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下-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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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翁忆着侯石翁,要在此与他盘桓几日。一早带了琴仙并刘喜,雇了个凉篷子,由护城河摇到了旱西门,进城雇了肩舆,到凤凰山来访侯石翁。这个侯石翁,是个陆地神仙,今年已七十四岁。二十岁点了翰林,到如今已成了二十三科的老前辈,朝内已没有他的同年。此人从三十余岁就致仕而归,遨游天下三十余年。在凤凰山造了个花园,极为精雅。生平无书不读,喜作诗文,有千秋传世之之想,当时推为天下第一才子。但此翁年虽七十以外,而性尚风流,多情好色,粉白黛绿,姬妾满堂。执经问字者,非但青年俊士,兼多红粉佳人。石翁游戏诙谐,无不备至。其平生著作,当以古文为最,而世人反重其诗名,凡得其一语褒奖,无不以为荣于华衮。盖此翁论诗专主性灵,虽妇人孺子,偶有一二佳句,便极力揄扬,故时人皆称之为诗佛,亦广大法门之意。而好谈格调者,亦以此轻之。
道翁与琴仙到了园,叫刘喜先将名帖送进。琴仙见这个园四面尽编槿竹为篱,种些杂树。望着里头,疏疏落落,有几处亭台院宇,甚是清旷,却无围墙。不一会,刘喜同了一人出来,说请就将肩舆抬进。琴仙在轿窗里看时,高高下下,弯弯曲曲,有长松夹道,有修竹成林,有飞瀑如帘,有清泉作带,有三两处楼台接连,有十几抱树木交格,鹤羽皑皑于栏中,鹿鸣呦呦于栅内。到了一处,下了轿,走上前去。只见松石边,迎出一位老翁来,飘飘然有凌云之气,不衫不履的,上前一把拉了道翁的手,把琴仙看了一看,也一把拉了他的手,拉进了三间书屋。道翁与他叙礼,命琴仙拜见。石翁问道:“这位郎君,与你是何瓜葛?”道翁道:“此是小儿。”石翁呵呵大笑,道:“俭腹人要充饱学,寒乞儿要装富翁,再醮妇还想学新嫁娘。
你是个秃尾猢狲,怎么忽然有个小儿?难道这位玉郎是你口里 吐出来的?”道翁笑道:“胡说,这原是我过继的螟蛉。”石翁又笑道:“原来是螟蛉。”便拉住琴仙,两目注定,说道:“请起,请起。好个玉郎!何物老妪,得此宁馨儿。难得,难得。”两人叙了叙契阔,就高谈起来。琴仙在旁,听那侯石翁声如洪钟,明炯炯两只三角眼睛,疏疏两撇白髭须,纵横舌辩,口似悬河。听得他将些疑难的经典来问道翁,说经书上什么什么怎样解,史书上什么什么怎样解,子书上什么什么怎样解,《汉书》上什么什么怎样解。却见道翁一一的回答出来,石翁不住点头。后来见道翁也问了他几种书,石翁也答得明明白白。
两人又对驳了一会,各自抚掌大笑。石翁即吩咐家人备出饭来,石翁是不饮酒的,拿出来陪道翁。琴仙不肯喝酒,道翁善饮,便一人自酌。石翁道:“我劝你也不必做官了,虽然得了别驾,究也难展骥足。你的相知也尽多,难道舍了这六品前程,竟没有饭吃么?”道翁叹道:“我并非老马恋栈,但也有个难处。
你晓得我数十年来非特依然故我,反成了个孑身,还是立锥无地。我若有你这样仙才浓福,自然也会安享了。正是命宫磨蝎,无可如何。”石翁道:“仗文章也尽可自豪,何必手板在身,浮沉宦海?依我殊可不必。或身依莲幕,或遨游名山,岂不自由自在!”道翁道:“你不见汤临川与梅国桢的回书说:‘少与诸公比肩事主,老而为客,所不能也。’仆少未立朝,老屈下位,岂能再作依人之想。况彩笔已还,枯肠难索,虚名有限,大敌恒多。养由基如一矢不中,毁者交集,我甚畏之。自今以后,将焚弃笔砚,善刀而藏,不作身后虚名之想,浮沉于半刺间,以终老是身足矣。”石翁也太息几声,又问道:“王质夫、刘敬之都好么?”道翁道:“甚好!我见他们一班的后人,个个都是佳品。”石翁道:“都好么?”道翁道:“第一是梅铁庵的令郎名子玉,号庾香,竟是人中鸾凤。今年若考宏词,是必 中的。”石翁笑道:“宏词科也没有什么稀奇,熟读《事类赋》三部就取得中宏词。”道翁道:“这是你老先生没有考上,所以题起你的牢骚来。”石翁道:“这也不然,我倒是公论。那梅铁庵的令郎怎么好呢?”道翁道:“第一相貌就好,温然如玉,学问各样全的。”石翁笑道:“相貌好了,自然心地灵慧,这是一定的。还有好的呢?”道翁把那几个名士一一说了,石翁道:“今年点状元的那个田君,他的父亲也算我的门生,中了进士,就不在了。他的母舅张桐孙也与我相好。这徐公子自然不用讲了,晓山相公可为善人裕后。”道翁将怡园诸人分题的对子念与,石翁也赞了几联,说道:“倒不料一班小孩子居然能这样,真是英雄出少年,我辈老头儿,倒要退避三舍了。”
道翁又将那篇序文念了,石翁赞了两声,道:“竟是一篇唐文,宋人四六无此谨严。但其中有两句,还要斟酌斟酌。”道翁道:“就请教,那两句呢?”石翁道:“琉璃研匣,翡翠笔床,是用《玉台序》。但他一浓一淡,相间成文,便入古格。
他是‘琉璃研匣,终日随身;翡翠笔床,无时离手。’此等句倒好。你换了置鸲眼之端溪,卧鼠须之湘管,此调便入时格。
篇中虽有丽句,却带古艳。惟此二语稍时,不称通篇也。只要点去鸲眼鼠须四字,就救转来了。‘琉璃研匣,常置端溪;翡翠笔床,时安湘管。’便是六朝句法,老弟以为何如?”道翁道:“真一字之师,敢不拜服!”道翁又饮了几杯酒,道:“老兄近来诗力益肆,正如浔阳九派,泛滥横溢,弟倾心已久。但阁下之诗,无论游戏之言,也入全稿,似乎不可。何不分为内集、外集?”石翁道:“游戏之言,颇得天趣,《三百篇》不废《桑中》、《溱洧》,何以圣人当日删《诗》,也不另编一集呢?”道翁道:“此是存本国土风,且寓惩创读诗者之逸志。
若以吾兄现身说法,似以逸志为正音,以游戏为风雅,譬如群 仙齐集于王母瑶池,而曲巷青楼之妖婢连袂而来,且得与彩鸾、双成并坐其间,无目者以为同一丽姝,而识者则既灌而往,已不欲观。且有妨于名教之作,尤宜割爱。兄如赵飞燕、卓文君风流太过,固不肯为小节所拘。但身后之名,权在人口,吾兄岂不自知。特以才华侗傥,厌作绳墨中生计耳。”石翁道:“敬佩良箴,自后必为留心,以赎前咎。”忽然看看琴仙,说道:“琼枝太艳。”又笑道:“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琴仙听了说他“琼枝太艳”,便有些不悦。道翁望着园中道:“你这园真好清净,正是合着‘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两句。”
石翁听了,始不为异,忽然悟了,说道:“可恶!可恶!”道翁也笑。石翁道:“你送我副对子,要说得真切,不要那隔靴搔痒的话。”道翁念道:“天下词人皆后辈。”石翁大笑道:“当不起,但马齿加长也还说得去。”道翁笑道:“下联倒难对呢。”又说道:“此地有个卢莫愁,借他对一对罢,‘卢家少妇是乡亲。’”石翁狂笑起来,道:“这个不可。这一句倒可用作印章,作对子不好,再想副大方些的。”道翁道:“我又想了一副,但你又要疑心的。”石翁道:“你且说来。就骂我,也只要骂得切当。”道翁道:“腹不负我,我不负腹;文如其人,人如其文。”石翁想了一想,道:“对子虽非是你的好心,但于我颇合。文章具在,也是共见共闻的,千秋位置,自有一定,就用这一副罢。”石翁见琴仙玉笋尖尖的,拿了把扇子,便要他的扇子看,顺便拉他的手看了一看,赞道:“此子有文在手,是有夙慧的。”便将他的手,翻来翻去,迷离老眼,看了两回,又将自己扇子递与琴仙。琴仙见这扇上画甚好,不忍释手的看。石翁将琴仙的扇子看了一看,原来是道翁画的梅妻鹤子图,就拿手扇着。又谈了一回,道翁要回船,石翁约他明日一早去游玩诸名胜,道翁应了,同了琴仙,辞了石翁, 仍旧坐了肩舆,由旧路出了旱西门,坐船而回。天已晚了,琴仙在路上始知换了扇子,心中甚悔,回船告知道翁,道翁道:“明日我还去,与你换了来就是了。”过了一夜,明早石翁打发人来请道翁并琴仙,琴仙执意不去,道翁亦不强他。来人送上扇子,说昨日拿错了,道翁接了过来,也没有看,将昨日琴仙带回的扇子与了他,即带了一个家人,坐了来船,同了去了。
琴仙出来,取过自己扇子一看,见上面题了一首诗是:谁咏枝高出手寒,云郎捧研想应难。
羡他野外孤飞鹤,日傍瑶林偷眼看。
琴仙看了,有些疑心,恍记得有个云郎捧研的故事。细细一想,心上恼起来,欲将这扇子撕了,忽又想:“等义父回来看看,这种人何必与他相好!”便气忿忿的将扇子撂过一边,自己倒在床上发闷。忽又想起京中事??,更加凄楚,除了怡园一班名士之外,每见一个生人,必遭戏侮,甚为可恨,越想越气,不觉掉下泪来。
刘喜送早饭进来,琴仙也不肯吃。刘喜见他烦闷,便撺掇他去游玩,说道:“大爷坐在船上也闷得慌,不如进城逛逛。
最好逛的是莫愁湖、秦淮河、报恩寺、雨花台、鸡鸣埭、玄武湖、燕子矶。小的同大爷进城散散闷,老爷总要晚上才回。”
琴仙道:“我不高兴。怪热的天气,也不能走路。”刘喜道:“若别处还要走几步,若到莫愁湖、秦淮河、燕子矶,一直水路,坐了船去,不用走的。燕子矶我们前日走风,没有靠船,可惜明日就过了,开船再逛罢。今日去逛逛秦淮河,两边珠围翠绕,好不有趣呢。”琴仙道:“莫愁湖此去多远?”刘喜道:“也不多路,就在水西门一带。”琴仙心上想起怡园扶乩有“后日莫愁湖上望,莲花香护女郎坟”之句,说他前生坟墓在此,心上便感触起来,十分伤感,便对刘喜道:“我有个亲戚 的坟墓在莫愁湖,若去逛湖,我想去祭奠一番。”刘喜道:“这也不难,但是没有预备祭菜。”琴仙道:“不用菜,只要一杯酒,一炷香,就够了。”刘喜道:“那更容易了。”便去叫了凉篷子,装了一个果盒,带了香酒,交代了伙计们,小心看船,扶了琴仙,过了小船,双桨如飞的去了。
琴仙见是昨日所过的那条河,也有十余里,才到了莫愁湖。
刘喜道:“我们且先逛逛,再去寻坟。”便引琴仙进了观音庵。
到了里面,见两进重门,四面皆通,铺设精雅,满璧图书,尽是名人题咏,内中见有侯石翁的诗文,又见有江西学使梅士燮一副对子。琴仙见往来游玩的,也有士人,也有商贾,也有乡农,也有妇女们,摆着几张茶桌子,栏外就是满湖的荷花。和尚便泡了两碗茶来,刘喜请琴仙坐了,他拿了茶碗又到一处去坐。琴仙见那些人走来走去,只管的看他,有几个村里的妇人,瓦盆大的脸,鳊鱼宽的脚,凸着肚子,一件夏布衫子浆得铁硬,两肩上架得空空的,口里嚼着甜瓜,黄瞪瞪的眼珠,也看琴仙,当是戏台上的张生跑下来,把个琴仙看得好不耐烦,便叫刘喜还了茶钱,一径走出。只见摇船的提了酒盒上前,刘喜问道:“这个坟地在什么地方呢?”琴仙道:“我如何知道,要去找呢!”刘喜道:“是那一家的?问了姓名方可去找。”琴仙一想,乩上并未判出姓名,便呆呆的想了一会,便说道:“我也不晓得姓什么。”刘喜笑道:“怎么亲戚的姓都忘了?那只好罢了,从何处找起?”琴仙道:“实不瞒你说,我从前请仙,乩上判出来,说我前世的坟墓在这莫愁湖上,却没有判出姓氏来。”刘喜道:“这话渺茫得很,那知真与假呢?”琴仙道:“真得很,他各样事都判出来。”刘喜不好驳他。
琴仙走到湖边,只见一湖的荷花,红的似杨玉环初酣御酒,白的似赵昭仪新浴兰汤。中间有些采莲船,也有几个小女郎在 船里,还有些小孩子光着身在湖里嬉水。琴仙暗暗的默祷道:“上仙,上仙!承你指示了我的前身,又没有判出姓来,叫我身亲其地,无从寻觅,殊为恨事。怎样个灵验出来,指点迷途。”
琴仙一面祷告间,望四面空地虽多,并无坟墓。忽见莲花丛中荡出个小艇来,有一穿红衣垂髫女郎,年可十四五,长眉秀颊,皓齿明眸,妙容都丽,荡将过来。琴仙谛视,以为天仙游戏,尘寰中安得有此丽姝?自觉形神俱俗,肃然而立。见那女郎船上放了几朵荷花,船头上集着一群翠雀,啾啾唧唧,展翅刷翎,毫无畏人之态。琴仙心中甚异。只见那女郎双目澄澄的望着琴仙,琴仙也望着他。不一刻拢到岸来,那一群翠雀便刷的一声都飞向北去了,刘喜还拍一拍手赶他。刘喜问那女郎道:“湖那边有什么顽的地方没有?”女郎道:“那边是城墙,只有个杜仙女墓,看兰苕花、翡翠雀最好顽的。方才那一群翠雀就是杜仙女墓上的,他懒得飞,搭我的船过来。”琴仙听了有个杜仙女墓,触动了心事,即问道:“这个杜仙女是几时人?”那女郎道:“我却不知,只听说有七八十年,也是个官家的女儿,死了葬在这里的。”琴仙问道:“何以要称他仙女呢?”那女郎道:“他看这个地方也数得清的人家,如何有寻样华妍妙丽的女郎?见他常常的荡个小船,在莲花丛里或隐或现的,人若去赶他,就不见了。后来见那边有个小坟,坟周围有许多斑竹,坟后一盘凌霄花,那盖盘得有一间屋子大了。有无数的翠雀,在里面作窠。又有许多兰花,奇奇怪怪,一年开到头。人若采了回去,就要生玻所以地方上人,见有些灵验,便不敢作践,倒时常去修葺修葺,也没有牛羊去作践他。到初一、月半,还有人过湖烧香呢。”琴仙道:“我也过湖看看,你肯渡我过去么?”女郎道:“你就下船来。”琴仙即叫刘喜拿了酒盒并香,叫船家先回船去。
下了船,那女郎荡动了桨,刘喜也拿了一枝桨帮着他荡。
女郎问琴仙道:“你是那里人?”琴仙道:“我本苏州人,如今从京里来。”女郎又问道:“如今要到那里去?”琴仙道:“到江西去。”女郎问一句,琴仙答一句,已到了湖岸。女郎道:“我领你去罢。”琴仙道:“很好。”女郎拿了一张荷叶、一朵荷花,领了琴仙,穿过树林。那城墙是因山为城的,走入斑竹丛中,见两树马缨花开满,还有几棵紫薇、木槿,果然有个小小坟墓,幽香扑鼻,开满了无数的蕙兰。山脚下有一盘凌霄缠在石上,结了一个圆顶,绿荫荫如伞盖一般。里头啾啾唧唧,翠鸟乱鸣,清风一吹,香入心骨。琴仙先倒伤心,及走到了这个地方,翻觉尘心涤尽,栩栩欲仙。若能结庐在此,便比什么所在都好。扪苔剔藓的将那坟垄看了许久,便叫刘喜从火镰内取了火,点了香,浇了酒,将那带来几样果子也摆在坟前。
那女郎道:“我来帮你。”于是将荷花剥下一瓣,放在坟前,满满斟了一花瓣酒,将那些果子放在荷叶里,叫刘喜将那盒子拿开,问琴仙道:“你为什么不拜两拜?”琴仙道:“我即是他,他即是我。”那女郎笑道:“这是怎么讲,好呆话。既有了你,就没有他;既还有他,就没有你。”琴仙听这话有些灵机,便看着女郎,女郎也看着琴仙。琴仙道:“你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女郎道:“我倒没见着他,倒见着你。无缘无故的祭他作甚?”琴仙道:“有个缘故,对你讲,你也不明白。”
那女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