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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背德者 作者:纪德-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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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以去告诉你爹,我要出售莫里尼埃尔庄园。”

  夏尔又严肃地鞠了一躬,一句话未讲就走开了。

  这一切真荒唐!真荒唐!

  这天晚上,玛丝琳不能下楼来用餐,打发人来说她身体不舒服。我惴惴不安,急忙上楼去她的卧室。她立刻让我放心。“不过是感冒了。”她期望地说。她着凉了。

  “你就不能多穿点儿吗?”

  “然而,我刚打个冷战,就披上披肩了。”

  “应当在打冷战之前,而不是在那之后披上。”

  她凝视着我,强颜一笑。噢!也许这一天从起来就极不顺当,我容易忧心吧;哪怕她高声对我说:“我是死是活,你就那么关心吗?”我也不会像这样洞悉她的心思。毫无疑问,我周围的一切在瓦解;我的手抓住了多少东西,却一样也保不住。我朝玛丝琳冲过去,连连吻她那苍白的面颊。于是,她再也忍不住,伏在我的肩头痛哭。

  “哎!玛丝琳!玛丝琳!咱们离开这儿吧。到了别处,我会像在索伦托那样爱你。你以为我变了,对不对?等到了别处,你就会看清楚,咱们的爱情一点没有变。”

  然而,我还没有完全排解她的忧郁,不过,她已经重又紧紧地抓住了希望!

  暮秋末至,而天气却又冷又潮湿;玫瑰的末茬花蕾不待开放就烂掉了。客人早已离去。玛丝琳虽然身体不适,但还没有到杜门谢客的程度。五天之后,我们就启程了。

  
  









第三部

  我再次试图收心,牢牢抓住我的爱情。然而,我要平静的幸福何用呢?玛丝琳给我的并由她体现的幸福,犹如向不累的人提供的休憩。不过,我感到她多么疲倦,多么需要我的爱,因而对她百般抚爱,情意缠绵,并佯装这是出自我的需要。我受不了她的痛苦,是为了治愈她的苦痛才爱她的。

  啊!亲亲热热的体贴、两情缱绻的良宵!正如有的人以过分的行为来强调他们的信念那样,我也张大我的爱情。告诉你们,玛丝琳立即重新燃起希望。她身上还充满青春活力,以为我也大有指望。我们逃离巴黎,仿佛又是新婚燕尔。可是,旅行的头一天,她就开始感到身体很不好;一到纳沙泰尔,我们不得不停歇。

  我多么喜爱这海绿色的湖畔!这里毫无阿尔卑斯山区的特色,湖水有如沼泽之水,同土壤长期混合,在芦苇之间流动。我在一家很舒适的旅馆给玛丝琳要了一间向湖的房间,一整天都守在她的身边。

  她的身体状况很不妙,次日我就让人从洛桑请来一位大夫。他非要打听我是否知道我妻子家有无结核病史,实在没有必要。我回答说有,其实并不知道,却不愿意吐露我本人因患结核病而险些丧命,而玛丝琳在护理我之前从未生过病。我把病因全归咎于栓塞,可是大夫认为那只是偶然因素,他明确对我说病已潜伏很久。他极力劝我们到阿尔卑斯高山上,说那里空气清新,玛丝琳就会痊愈;这正中下怀,我就是渴望整个冬季在恩迦丁度过。一俟玛丝琳病体好些,禁得住旅途的颠簸,我们就重新启程了。

  旅途中的种种感受,如同重大事件一般记忆犹新。天气澄净而寒冷;我们穿上了最保暖的皮袄。到了库瓦尔,旅馆里通宵喧闹,我们几乎未合眼。我倒无所谓,一夜失眠也不会觉得困乏,可是玛丝琳……这种喧闹固然令我气恼,然而,玛丝琳不能闹中求静,以便成眠,尤其令我气恼。她多么需要好好睡一党啊!次日拂晓前,我们就重新上路;我们预订了库瓦尔驿车的包厢座,各中途站若是安排得好,一天工夫就能到达圣莫里茨。

  蒂芬加斯坦·勒朱利、萨马丹……一小时接着一小时,一切我都记得,记得空气的清新和寒峭,记得叮当的马铃声,记得我饥肠辘辘,中午在旅馆门前打尖,我把生鸡蛋打在汤里,记得黑面包和冰凉的酸酒。这些粗糙的食品,玛丝琳难以下咽,仅仅吃了几块饼干;幸亏我带了些饼干以备旅途食用。眼前又浮现落日的景象:阴影迅速爬上森林覆盖的山坡;继而又是一次暂歇。空气越来越凛冽而刚硬。驿车到站时,已是夜半三更,寂静得通透;通透……用别的词不合适。在这奇异的透明世界中,细微之声都能显示纯正的音质与完足的音响。又连夜上路了。玛丝琳咳嗽……难道她的咳声就止不住吗?我想起乘苏塞驿车的情景,觉得我那时咳嗽比她好些,她太费劲了……她显得多么虚弱,变化多大啊!坐在昏暗的车中,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她的神态多么倦怠啊!她那鼻孔的两个黑洞,叫人怎么忍心看呢?——她咳嗽得几乎上不来气。这是她护理我的一目了然的结果。我憎恶同情;所有传染都隐匿在同情中;只应当跟健壮的人同气相求。——噢!她真的支持不住了!我们不能很快到达吗?……她做什么呢?……她拿起手帕,捂到嘴唇上,扭过头去……真可怕!难道她也要咯血?——我猛地从她手中夺过手帕,借着半明半暗的车灯瞧了瞧……什么也没有。然而,我的惶恐神情太明显了,玛丝琳勉强凄然一笑,低声说道:

  “没有,还没有呢。”

  终于到达了。赶紧,眼看她支撑不住了。我对给我们安排的房间不满意,先住一夜,明天再换。多好的客房我也觉得不够好,多贵的客房我也不嫌贵。由于还没到冬季,这座庞大的旅馆几乎空荡荡的,房间可以任我挑选。我要了两个宽敞明亮而陈设又简单的房间,一间大客厅与之相连,外端镶着宽大的凸窗户,对面便是一片蓝色的难看的湖水,以及我不知名的突兀的山峰;那些山坡不是林太密,就是岩太秃。我们就在窗前用餐。客房价钱奇贵,但这又有何妨!我固然不授课了,可是在拍卖莫里尼埃尔庄园。走一步看一步吧。再说,我要钱干什么呢?我要这一切干什么呢?现在我变得强壮了。我想财产状况的彻底变化,和身体状况的彻底变化会有同样教益。玛丝琳倒需要优裕的生活,她很虚弱。啊!为了她,花多少钱我也不吝惜,只要……而我对这种奢侈生活既厌恶又喜欢。我的情欲洗濯沐浴其中,但又渴望漫游。

  这期间,玛丝琳的病情好转,我日夜守护见了成效。由于她吃得很少,我就叫美味可口的菜肴,以便引起她的食欲;我们喝最好的酒。我们每天品尝的那些外国特产葡萄酒,我十分喜爱,相信玛丝琳也会喝上瘾:有莱茵的酸葡萄酒、香味沁我心脾的托凯甜葡萄酒。记得还有一种特味酒,叫巴尔巴一格里斯卡,当时只剩下一瓶,因而我无从知晓别的酒是否会有这种怪味。

  我们每天出去游览,起初乘车,下雪之后便乘雪撬,但是身体捂得严严的。每次回来,我的脸火辣辣的,食欲大振,睡眠也特别好。不过,我并没有完全放弃学术研究,每天用一个多小时来思考我感觉应当讲的话。历史问题自然谈不上了。我对历史研究的兴趣,早已是仅仅当作心理探索的一种方法。前面讲过,当我看到历史有惊人相似之处的时候,我是如何重新迷上过去的;当时我居然要凌逼古人,从他们的遗墨中得到某种对生活的秘密指示。现在,年轻的阿塔拉里克要同我交谈,就可以从墓穴里站起来;我不再倾听陈迹了。古代的一种答案,怎么能解决我的新问题呢!人还能够做什么?这正是我企盼了解的。迄今为止,人所讲的,难道是他们所能讲的全部吗?难道人对自己就毫无迷惘之点吗?难道人只能重弹旧调吗?……我模糊地意识到文化、礼仪和道德所遮盖、掩藏和遏制的完好的财富,而这种模糊的意识在我身上日益增强。

  于是我觉得,我生来的使命就为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发现;我分外热衷于这种探幽索隐,并知道探索者为此必须从自身摈弃排除文化、礼仪和道德。

  后来,我在别人身上竟然只赏识野性的表现,但又叹惋这种表现受到些微限制便会窒息。在所谓的诚实中,我几乎只看到拘谨。世俗和果怯。如果能把诚实当成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来珍视,我何乐而不为呢;然而,我们的习俗却把它变成了一种契约关系的平庸形式。在瑞士,它是安逸的组成部分。我明白玛丝琳有此需要,但是并不向她隐瞒我的思想的新路子。在纳沙泰尔,听她赞扬这种诚实,说它从那里的墙壁和人的面孔中渗出来,我就接上说道:

  “有我自己的诚实就足矣,我憎恶那些诚实的人。即使对他们无需担心,从他们那儿也无可领教。况且,他们根本没有东西可讲……诚实的瑞士人!身体健康,对他们毫无意义。没有罪恶,没有历史,没有文学,没有艺术,不过是一株既无花又无刺的粗壮的玫瑰。”

  我讨厌这个诚实的国家,这是我早就料到的,可是两个月之后,讨厌的情绪进而为深恶痛绝,我一心想离开了。

  适值一月中旬。玛丝琳的身体好转,大有起色:慢慢折磨她的持续的低烧退了,脸色开始红润,不再像从前那样始终疲惫不堪,又喜欢出去走走了,尽管还走不远。我对她说,高山空气的滋补作用在她的身上已经完全发挥出来,现在最好下山去意大利,那里春光融融,有助于她的痊愈。我没有用多少唇音就说服了她,我本人更不在话下,因为我对这些高山实在厌倦了。

  然而,趁我此时闲赋,被憎恶的往事又卷土重来,尤其是这些记忆烦扰着我:雪撬的疾驶、朔风痛快的抽打、食欲;雾中漫步、奇特的回声、突现的景物;在十分保暖的客厅里看书、户外景色,冰雪景色;苦苦盼雪、外界的隐没、惬意的静思……啊,还有,同她单独在环绕落叶松的偏僻纯净的小湖上滑冰,傍晚同她一道返回……

  南下意大利,对我来说,犹如降落一般眩晕。天气晴朗。我们渐渐深入更加温煦浓凝的大气中,高山上的苍郁的树木落叶松与冷杉,也逐步让位给秀美轻盈的繁茂草木。我仿佛离开了抽象思维,回到生活;尽管是冬季,我却想像到处飘香。噢!我们只冲影子笑的时间太久啦!清心寡欲的生活令我陶醉,而我醉于渴,正如别人醉于酒。我生命的节俭十分可观,一踏上这块宽容并给人希望的土地,我的所有欲望一齐爆发。爱的巨大积蓄把我胀大,它从我肉体的深处冲上头脑,使我的思绪也轻狂起来。

  这种春天的幻象须臾即逝。由于海拔高度的突然降低,我一时迷误了;可是,我们一旦离开小住数日的贝拉乔、科莫的以山为屏的湖畔,便逢上了冬季和淫雨。恩迦丁地处高山,虽然寒冷,但是天气干躁清朗,我们还禁得住;不料现在来到潮湿阴晦的地方,我们的日子就开始不好过了。玛丝琳又咳嗽起来。于是,为了逃避湿冷,我们继续南下,从米兰到佛罗伦萨,从佛岁伦萨到岁马,冉从罗马到那不勒斯;而冬雨中的那不勒斯,却是我见到的最凄惨的城市。无奈,我们又返回罗马,寻觅不到温暖的天气,至少也图个表面的舒适。我们在宾丘山上租了一套房间;房间特别宽敞,位置又好。到佛罗伦萨时,我们看不上旅馆,就已经在科里大道租了一座精美的别墅,租期为三个月。换个人,准会愿意在那里永久居住下去,而我们仅仅呆了二十天。即便如此,每到一站,我总是精心地安排好一切,就好像我们不再离开了。一个更强大的魔鬼在驱赶我。不仅如此,我们携带的箱子少说也有八只,其中有一只装的全是书;可是在整个旅行过程中,我却一次也没有打开。

  我不让玛丝琳过问甚而试图缩减我们的花费。我们的开销高得过分,维持不了多久,这我心里清楚。我已经不再指望莫里尼埃尔庄园的款项了;那座庄园一点收益也没有了,博加日来信说找不到买主。然而,我瞻念前景,干脆更加大手大脚地花钱。哼!平生仅此一次,我要那么多钱何用?我这样想道,同时,我怀着惶惶不安与期待的心情观察到,玛丝琳的衰弱的生命比我的财产消耗得还要快。

  尽管事事由我料理,她不必劳神,可是几次匆匆易地,未兔使她疲顿;然而,如今我完全敢于承认,更加使她疲顿的是害怕我的思想。

  “我完全明白,”有一天她对我说,“我理解你们的学说——现在的确成了学说。也许,这个学说很出色。”她又低沉地、凄然地补了一句:“不过,它要消灭弱者。”

  “理所当然。”我情不自禁地立即答道。

  于是我觉得,这个脆弱的人听了这句狠话,恐惧得蜷缩起来发抖。哦!也许你们以为我不爱玛丝琳。我敢发誓我热烈地爱着她。她从来没有这么美,在我的眼里尤其如此。她有一种柔弱酥软的病态美。我几乎不再离开她,百般体贴照顾她,日夜守护她,一刻也不松懈。无论她的睡眠气息多么轻,我自己习练得比她的还要轻:我看着她入睡,而且首先醒来。有时我想到田野或街上独自走走,却不知怎的柔情系恋,怕她烦闷,心中忽忽若失,很快就回到她的身边。有时我唤起自己的意志,抗御这种控制,心下暗道:“冒牌伟人,你的价值不过如此啊!”于是,我强制自己在外面多逛一会儿,然而回去的时候就要带着满抱的鲜花:那是花园的早春花或者暖室的花……是的,告诉你们,我深情地爱着她。可是,如何描述这种感情呢?……随着我的自重之心减弱,我更加敬重她了。人身上共存着多少敌对的激情和思想,谁又说得清呢?

  阴雨天气早已过去;季节向前推移,杏花突然开放了。那是三月一日,早晨我去西班牙广场。农民已经把田野上的雪白杏花枝剪光,装进了卖花篮里。我一见喜出望外,立即买了许多,由三个人给我拿着。我把整个春意带回来了。花枝划在门上,花瓣下雪般纷纷落在地毯上。玛丝琳正好不在客厅;我到处摆放花瓶,插上一束花,只见客厅一片雪白。我心里喜滋滋的,以为玛丝琳见了准高兴。听见她走来,到了。她打开房门。怎么啦?……她身子摇晃起来……她失声痛哭。

  “你怎么啦?我可怜的玛丝琳……”

  我赶紧过去,温柔地抚慰她。于是,她像为自己的哭泣道歉似的说:

  “我闻到花的香味难受。”

  这是一种淡淡的、隐隐的蜂蜜香味。我气急了,眼睛血红,二话未讲,抓起这些纯洁细嫩的花枝,通通折断,抱出去扔掉。——唉!就这么一点点春意,她就受不了啦!……

  我时常回想她那次落泪,现在我认为,她感到自己的大限已到,为惋惜别的春天而涕泣。我还认为,强者自有强烈的快乐,而弱者适于文弱的快乐,容易受强烈快乐的伤害。玛丝琳呢,有一点微不足道的乐趣,她就要陶醉;欢乐再强烈一点,她反倒禁不住了。她所说的幸福,不过是我所称的安宁,而我恰恰不愿意,也不能够安常处顺。

  四天之后,我们又启程去索伦托。我真失望,那里的气候也不温暖。万物仿佛都在抖瑟,冷风刮个不停,使玛丝琳感到十分劳顿。我们还要住到上次旅行下榻的旅馆,甚至要了原先的客房。可是,望见在阴霾的天空下,整个景象丧失了魅力,旅馆花园也死气沉沉,我们都很惊诧;想当初,我们的爱情在这座花园游憩的时候,觉得它多么迷人啊。

  我们听人夸说巴勒莫的气候好,就决定取海路前往,要回到那不勒斯上船,不过在那里又延宕了些时日。老实说,我在那不勒斯至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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