孩子都是宗吉的。”菊代好像受了侮辱似地昂起头说。 
  “大孩子几岁?”梅子像问佣人似地问道,故意摆出傲慢的样子。 
  “七岁。”菊代已经感觉到梅子暗中的敌意,冷冷地说。 
  梅子用鼻子哼了一声,头转向竹中宗吉,大声吼道:“你骗了我八年!你什么时候学会勾引女人啦!” 
  “叭”的一声,竹中宗吉的脸上挨了一巴掌,半边脸马上失去了知觉。那以后就像决了堤的水一样,梅子雨点般的拳头落在竹中宗吉的头上、脸上、身上。竹中宗吉两手撑着身体,任凭梅子抽打。菊代在一旁看着,两个孩子吓得大哭。 
  那天夜里的谈话没有任何结果。梅子说:“那以后的事宗吉想怎么办都行。” 
  她没有理菊代,而对竹中宗吉说:“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为了养活这个女人,你到外面去借也行,偷也行,随你的便!” 
  “你太过分了!夫人,我不是妓女。” 
  菊代和梅子吵了起来,两个人破口大骂。竹中宗吉一句话也不说,脸色如土,浑身颤抖。 
  “你怎么办!你是个男人,不是说过总有办法吗?现在怎么了?” 
  菊代逼着竹中宗吉讲话,但在梅子面前,竹中宗吉理屈词穷,哪里敢讲话。背上的衬衣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稀疏的头发被梅子揪成了一堆乱草,头顶上没毛的地方红赤赤的,汗水顺着脸、脖子往下淌。 
  吵来吵去都是废话,毫无用处。两个哭哭啼啼的孩子已经躺在席子上睡着了。现在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了,三个人也累了。 
  “今天晚上已经没有火车,回不去了,就睡在这里。”菊代咄咄逼人地说,她的眼睛亮亮的。 
  竹中宗吉的脸色马上变了。他偷偷看了梅子一眼,梅子却格外平静。 
  “好吧,你就睡到那里。” 
  梅子指的是铺着木板的门口。楼下的工作场占了很大面积,其次是四张席大的会客处和三张席大的门口。门口堆放着印刷纸张和装油墨的罐子。 
  梅子手脚麻利地拿出被褥,在会客的地方张挂蚊帐,逼着菊代把孩子抱到门口。 
  “请你借给我一个蚊帐。”菊代对竹中宗吉说,但答话的是梅子: 
  “我们夫妻两人,只有一个蚊帐。” 
  菊代瞪了梅子一眼。 
   
  四 
   
  菊代坐在门口一直没睡。 
  她好不容易才借了一张凉席铺在地板上,感到周身疼痛,无法躺下。孩子们可能都累了,睡得很香。蚊子在那黑暗的工作场嗡嗡叫着,成群结队地飞来。她手里的扇子一刻不停地扇着。 
  使菊代无法入睡的不仅是蚊子的骚扰,还有那黄色的蚊帐中不时传出的声响。蚊帐紧挨着门口,里面男女悄悄的说话声、咳嗽声,都一清二楚。她不想听,但那声音像针一样刺着她的耳朵。蚊帐中还不时响起身体撞击声。 
  熄灯之后,在幽暗中还可以看到淡黄色蚊帐里白色的被子。菊代半闭着眼睛,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往那里看。本来是白乎乎的一片,看不清楚什么,但那被子有节奏的抖动很明显。菊代想起竹中宗吉到她那里去的情景、动作,格外生气。 
  如果只有这一顶蚊帐,把孩子也放在蚊帐里不行吗?菊代想起竹中宗吉在老婆面前唯唯诺诺的窝囊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们夫妇两个在蚊帐中寻欢作乐,而让自己和孩子睡在门口的地板上喂蚊子。他们好像不知道这里蚊子成群。不,他们不是不知道,这正是梅子预先想好的坏主意。她是想用这种办法报复我们母子四人。 
  梅子的打算宗吉心里十分清楚。很早以前,当他们还是四处流浪的手艺人时,曾在某地印刷所的二楼住过。他们没有准备蚊帐,度过了一个闷热、蚊虫极多的夏夜。那时梅子就说,真希望快点有自己的一座房子,可以挂着蚊帐睡觉。她想起了那时的苦日子,想叫菊代也尝尝这种受苦受累的滋味。 
  竹中宗吉无法起来到菊代那里去。他本想在梅子睡着以后出来,但每天头一碰枕头就鼾声如雷的梅子一直没有动静。刚才他的腹部、大腿被梅子拧得都是紫包,脖子、脸被梅子抓出了血。梅子不哭也不叫,只是在被子底下折磨他。他咬着牙忍住不叫出声来,怕菊代听到,只是心脏咚咚跳得厉害。在幽暗中,梅子的眼睛像鬼火一样闪着绿光。 
  “畜牲!”菊代突然骂了一句站起来,跺着地板走过来。 
  “你们两个简直是魔鬼!” 
  菊代走到蚊帐前骂道:“你们是人吗?你要这个男人,我全部还给你,从此以后再不找他。” 
  菊代怒气冲冲,声音都变了。她对梅子说:“这些孩子,都是他的,留在这个家里。” 
  梅子装作没有听见,一副睡熟的样子,身体一动不动。竹中宗吉不知如何是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心跳如鼓。黑暗中响起穿木屐的声音。竹中宗吉忍不住想起来,但身旁的梅子紧紧抓住了他。 
  “上当受骗的到底是谁?没有骨气的东西!” 
  木屐在门口地上响着。门咣当响了一声。急促的木屐声消失在街头。 
  竹中宗吉再也忍不住了,终于爬起来钻出了蚊帐,光着脚跑到门口。 
  他走出家门,来到马路上,但一个人也没有。他跑过了两条街还是没看到人。路边电线秆子上的灯光投射在马路上,但在深夜的黑暗或光亮中都没有移动的人影。一弯细月已经西沉,显得格外大,清凉的夜风迎面而来。 
  竹中宗吉觉得菊代很可怜,她怎么责骂自己都是应该的。一想起自己八年前对她许下的诺言引起这样严重的后果,不由得浑身颤抖。那时候自己随便说的一句话,把她推进了苦难的深渊。悔恨,自己的无能……负疚、自责,心乱如麻。 
  但使竹中宗吉感到奇怪的是,没有找到菊代,自己心里反倒有一种轻松感。因为他终于甩掉了一个包袱。菊代不在的孤独和寂寞,远不如轻松重要。 
  竹中宗吉害怕梅子责怪,忙往回走,在路灯的光环中,蚊虫成群。他走到家门前,从门玻璃看到屋里亮着灯。 
  竹中宗吉不知道梅子在干什么,战战兢兢地走进来。梅子开着电灯,站在门口。三个孩子不知道母亲已经走了,伸着腿酣睡。梅子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孩子,目露凶光。竹中宗吉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这是你的孩子吗?” 
  她知道竹中宗吉回来了,斜眼扫了他一下。由于光线的关系,她的眼睛闪烁着绿光。 
  “我看怎么不像你!”她冷冷地甩过一句话,吧嗒一声关上了电灯,一个人钻到蚊帐里。 
   
  五 
   
  下午,竹中宗吉带着三个孩子到菊代家去。与其说是他想去,不如说是梅子叫他去的。 
  “我可养不了别人生的孩子,你把这些孩子送到那个女人那里去吧。” 
  梅子这样说,竹中宗吉没有办法,只好背着两岁的庄二,领着老大老二上了火车。孩子们听说回家,马上来了精神。 
  到菊代的家一看,门锁着。竹中宗吉问了一下认识的邻居,人们说今天早晨搬家公司来,把东西都拉走了,菊代自己说回老家去。 
  “怎么,你会不知道?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邻居们看着竹中宗吉背上背着一个孩子、手里领着两个孩子的样子,都感到奇怪。竹中宗吉无地自容,急忙回来。 
  菊代的故乡在东北。她是回老家,还是搬到别的地方去了?但不管她到哪里去了,问一问搬家公司都能知道,然而竹中宗吉却没有这个勇气。 
  利一七岁,已经懂事,一听说还要回梅子那里去,马上变得无精打采。他问父亲:“妈妈到哪里去了?” 
  “妈妈有事儿,到别的地方去了。在妈妈回来之前,你们到爸爸家里去,要听大娘的话,别淘气。好吗?” 竹中宗吉说。 
  利一没有再问什么。这个孩子眼睛清澈如水,虽然瘦小,但头特别大。 
  在火车里,竹中宗吉给三个孩子买了点心。他看着孩子们吃点心,心里想起了梅子说的话。以前觉得孩子们长得像菊代,现在仔细端详一下,确实一点也不像自己。 
  这些孩子果真是我的吗?竹中宗吉心里升起了迷雾。这个问题过去从来没想过。如果不是我的,又是谁的孩子呢?怀利一的时候,正是自己与菊代第一次发生肉体关系之后。如果不是我的,也许是他的?竹中宗吉的眼前浮现出带他到千鸟去的石田。 
  石田是印刷厂的业务员,是千鸟的熟客,莫非他与菊代要好?竹中宗吉越想越觉得可疑。在他认识菊代以后再也没见过石田。当然,竹中宗吉以后不再做二手订单,与印刷厂断了联系,这也是原因之一。 
  那么下面这两个孩子呢?这是他与菊代同居之后生的。菊代的家离竹中宗吉的家不远,坐火车只有一站地,但他不是天天去,一星期去三次或两次。如果菊代和石田保持关系,躲过竹中宗吉的眼睛是很容易的…… 
  竹中宗吉仔细端详孩子的脸,眼神、鼻子、嘴唇、腭骨都酷似菊代。在利一小时候,菊代曾对竹中宗吉说,这个孩子很像你,但现在看起来,与自己根本没有相似之处。菊代这样说,是成心骗我吗?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些孩子也不像石田。竹中宗吉越想越糊涂,心乱如麻,理不出个头绪。 
  但是,梅子开灯看孩子时说,这是你的孩子吗?怎么不像呢?这句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响着。这是女人的敏感吗?是她看出了自己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吗? 
  竹中宗吉领着三个孩子回到了家,梅子看到他们父子,眼睛闪着光问道:“怎么回事?” 
  竹中宗吉讲了经过,梅子说: 
  “你上当了,把别人的孩子领回来了,那个女人可比你强多了。我可不管这些孩子。” 
  从那以后,梅子不管见到谁,都讲孩子的事:“这个孩子是那个小老婆生的,傻乎乎的。我每天装订,给机器上纸,干到天黑,他却在外面找了个小老婆。搞不清楚这是我家的孩子还是别人的孩子。” 
  梅子讲这些话时,带着明显的倾向性。初次听她讲这种话的人都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不知如何回答。她对谁都这样讲,连雇的那两个工匠也不例外。 
  三个孩子都得竹中宗吉照看。老大利一,脸色苍白,很少讲话,家里发生的变故他多少知道一些。他钻到二楼黑暗的纸库里,用铅笔在破纸上画画,整天呆在楼上不下来。四岁的良子比较招人喜欢,最爱跟竹中宗吉撒娇。她头发发黄卷曲,像她的母亲。竹中宗吉干活时,她也跟在后面不停地叫爸爸爸爸。身上穿的那条花裙子已经脏得一塌糊涂,竹中宗吉碍于梅子也没有给她买替换的衣服,洗也不能洗。这个孩子来到这里后一次也没有叫梅子“大娘”,总是离满脸凶狠的梅子远远的。 
  “那个大小子最讨厌,大眼珠子总是骨碌骨碌转。” 
  梅子特别憎恨利一,到二楼去拿纸时连吼带叫。竹中宗吉弯着腰干活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即使响起打人的声音,也没听到过利一的哭声。 
  梅子把头发卷曲的良子叫卷毛,把庄二叫兔崽子。庄二走路还不稳,摇摇晃晃的,挡住了梅子的路,她就一脚把她踢开,庄二哇哇大哭。 
  梅子得了歇斯底里症,宗吉成了她的出气筒。那瘦尖的脸上,眼梢高挑,光秃秃的眉毛下,上挑的眼角与歌舞伎的演员并无二致。她折磨庄二,庄二哇哇大哭,宗吉的头都快裂了。 
  “老板,你怪可怜的。”雇佣的伙计对故作镇静蹲在工作台上的竹中宗吉说。 
  庄二病了。开始时,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他没有精神,只是不停地哭,哭声微弱。他嘴唇发白,目光呆滞,眼珠一动也不动。 
  “这是你的宝贝,你应该好好照看他。我可不管。”梅子说。竹中宗吉做梦也没有想到梅子会说这种话。 
  庄二没有食欲,竹中宗吉动手给他熬粥,用布过滤后喂他,但他马上就吐出来。他不发烧,大便像草一样绿。 
  竹中宗吉请医生来看。医生对他说:“营养失调,肠胃不好。” 
  竹中宗吉心虚,脸立刻就红了。他感到医生是在指责他平素没有好好照看孩子。 
  医生给庄二打了针,告诉宗吉护理的方法,留下药走了。 
  但是竹中宗吉无法好好护理,他不能长时间待在孩子身边,因为还要干活。如果他稍稍在庄二身边时间长一些,梅子就怒气冲冲地闯进来,逼他去干活。 
  庄二总也不见好,声音微弱,哭也有气无力,原来那哇哇的大哭声再也听不见了。他张着嘴,像狗一样呼哧呼哧喘着气。喂他热牛奶,马上就从嘴角喷出来,落在枕头上。 
  竹中宗吉把庄二放在三张席大的房间里。那里没有阳光,黑咕隆咚,平时放些破烂。竹中宗吉干活时常常感到不安,他害怕这个时候梅子到那个房间去捣鬼。 
  竹中宗吉手里拿着用猫毛制作的毛笔往石版上涂油墨,笔尖抖个不停。他忍不住奔向那间小屋。屋子里没有别人,只有庄二在黑暗中不时哭几声。 
  庄二一天比一天瘦弱,呼吸极微弱,有时睁开眼,直呆呆地看着天棚。天棚很旧,熏得黑黑的,上面什么也没有。 
  有一天,竹中宗吉转着手上的摇辊,突然感到不安,他看见梅子在那里整理纸张,才算放点心,可过了一会儿,他又感到心慌意乱。 
  竹中宗吉急忙跑到小屋,但没有看到那颗睡着的小脑袋。他掀开被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在幽暗中,他瞪大眼睛,看到一条皱巴巴的旧毯子掉在庄二的脸上,毯子沉甸甸的,好像胡乱盖到孩子的脸上似的。 
  竹中宗吉急忙扒开毯子,庄二苍白瘦削的脸露了出来。头不动,也没有声音,像个陶土做的小人。 
  竹中宗吉摇晃庄二的头,头软软的,随着宗吉的手晃来晃去。宗吉扒开庄二的眼睛,眼珠一动也不动,呼吸已经停止。 
  竹中宗吉手忙脚乱,拉开毯子丢到墙角。这是条陈旧粗糙的毛毯,拿在手里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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