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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的名字叫红 -[土]奥尔罕·帕慕克 著-第5章

小说: 我的名字叫红 -[土]奥尔罕·帕慕克 著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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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打开门。“在客人离开之前,你们会不会乖乖的?”她说,“好吧,在黑离开以前,你们去厨房的火炉边坐着,不准上楼。”
    “呆在那边好无聊。”谢夫盖说,“哈莉叶上哪儿去了?”
    “什么事儿你都要掺和,你也管得太多了。”母亲说。
    我们听见马厩传来一声微弱的马嘶,之后又听到了一声。那不是外公的马,而是黑的。我们开心极了,好像今天是庙会又或者是一个节日开始了。母亲微微一笑,似乎也希望我们也笑一下。她往前踏出两步,打开面向厨房的马厩门。
    她朝里面发出了“嗤”的声响。
    她转过身,把我们推进闻起来油腻腻、老鼠横行的哈莉叶的厨房,让我们坐下。“在我们的客人离开以前,别想站起来。还有,不准打架,别让别人以为你们是娇宠调皮的孩子。”
    “妈妈,”趁她关上厨房门之前,我说,“我想说一件事,妈妈,他们干掉了我们外公可怜的镀金师。”

  7、我的名字叫黑

    当我第一眼见到她的孩子时,立刻明白自己多年来记错了谢库瑞的脸的哪些地方。她的脸和奥尔罕一样瘦长,不过下巴比我记忆中的尖一点。因此,我恋人的嘴也必定比我想像中的要小而窄。这十二年来,这是你的城市,那是我的城市,如此这般地闯荡之时,我总会主观地把谢库瑞的嘴想像得大一些,总想像她的唇要更为齐整、更为丰润,让人无法抗拒,就如同一颗闪亮、饱满的樱桃。
    如果我身边有一张以威尼斯大师手法绘成的谢库瑞的肖像,那么我就一定不会在十二年的旅途中因为忘记了被我抛在身后的恋人的脸庞而感觉自己没有归宿。因为,只要爱人的面容仍铭刻于心,世界就还是你的家。
    遇见谢库瑞的儿子,跟他说话,看着他仰起的脸如此靠近,亲吻他,不禁激起我内心一种只有不幸的人、杀人犯、罪人们才有的躁动不安。一个声音从心里对我说:“快,现在就去见她。”
    有一阵子,我想什么话也不说就从姨父身边走开,推开宽敞前厅里的每一扇门——我用眼角余光数了数,共五扇黑色的门,其中一扇是楼梯门——直到找到谢库瑞为止。然而,我之所以与我的恋人分离十二年,正是因为当年我鲁莽地表露心迹。我悄悄地等待着,一边听我姨父说话,一边看曾被谢库瑞触摸过的物品,以及那一只不知被她坐过多少次的坐垫。
    他告诉我,苏丹希望这本书在穆罕默德出走麦地那千年纪念之前完成。世界的保护者苏丹陛下,希望在穆斯林历的第一千年时展示他与他的王国可以像法兰克人一样运用他们的风格。由于他同时也安排了庆典叙事诗的编纂,苏丹特别准允这些极为忙碌的细密画师们,无需呆在拥挤的画坊,可以呆在自己的家中安静工作。当然,他也知道他们每个人都定期暗中拜访我的姨父。
    “你会见到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我的姨父说,“有些人说他已经瞎了,有些人说他年老发昏。我认为他既盲又老。”
    尽管我的姨父没有绘画大师的地位,也谈不上艺术专精,但他却获得苏丹的许可及鼓励来监督制作一本手抄绘本。这自然就使得他与年老的奥斯曼大师关系紧张。
    沉浸于过往的童年时光,我任由自己的注意力在屋里的家具和物品中漫游。事隔十二年,我依然记得铺在地上的蓝色库拉地毯、铜制宽口水罐、咖啡壶及拖盘,还有远从中国经由葡萄牙跋涉而来的精巧咖啡杯,已故的姨母每每提到它们便骄傲不已。这些家居用品,例如放在边上镶嵌有珍珠母贝的书桌、墙上的包头巾架、一触摸便忆起其柔软的红色丝绒枕头,都是来自阿克萨拉依的旧居,我在那间屋子里与谢库瑞度过了我的童年。当年经历的幸福绘画岁月里,仍有些东西保留在这些物品中。
    绘画和快乐。我希望那些认真留意我的故事及命运的亲爱读者们,牢记这两件事,因为它们是我的世界之泉源。曾经,在这里,在书籍、画笔及图画之间,我过得很快乐。接着,我坠入情网,被逐出这个天堂。在感情遭到放逐的那些岁月里,我时常想,我之所以能够乐观地接受生命与世界,完全有赖于谢库瑞与自己对她的痴情。幼稚的天真,使我坚信自己的爱将获得回报;因而我非常乐观,并以乐观的态度来接受这个世界,把它看成是一个美好的地方。是的,我便是以同样乐观的态度投入书籍,并爱上了它们,爱上了姨父当时要求我阅读的功课,爱上了我宗教学校的课程,爱上了我的彩绘和插画。然而,如同我那充满阳光与欢乐、最为丰沛的前半段学习时光要归功于我对谢库瑞的爱,毁灭我后半段学习时光的黑暗智慧,也就归之于遭到拒绝:冰冷的夜晚里,想要随着商队旅舍火炉里逐渐熄灭的火花一起消失;一夜盲目冲动的狂欢后,常常梦见与身旁躺着的女人一起坠入偏僻的深渊;想着“我只是一个一文不值的家伙”。——这一切都是拜谢库瑞所赐。
    “你知不知道,”过了很久姨父说,“人死后,我们的灵魂可以遇见熟睡在床上的世间男女的心灵。”
    “不,我不知道。”
    “我们死后会经历漫长的旅程,所以我并不怕死亡。我害怕的是死前无法完成苏丹陛下的书。”
    我一部分的脑子在想着自己比姨父更为强壮、更为理智而可信赖;另一部分的脑子却只是想着,眼前的这个人十二年前不许女儿与我结婚,而来看他之前,我花了多少钱购置身上的长衫,还想着一会儿下楼后我就要从马厩里牵出配有银质马辔和手工打造的马鞍的马匹骑上。
    我告诉他,拜访过各个细密画家后,会向他报告我所了解的一切。我吻了他的手,走下楼梯,来到庭院,感觉雪花冰冷地落在身上,我承认自己如今既不是个孩子也不是老人:透过我的皮肤,我愉快地感觉着这个世界。关上马厩大门时,吹来了一阵风。我拉起马辔,领着马儿跨过石头步道,正要往庭院走,我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寒战:我明白了它强壮而青筋粗大的腿、它的烦躁以及它的固执和我自己的完全一样。走上街道后,正要一下子跳上坐骑,像传说中的骑士般隐入窄小街巷,永不回头时,忽然有一个壮硕的犹太女人,一身粉红衣衫,手里拿着一个布包,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叫住了我。她是那么的又大又宽,如同一个雕花衣柜,但却灵活、有生气,甚至有点卖弄风骚。
    “我的小伙子,我年轻的英雄,你果真像大家讲的一样,俊俏得很。”她说,“你结婚了吗?或者是个单身汉?你愿不愿意给你的情人向伊斯坦布尔首屈一指的高级布贩艾斯特买条丝手帕?”
    “不了。”
    “一条红色的阿特拉斯绸腰带?”
    “不了。”
    “别那样一直‘不了,不了’地对我唱。像你这么勇敢的英雄怎么可能没有一个未婚妻或秘密情人?天晓得有多少泪眼汪汪的姑娘正为你欲火中烧呢?”
    她的身体一下子拉得像杂技演员一样修长,整个人以一种令人吃惊的优雅姿势靠向我。与此同时,她像一个变戏法的魔术师那样,手里变出了一封信。一眨眼的工夫我把信抓了过来,仿佛为了这一刻早已练习多年,巧妙地把它塞入了腰带。那是一封厚厚的信,贴在我腰间冰冷的肌肤上,感觉像火烧一样。
    “慢慢骑,”布贩艾斯特说,“到了街角右转,沿着蜿蜒的墙壁一步步走不要停,等到了石榴树旁,转身朝向你刚才离开的房子,看你对面的窗户。”
    接着她便离开,一下子就消失了。我跨上马背,动作笨拙得像是第一次骑马。我的心脏狂跳不止,内心激动万分,手已经忘了该如何控制缰绳,然而当我的腿紧紧夹住马的身体时,强健的理智和技巧又回到了马和我的身上。依照艾斯特的指示,我聪明的马儿稳稳地踏步,然后,我们右转进入了小巷,多么美妙呀!
    当下我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很英俊。如同神话故事里那样,在每一片百叶窗和每一扇格子窗棂后面,好像都有一个本地的女人正注视着我。我感觉自己似乎又将面临两样的烈火。这是我所想要的吗?我是否又重新屈服于折磨我多年的相思病痛?阳光陡然破云而出,照得我一惊。
    石榴树在哪里?是眼前这棵瘦小而凄凉的树吗?是的!我稍微转了转马鞍上的身体:正对面的确有扇窗户,然而那里没有半个人影。我被艾斯特那长舌妇给耍了!
    正当脑中这么想时,窗户上冰雪覆盖的百叶窗砰的一声打开,仿佛爆炸开来。然后,历经十二年之后,在积雪的枝丫之间,我看见我恋人的绝丽容颜,镶嵌在闪闪映射着阳光的结冰窗框之间。究竟,我恋人的黝黑眼睛是在看着我,还是望着我身后的另一个人?我分辨不出她是哀伤,是微笑,还是哀伤地微笑?笨马儿,不明白我的心,慢下来!我再度轻轻扭转马鞍上的身体,思念的眼睛用尽全力紧紧盯着,直到她神秘、优雅、清瘦的脸孔消失在白色树枝后面。
    稍晚,打开她的信看见里面的图画之后,我才知道,我在马背上、她在窗户里的这一景象,与被画过千万次的那个瞬间,当胡斯莱夫来到席琳的窗下与她相会的那一刻——只不过在我们的故事中,有一棵凄凉的树隔开了我们——是多么的相似,我心中又燃起熊熊的爱恋,就如同他们在我们珍爱的书本中描绘的一样。

  8、我是艾斯特

    我知道你们大家都很想知道究竟谢库瑞在我交给黑的信中写了些什么。由于我自己也挺好奇的,所以去了解了所有的一切。你们要是愿意的话,就假装自己在把故事往前面翻过几页,让我告诉你们在我送信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傍晚的夜色愈来愈重,我已经回家休息了。我和丈夫奈辛坐在金角湾口一个小犹太区的家里,两个老人家又吹又呼地把木柴塞进火炉,想把屋子弄暖和一点。别看我现在说我自己“老”,只要我把我的货品——有便宜的也有贵的,都是小姐、太太们抗拒不了的东西,戒指啦、耳环、项链和小玩意儿——塞进一叠叠折好的丝手帕、手套、床单和一捆葡萄牙船只运来的五颜六色的衣服布料里,抄起布包,就能在伊斯坦布尔到处走,没有一条街道我没走过。没有我不曾挨家挨户送过的信,没有我不曾挨家挨户传过的话,伊斯坦布尔有一半的姑娘都是我做的媒,不过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夸我自己。我刚刚说到,我们正在家里坐着,忽然听见有人在门外“啪啪”敲门。我走上前打开门,只见哈莉叶,那个愚蠢的女奴,站在面前。她手里拿着一封信。我也看不出是因为外头冷还是因为心情激动,反正她一边发抖一边解释着谢库瑞的意思。
    一开始,我还以为这封信是给哈桑的,因而吃了一惊。你们知道漂亮的谢库瑞不是有个跑去打仗就没再回来的丈夫吗——依我看,那个不幸的人早就已经被砍死了。就是那个一去不回的军人丈夫有一个气急败坏的弟弟,名叫哈桑。但我明白了谢库瑞的信不是给哈桑的,而是给另一个人的。信里写些什么?艾斯特好奇得快疯了,还好到最后,我终于成功地看到内容。
    可是,唉呀,我跟你们也没那么熟。老实说,我突然觉得很丢脸。我不会告诉你们我是怎么读到信的,也许你们会觉得我的好奇心可耻,会瞧不起我,但你们自己至少也有着理发师一样的好奇心,难道不是吗?我只打算告诉你们他们给我读信的时候我所听到的内容。可爱的谢库瑞信上是这么写的:
    黑先生:由于你与我父亲的亲近关系,使得你来我家拜访。但别期待我会给你什么暗示。自从你离去后发生了许多事,我嫁了人,生了两个健壮活泼的儿子。其中一个叫奥尔罕,他刚刚才去过画室,你已经见过他了。四年来我一直在等待丈夫归来,不曾有过其他的想法。与两个孩子及年迈的父亲住在一起,我或许会感到寂寞、绝望和软弱,也许需要一个男人的力量与保护,但谁也别以为这就有机会了。因此,你别再来敲我家的门了。过去你曾经使我困窘难堪,那时候,为了想让父亲觉得我是清白的,我得遭受多大的痛苦!随信我把当年你还是一个理智不足的冲动青年时画给我的图画,一并归还。我这么做,是为了不让你心存任何幻想,或曲解任何暗示。以为人观赏一幅图画就会坠入情网,这是假的。你最好不要再踏进我们家的大门。
    我可怜的谢库瑞,你又不是个男人,也不是个绅士,更不是个帕夏,你怎么可能在信上盖上你的华丽封印呢!信纸下方,她签上了名字的第一个字母,看起来像只弱小、胆怯的小鸟儿,仅此而已。
    我说到“封印”,你们可能猜想,我是怎么把这些蜡印封住的信件打开又密封上。事实上,这些信件根本没有封起来。“那艾斯特是个不识字的犹太人,”我亲爱的谢库瑞这么想,“她绝对看不懂我写的字。”没错,我看不懂你们写的字,可是我可以找别人念给我听。至于你们的信,我自己可以轻易“读”懂。听糊涂了吧?
    我这么说吧,这样就算你们之中最笨的人也能听得懂:
    一封信不只是靠字来说出想要说的话。信就好像一本书,可以用闻、摸和摆弄来读它。所以,聪明的人会说:“看一看这封信都说些什么!”愚笨的人则说:“看一看都写了些什么!”读信的关键不是看字,而是要看信的全部。现在,我们听听谢库瑞还说了些什么:
    一、她说,虽然我偷偷送出这封信,通过艾斯特送了这封信,尽管她把送信看成是一项活计和一种习惯,但我并不是为了增加更多的神秘感。
    二、把信折得像一块法国小饼干,暗示着它的秘密和神秘,没错。但信并没有密封,而且旁边还有一张大大的图画,目的是要做得好像是要对别人保守住我们的秘密似的。这种做法,比较适合求爱信而非拒爱信。
    三、不只这样,信纸上的香味更肯定了这种解读。香味淡得让人捉摸不定(她故意在信上洒的香水吗?)却又诱惑得让人不得不在乎(这是玫瑰花油的香味,还是她手里的幽香?)。这样一股淡香,都已经引得帮我读信的可怜男人神魂颠倒了,想必对黑也有同样的效果。
    四、虽然我,艾斯特,不会读也不会写,但我知道一点:尽管笔迹流动的样子似乎在说:“唉呀,我很匆忙,我没有很认真或很小心地写这封信。”可是这些字母,仿佛在温柔微风中优美地起舞,从中透露出完全相反的信息。尽管她提到奥尔罕时写了“刚刚”,暗示这封信正是在那个时刻写下的,但很显然她打过草稿,因为字里行间可以感觉到一种细心。
    五、附在信里的图画,描绘的是美丽的席琳凝视着英俊的胡斯莱夫画像而坠入情网,这个故事就连我这个犹太人艾斯特,也很熟悉。全伊斯坦布尔所有的思春姑娘都迷恋这个故事,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会寄一张关于这个故事的图画。
    你们这些幸运的识字者,一定常碰到这种事:一个不识字的人求你帮忙读一封她收到的情书。尽管被你知道最隐秘的私事会让信的主人十分难堪,然而由于信的内容实在太惊奇、刺激且教人心神不宁,在扭扭捏捏中,她会拜托你再读一次。你再读一遍,到最后,你把那封信读了又读,结果你们两个都能背下来了。不用多久,她会把信抓在手里,问你:“他是在这里写了那段话吗?”或“他这里是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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