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庄的变迁 作者:赵树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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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柱子的话又说回来了,他还说是归班要紧。胖子向他道:“你老弟有点过迂,现在已经打下了河北,正是用人时候。你还是听上我,咱明天搭车往北平去。到那里只要找上秘书长,个把县长一点都不成问题……”那柱子抢着道:“我不信不归班怎么能得正缺?”胖子道:“你归班是归山西的班,到河北有什么用处?况且你归班也只能归个择委班,有什么用处?不找门路还不是照样出不去吗?”
他们正争吵,外边门又开了,乱七八糟进来许多人。当头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络腮胡大汉,一进门便向茶几上的两个人
打招呼。他看见茶几上还有未吃完的西瓜,抓起来一边吃一边又让同来的人。他吃着西瓜问道:“你两位辩论什么?”胖子便把柱子要归班的话说了一遍,那戴眼镜的没有听完,截住便道:“屁!这会正是用人时候,只要找着秘书长,就是扫帚把子戴上顶帽,也照样当县长!什么择委班轮委班,现在咱们先给他凑个抢委班!”一说抢委班,新旧客人同声大笑,都说:“咱们也归了班了!抢委班!”
铁锁虽懂不得什么班,却懂得他们是找事的了,正看他们张牙舞爪大笑,忽然有人在他背后一推道:“这是不是铁锁?”铁锁回头一看,原来是春喜,也是跟着那个戴眼镜的一伙进来的。他一看果然是铁锁,就问道:“你也当了兵?”铁锁正去答话,见他挤到别的人里去,也就算了。春喜挤到床边,向那个鸭脖子道:“让我也坐坐飞机①!”说了从小草帽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挤到床上去。
①在金箔上吸料子就叫坐飞机。
那戴眼镜的向张先生道:“你去看看五爷给军需处王科长写那封信写成了没有。”张先生去了。那柱子问道:“把你们介绍到军需处了?”戴眼镜的道:“不!秘书长打电报叫我们到北平去,因为客车不好买票,准备明天借军需处往北平的专车坐一坐。”胖子道:“是不是能多坐一两个人?”戴眼镜的道:“怕不行!光我们就二三十个人啦!光添你也还马虎得过,再多了就不行了。”说着张先生已经拿出信来,戴眼镜的接住了信,就和同来的那伙人一道又走了,春喜也包起料子赶出去。胖子赶到门边喊道:“一定借光!”外边答道:“可以!只能一两个人!”
他们去了,张先生问铁锁道:“你怎么认得他?”铁锁道:“他跟我是一个村人。”张先生道:“那人很能干,在大同统税局很能弄个钱。秘书长很看得起,这次打电报要的几十个人也有他,昨天他才坐火车从大同赶回来。”正说着,姨太太的娘从火车站上回来了,铁锁便买上料子回去交了差。
打发河南的客人去了,参谋长立刻备了呈文送往总司令部,又叫小喜代理秘书,填写委状,赶印臂章。
第4章
不几天,街上传说在山东打了败仗,南京的飞机又来太原下过弹,人心惶惶,山西票子也跌价了。又过几天,总司令部给四十八师留守处下了命令,说是叫暂缓发展,请领的东西自然一件也没有发给。参谋长接到了命令,回复了河南来的客人,又打发小喜下豫北去找老霍回来。从这时起,留守处厨房也撤消了,站岗的也打发了,参谋长也不到那里去了,小喜也走了,叫铁锁每天到参谋长那里领一毛五分钱伙食费,住在留守处看门。起先一毛五分钱还够吃,后来山西票一直往下狂跌,一毛五分钱只能买一斤软米糕,去寻参谋长要求增加,参谋长说:“你找你的事去吧!那里的门也不用看了!”这个留守处就这样结束了。
铁锁当了一个月勤务,没有领过一个钱,小喜走了,参谋长不管,只落了一身单军服,穿不敢穿,卖不敢卖,只好脱下包起来。他想:做别的事自然不能穿军服,包起来暂且放着,以后有人追问衣服,自然可以要他发钱;要是没人追问,军衣也可改造便衣。衣服包好,他仍旧去找同来的匠人们。那些人近来找着了事,自从南京飞机到太原下弹后,各要人公馆抢着打地洞,一天就给一块山西票。铁锁找着他们,也跟着他们到一家周公馆打地洞,晚上仍住在会馆。
一天晚上他下工后走出街上来,见街上的人挤不动,也有军队也有便衣,特别有些太原不常见的衣服和语音,街上也加了岗,好像出了什么事。回到会馆,会馆的人也挤满了,留守处的门也开了,春喜和前几天同去北平的那一伙都住在里边,床上地下都是人,把他的行李给他堆在一个角落上。春喜一见铁锁,便向他道:“你住在这里?今天你再找个地方住吧,我们人太多!”铁锁看那情形,又说不得理,只好去搬自己的行李。春喜又问他道:“继唐住在哪个屋里?”铁锁道:“他下河南去了。”铁锁也想知道他为什么回来,就接着顺便问道:“你们怎么都回来了?”春喜道:“都回来了!阎总司令也回来了!”铁锁听了,仍然不懂他们为什么回来,但也无心再回,就搬了行李仍然去找他的同行。
他的同行人很多,除了和他同来的,和他们新认识的还有几十个,都住在太原新南门外叫做“满洲坟”的一道街。这一带的房子都是些小方块,远处看去和箱子一样;里边又都是土地,下雨漏得湿湿的;有的有炕,有的是就地铺草。房租不贵,论人不论间,每人每月五毛钱。铁锁搬去的这地方,是一个长条院子,一排四座房,靠东的一座是一间,住着两个学生,其余的三座都是三间,住的就是他们这伙匠人。他搬去的时候,正碰上这些匠人们吃饭。这些人,每人端着一碗小米干饭,围着一个青年学生听话。这个学生,大约有二十上下年纪,穿着个红背心,外边披着件蓝制服,粗粗两条红胳膊,厚墩墩的头发,两只眼睛好像打闪,有时朝这边有时朝那边。围着他的人不断向他发问,他一一答复着。从他的话中,知道山西军败了,阎锡山和汪精卫都跑回太原来了。有人问:“他两家争天下,南京的飞机为什么到太原炸死了拉洋车的和卖烧土的?”有的问:“咱们辛辛苦苦赚得些山西票子,如今票不值钱了,咱们该找谁去?”学生说:“所以这种战争,不论谁胜谁败,咱们都要反对,因为不论他们哪方面都是不顾老百姓利益的……”
铁锁听了一会,虽然不全懂,却觉着这个人说话很公平。他把行李安插下,到外边买着吃了一点东西,回来躺在铺上问一个同行道:“吃饭时候讲话的那个人是哪里来的?”这个同行道:“他也是咱这院子里的房客,在三晋高中上学,姓常,也不知道叫什么。他的同学叫他小常,大家也跟着叫小常先生,他也不计较。这人可好啦!跟咱们这些人很亲热,架子一点也不大,认理很真,说出理来跟别的先生们不一样。”铁锁近来有好多事情不明白,早想找个知书识字的先生问问,可是这些糊涂事情又都偏出在那些知书识字的人们身上,因此只好闷着,现在见他说这位小常先生是这样个好人,倒有心向他领个教,便向这个同行道:“要是咱们一个人去问他个什么,他答理不答理?”这个同行道:“行!这人很好谈话,只要你不瞌睡,谈到半夜都行!”铁锁道:“那倒可以,只是我跟人家不熟惯。”这个同行道:“这没关系,他倒不讲究这些,你要去,我可以领你去!”铁锁说:“可以!咱们这会就去。”说罢两个人便往小东房里去见小常。
他们进了小东房,见小常已经点上了灯在桌边坐着,他还有一个同学睡在炕上。这个匠人便向小常介绍道:“小常先生!我这个老乡有些事情想问问你,可以不可以?”小常的眼光向他两人一扫,随后看着铁锁道:“可以!坐下!”铁锁便坐在他的对面。铁锁见小常十分漂亮精干,反觉着自己不配跟人家谈话,一时不知该从哪里谈起。小常见他很拘束,便向他道:“咱们住在一处,就跟一家人一样,有什么话随便谈!”铁锁道:“我有些事情不清楚,想领领教,可是,'从小离娘,到大话长',说起来就得一大会。”小常道:“不要紧!咱们住在一块,今天说不完还有明天!不用拘什么时候,谈到哪里算哪里。”铁锁想了一会道:“还是从头说吧!”他便先介绍自己是哪里人,在家怎样破了产,怎样来到太原,到太原又经过些什么,见到些什么……一直说到当天晚上搬出会馆。他把自己的遭遇说完了,然后问小常道:“我有这么些事不明白:李如珍怎么能永远不倒?三爷那样胡行怎么除不办罪还能作官?小喜春喜那些人怎么永远吃得开?别人卖料子要杀头,五爷公馆怎么没关系?土匪头子来了怎么也没人捉还要当上等客人看待?师长怎么能去拉土匪?……”他还没有问完,小常笑嘻嘻走到他身边,在他肩上一拍道:“朋友!你真把他们看透了!如今的世界就是这样,一点也不奇怪!”铁锁道:“难道上边人也不说理吗?”小常说:“对对对!要没有上边人给他们做主,他们怎么敢那样不说理?”铁锁道:“世界要就是这样,像我们这些正经老受苦人活着还有什么盼头?”小常道:“自然不能一直让它是这样,总得把这伙仗势力不说理的家伙们一齐打倒,由我们正正派派的老百姓们出来当家,世界才能有真理。”铁锁道:“谁能打倒人家?”小常道:“只要大家齐心,他们这伙不说理人还是少数。”铁锁道:“大家怎么就齐心了?”小常道:“有个办法。今天太晚了,明天我细细给你讲。”一说天晚了,铁锁听了一听,一院里都睡得静静的了,跟他同来的那个同行不知几时也回去睡了,他便辞了小常也回房睡去。
这晚铁锁回去虽然躺下了,却睡得很晚。他觉着小常是个奇怪人。凡他见过的念过书的人,对自己这种草木之人,总是跟掌柜对伙计一样,一说话就是教训,好的方面是夸奖,坏的方面是责备,从没有见过人家把自己也算成朋友。小常算是第一个把自己当成朋友的人。至于小常说的道理,他也完全懂得,他也觉着不把这些不说理的人一同打倒另换一批说理的人,总不成世界,只是怎样能打倒,他还想不通,只好等第二天再问小常。这天晚上是他近几年来最满意的一天,他觉着世界上有小常这样一个人,总还算像个世界。
第二天,他一边做着工,一边想着小常,好容易熬到天黑,他从地洞里放下家伙钻出来,在街上也顾不得停站,一鼓劲跑回满洲坟来,没有到自己房子里,就先到小东房找小常去。他一进去,不见小常,只见箱笼书籍乱七八糟扔下一地,小常的同学在屋里整叠他自己的行李。他进去便问道:“小常先生还没有回来?”小常那个同学道:“小常叫人家警备司令部捉去了。”他听了,大瞪眼莫名其妙,怔了一会又问道:“因为什么?”小常那个同学抬头看了看他,含糊答道:“谁知道是什么事?”说着他把自己的行李搬出去。铁锁也不便再问,跟到外边,见他叫了个洋车拉起来走了。这时候,铁锁的同行也都陆续从街上回来,一听铁锁报告了这个消息,都抢着到小东房去看,静静的桌凳仍立在那里,地上有几片碎纸,一个人也没有。
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都觉着奇怪。有个常在太原的老木匠道:“恐怕是共产党。这几年可多捉了共产党了,杀了的也不少!真可惜啊!都是二十来岁精精干干的小伙子。”铁锁问道:“共产党是什么人?”那老木匠道:“咱也不清楚,听说总是跟如今的官家不对,不赞成那些大头儿们!”另外有几个人乱说“恐怕就是”,“小常跟他们说是两股理”,“小常是说真理的”……大家研究了半天,最后都说,“唉!可惜小常那个人了!”好多人都替小常忧心,仍和昨天下米一样多,做下的干饭就剩下了半锅。
铁锁吃了半碗饭,再也吃不下去。他才觉着世界上只小常是第一个好人,可是只认识了一天就又不在了。他听老木匠说还有什么共产党,又听说这些人被杀了的很多,他想:既然被杀了的很多,可见这种人不只小常一个;又想:既然被杀了的很多,没有被杀的是不是也很多?又想:既然被杀了的很多,小常是不是也会被杀了呢?要是那样年轻、能干、说真理的好人,昨天晚上还高高兴兴说着话,今天就被人家活生生捉住杀了,呵呀!……他想着想着,眼里流下泪来。这天晚上,他一整夜没有睡着,又去问老木匠,老木匠也不知道更多的事情。
从这天晚上起,他觉着活在这种世界上实在没意思,每天虽然还给人家打地洞,可是做什么也没有劲了,有时想到应该回家去,有时又想着回去还不是一样的。
第5章
就这样拖延着,一个秋天过去了。飞机不断来,打地洞的家也很多,可是山西票子越来越不值钱,铁锁他们一伙人做得也没有劲,慢慢都走了。后来阎锡山下了野往大连走了。徐永昌当了警备司令来维持秩序,南京的飞机也不来了,各大公馆的地洞也都停了工。人家一停工,铁锁和两三个还没有走了的同行也没有事了,便不得不作回家的计划。
这天铁锁和两个同来的同行,商议回家之事。听说路上很不好行动,庞炳勋部驻沁县,孙殿英部驻晋城,到处有些散兵,说是查路,可是查出钱来就拿走了。他们每人都赚下一百多元山西票,虽说一元只能顶五毛,可是就算五十元钱,在一个当匠人的看起来,也是很大一笔款,自然舍不得丢了。好在他们都是木匠,想出个很好的藏钱办法,就是把合缝用的长刨子挖成空的,把票子塞进去再把枣木底板钉上。他们准备第二天起程,这天就先把票子这样藏了。第二天一早,三个人打好行李,就上了路。走到新南门口,铁锁又想起他那双鞋仍然丢在会馆,鞋还有个半新,丢了也很可惜,就和两个同行商议,请他等一等,自己跑回去取。
这两位同行,给他看着行李,等了差不多一点钟,也不见他来。一辆汽车开出来了,他两人把行李替他往一边搬了一搬。又等了一会,他和另一个人相跟着来了,一边走,一边向他两人道:“等急了吧?真倒霉!鞋也没有找见,又听了一回差!”两个人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春喜去大同取行李回来了,和好多人趁秘书长送亲戚的汽车回去,叫我给人家往车上搬箱子!”有个同行也认得春喜,问他道:“他在大同做什么来?有什么箱子?”铁锁道:“听说在什么统税局。这些人会发财,三四口箱子都很重。”那个同行向他开玩笑道:“你跟他是一村人,还不能叫他的汽车捎上你?”铁锁道:“一百年也轮不着捎咱呀!”随手指着同来的那个人道:“像这位先生,成天在他们公馆里跑,都挤不上啦!”他两个同行看同他来的那个人,长脖子,穿着件黑袍,上面罩着件灰大衫,戴着礼帽,提着个绿绒手提箱。这人就是当日在五爷公馆里的那个鸭脖子,他见铁锁说他挤不上,认为不光荣,便解释道:“挤不上,他们人太多了!到路上要个差也一样,不过走慢一点。”他特别说明他可以要差,来保持他的身份。铁锁在太原住了几个月,也学得点世故,便向鸭脖子道:“先生,我们也想沾沾你的光!听说路上不好走,一路跟你相跟上许就不要紧了吧?”鸭脖子道:“山西的机关部队都有熟人,碰上他们自然可以;要碰上外省的客军,就难说话了,我恐怕只能顾住我。”说着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