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德者 作者:纪德-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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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吃。在我的所有决定里,多吃是首要的一条。我打算这天晚上就付诸实践,不料无法实行。订的不知道是什么菜汤,无法下咽,还有烤肉,火候太过,简直拿人开玩笑。
我火冒三丈,把气撒在玛丝琳身上,冲她讲了一大通难听的话。我指责她;听我那口气,仿佛她早就应当感到,菜做得不好的责任在她。我刚刚采用了饮食法,就推迟实行,这小小的延误后果极为严重;我把前些日子的情况置于脑后,认为少这一餐,身体就垮了。我固执己见。玛丝琳只好进城去买罐头、随便什么肉糜。
时间不长,她就买回来一小罐。我狼吞虎咽,几乎全吃光了,仿佛要向我们两人证明,我需要多吃些。
当天晚上,我们商量决定,伙食要大大改善,也要增加数量:每三小时一餐,早晨六点半就开第一餐。饭店的菜太一般,要大量添加各种各样的罐头食品……
这天夜里我难以成眠,完全沉醉在新的疗效的预感中。想来我有点发烧,正好身边有一瓶矿泉水;我喝了一杯,两杯,第三次干脆对着瓶口,把剩下的一气喝光。我重温了一下决心干的事,就像复习功课一样;我要学会使用敌意去对付任何事情;我必须同一切搏斗:我只有自己救自己。
最后,我望见夜空发白,快亮天了。
这是我重大行动的准备之夜。
次日是星期天。必须承认,我一直没有过问玛丝琳的宗教信仰,是漠不关心还是碍于面子,反正我觉得这与己无关,我也根本不重视。等她回来我听说,她为我祈祷了。我定睛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口气尽量温和地说:
“不必为我祈祷,玛丝琳。”
“为什么?”她颇为不安地问道。
“我不喜欢寻求保护。”
“你拒绝大主的保佑?”
“事后,他就要我感恩戴德。这样就得报恩,我可不愿意。”
我们表面上在说笑,但谁心里都明白我们这话的重要性。
“可怜的朋友,单靠自己,你治不好。”她叹道。
“治不好也认了……再说,”我见她神色黯然,口气就缓和一点儿补充道:“你帮助我呀。”
第三章
我还要长时间地谈论我的身体。我要大谈特谈;你们乍一听,准会以为我忘掉了精神方面。在这个叙述中,这种疏忽是有意的:当时在那儿也是实际情况。我没有足够气力维持双重生活,心想精神和其余的事,等我病好转再考虑不迟。
我的身体还远远谈不上好转。动不动就出虚汗,动不动就着凉。如同卢梭讲的这样,我“呼吸短促”;有时发低烧,早晨一起来就常常疲惫不堪;于是我蜷缩在扶手椅里,对一切都漠然,只顾自己,一心想呼吸顺畅些。我艰难地、小心地、有条理地吸气,呼气时总有两声震颤,我以多大毅力也不能完全憋住,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有非常注意才能避免。
不过,我最头疼的是,我的病体对气温的变化非常敏感。今天想来,我认为是病上加病,整个神经紊乱了;我找不出别种解释,因为那一系列现象,仅仅当成结核病状是说不通的。我不是感到太热,就是感到太冷;添加衣服到了可笑的程度,一不打寒战,就又出起虚汗;脱掉一些,一不出虚汗,就又开始打寒战。我身体有几个部位冻僵了,尽管也出汗,摸着却跟大理石一样冰凉,怎么也暖和不过来。我怕冷到了如此地步,洗脸时脚面上洒了点水,这就感冒了;怕热也是这样。这种敏感我保留下来,至今依然,不过现在却很受用,全身感到通畅舒泰。我认为任何强烈的敏感,都可以成为痛快或难受的起因,这取决于肌体的强弱。从前折磨我的种种因素,现在却使我心旷神怡。
不知道为什么直到那时,我居然把门窗关得严严的睡觉。遵照T的建议,我试着夜间敞着窗户;起初打开一点点,不久便大敞四开;我很快就习以为常,窗户非开着不可,一关上就透不过气来。后来,夜风月光人室接近我,我感到多么惬意啊!……
总之,我心情急切,恨不能一下子跨过初见转机的阶段。多亏了坚持不懈的护理,多亏了清新的空气和营养丰富的食品,不久我的身体就好起来。我一直怕上下台阶气喘,没敢离开平台;可是到了一月初,我终于走下平台,试着到花园里散散步。
玛丝琳拿着一条披巾陪伴我,那是下午二时许。那地方经常刮大风,有三天叫我很不舒服,这回风停了,天气温煦宜人。
这是座公园。有一条宽宽的路把公园分割成两部分,路边长着两排叫作金合欢的高大树木,树荫下安有座椅。有一条开凿的水渠,我是说渠面不宽而水很深,它几乎笔直地顺着大路流去,接着分成几条水沟,把水引向园中的花木。水很混浊,呈现土色,颜色宛似浅粉或草灰的粘土。几乎没有外国人,只有几个阿拉伯人在园中徜徉,他们一离开阳光,长衫便染上暗灰色。
我走进这奇异的树荫世界,不觉浑身一抖,有种异样的感觉,于是围上披巾;不过,我毫无不适之感,恰恰相反……我们坐到一张椅子上。玛丝琳默默不语。几个阿拉伯人从面前走过,继而又跑来一群儿童。玛丝琳认得好几个,她招招手,那几个孩子就过来了。她向我一一介绍名字,接着有问有答,嘻嘻笑,撇撇嘴,做些小游戏。我觉得有点闹得慌,又不舒服了,感到疲倦,身体汗津津的。不过,要直言的话,妨碍我的不是孩子,而是她本人。是的,有她在场,我有些拘束。我一站起身,她准会跟着起来;我一摘下披巾,她准会接过去;我又要披上的时候,她准会问:“你不是冷了吧?”还有,想跟孩子说话,当她的面我也不敢,看得出来这些孩子得到她的保护;我呢,对其他孩子感兴趣,这既是不由自主的,又是存心的。
“回去吧。”我对她说,但心里暗暗决定独自再来公园。
次日将近十点钟,她要出去办事,我便利用这个机会。小巴齐尔几乎天天上午来,他给我拿着披巾;我感到身体轻松,精神爽快。园里林荫路上几乎只有我们俩;我缓步而行,坐下歇一会儿,起身再走。巴齐尔跟在后面喋喋不休,他像狗一样又忠实又灵活。一直走到妇女来水渠洗衣服的地点;只见水流中间有一块平石,上面趴着一个小姑娘,脸俯向水面,手伸进水中,忽而抓住,忽而抛掉漂来的小树枝。她赤着脚,浸在水中,已经形成水印,水印以上的肤色显得深些。巴齐尔走上前去,同她说了两句话;她回过头来,冲我笑笑,用阿拉伯语回答巴齐尔。
“她是我妹妹。”他对我说。接着他向我解释,他母亲要来洗衣裳,他妹妹在那儿等着。她叫拉德拉,在阿拉伯语里是“绿色”的意思。他讲这番话的时候,声音悦耳清亮,十分天真,我也产生了十分天真的冲动。
“她求你给她两个铜子。”他又说道。
我给了她十苏,正要走,这时他的母亲,那位洗衣妇来了。那是个出色的丰满的女人,宽宽的额头刺着蓝色花纹,头顶着衣服篮子,酷似古代顶供品篮的少女雕像,她也像古雕像那样,身上只围着蓝色宽幅布,在腰间扎起来,又一直垂至脚面。她一看见巴齐尔,便狠狠地叱喝他。他激烈地回嘴,小姑娘也插进来,三人吵得凶极了。最后,巴齐尔仿佛认输了,向我说明今天上午他母亲需要他;他神色快快地把披巾递给我,我只好一个人走了。
我没有走上二十步,就觉得披巾重得受不了,浑身是汗,碰到椅子就赶紧坐下来。我盼望跑来个孩子,减去我这个包袱。不大工夫,果然来了一个,这是个十四岁的高个子男孩,皮肤像苏丹人一样黑,他一点也不腼腆,主动帮忙。他叫阿舒尔;若不是独眼,我倒觉得他模样挺俊。他喜欢聊天,告诉我河水从哪儿流来,它穿过公园,又冲进绿洲,而且流经整个绿洲。我听着他讲,便忘记了疲劳。不管我觉得巴齐尔如何可爱,现在我却对他太熟了,很高兴能换一个人陪我。甚至有一天,我心里决定独自来公园,坐在椅子上,等待一次巧遇。
我和阿舒尔又停了好几气儿,才走到我的门前。我很想邀他进屋,可是又不敢,怕玛丝琳说什么。
我看见她在餐室里,正照顾一个小孩子;那男孩身形瘦小,十分羸弱,乍一见,我产生的情绪不是怜悯,而是厌恶。玛丝琳有点心虚地对我说:
“这个小可怜病了。”
“至少不会是传染病吧?得了什么病?”
“我还说不准。他好像哪儿都有点疼。他法语讲得挺糟。等明天吧,巴齐尔来了可以当翻译。我让他喝了点茶。”
接着,她见我呆在那儿不再吭声,就像道歉似地补充说:
“我认识他很长时间了,一直没敢让他来,怕你劳神,也许怕惹你讨厌。”
“为什么呢?”我高声说,“你若是高兴,就把你喜欢的孩子全领来吧!”我想本来可以让阿舒尔进屋,结果没敢这样做,心中有点气恼。
我注视着妻子,只见她像慈母一样温柔,十分感人;不大工夫,小孩就心里暖和和地走了。我说刚才去散步了,并且口气婉转地让玛丝琳明白,为什么我喜欢单独出去。
平时夜里睡觉,还常常惊醒,身体不是冷得发僵,就是大汗淋漓。这天夜里却睡得非常安宁,几乎没有醒。次日上午,刚到九点钟,我就要出去。天气晴和。我觉得完全休息过来了,毫无虚弱乏力之感,心情愉快,或者说兴致勃勃。外面风和日丽,不过,我还是拿了披nJ,仿佛作为由头,好结识愿意替我拿.的人。我说过,公园和我们的平台毗邻,几步路就走到了。我走进树荫覆盖的园中,顿觉心旷神怡。满天通亮。金合欢树芳香四溢,这种树先开花后发叶;然而,有一种陌生的淡淡的香味,由四面八方飘来,好像从好几个感官沁人我的体内,令我精神抖擞。我的呼吸更加舒畅,步履更加轻松;但是碰见椅子我又坐下,倒不是因为疲乏,而是因为心醉神迷。树荫活动而稀薄,并不垂落下来,仿佛刚刚着地。啊,多么明亮!——我谛听着。听见什么啦?了无;一切;我玩味每一种天籁。——记得我远远望见一棵小树,觉得树皮是那么坚硬,不禁起身走过去摸摸,就像爱抚一样,从而感到心花怒放。还记得……总之,难道是那天上午我要复生了吗?
忘记交待了,当时我独白一人,无所等待,也把时间置之度外,仿佛直到那一天,我思考极多而感受极少,结果非常惊异地发现:我的感觉同思想一样强烈。
我讲“仿佛”,因为从我幼年的幽邃中,终于醒来千百束灵光。千百种失落的感觉。我意识到自己的感官,真是又不安,又感激。是的,我的感官,从此苏醒了,整整一段历程重又发现,往昔又重新编织起来。我的感官还活着!它们从未停止过存在,甚至在我潜心研究的岁月中间,仍然显现一种隐伏而狡黠的生活。
那天一个孩子也没遇见,但是我心中释然。我从兜里掏出袖珍本《荷马史诗》,从马赛启程以来,我还没有翻开过,这次重读了《奥德赛》里的三行诗,记在心里,觉得从诗的节奏中寻到了足够的食粮,可以从容咀嚼了,便合上书本,呆在那里,身心微微颤动,思想沉湎于幸福之中,真不敢相信人会如此生机勃勃。
第四章
玛丝琳见我的身体渐渐复原,非常高兴,几天来向我谈起绿洲的美妙果园。她喜欢到户外活动。在我患病期间,她正好有空闲远足,回来时还为之心醉;不过,她一直不怎么谈论,怕引起我的兴头,也要跟随前往,还怕看到我听了自己未能享受的乐趣而伤心。现在我身体好起来,她就打算用那些景物吸引我,好促使我痊愈。我也心向往之,因为我重又爱散步,爱观赏了。第二天我们就一道出去了。
她走在前头。这条路实在奇特,我在任何地方也没有见过。它夹在两堵高墙之间,好像懒懒散散地向前延伸;高墙里的园子形状不一,也把路挤得歪歪斜斜,真是九曲十八弯。我们踏上去,刚拐了个弯,就迷失了方向,不知来路,也不明去向。温暖的溪水顺着小路,贴着高墙流淌。墙是就地取土垒起来的;整片绿洲都是这种土,是一种发红或浅灰的粘土,水一冲颜色便深些,烈日一照就龟裂,在燥热中结成硬块,但是一场急雨,它又变软,地面软乎乎的,赤脚走过便留下痕迹。墙上伸出棕榈树枝叶。我们走近时,惊飞了几只斑鸠。玛丝琳瞧了瞧我。
我忘记了疲劳和拘谨,默默地走着,只感到胸次舒畅,意荡神驰,感官和肉体都处于亢奋状态。这时微风徐起,所有棕榈叶都摇动起来,我们望见最高的棕榈树略微倾斜;继而风止,整个空间复又平静,我听见墙里有笛声,于是,我们从一处墙豁进去。
这地方静悄悄的,仿佛置于时间之外,它充满了光与影,寂静与微响:流水淙淙,那是在树间流窜、浇灌棕榈的溪水,斑鸠谨慎地相呼,一个儿童的笛声悠扬。那孩子看着一群山羊,他几乎光着身子,坐在一棵砍伐了的棕榈的木墩上,看见我们走近并不惊慌,也不逃跑,只是笛声间断了一下。
在这短短的沉寂中,我听见远处有笛声呼应。我们往前走了几步,玛丝琳说道:
“没必要再往前走了,这些园子都差不多;就是走到绿洲的边上,园子也宽敞不了多少……”她把披巾铺在地上:
“你歇一歇吧。”
我们在那儿呆了多久?我不清楚;时间长短又有什么关系呢?玛丝琳在我身边;我躺着,头枕在她的腿上。笛声依然流转,时断时续;淙淙水声……时而一只羊咩咩叫两声。我合上眼睛;我感到玛丝琳凉丝丝的手放在我的额上;我感到烈日透过棕榈叶,光线十分柔和;我什么也不想;思想有什么用呢?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时而传来新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原来是棕榈间的清风;它吹不到我们身上,只摇动高处的棕榈叶……
次日上午,我同玛丝琳重游这座园子;当天傍晚,我独自又去了。放羊娃还在那儿吹笛子。我走上前去,跟他搭话。他叫浴四夫,只有十二岁,模样很俊。他告诉我羊的名字,还告诉我水渠在当地叫什么。据他说,这些水渠不是天天有水,必须精打细算,合理分配,灌好树木,立即引走。每棵棕榈树下都挖了一个小积水坑,以利浇灌;有一套闸门装置,孩子一边摆弄,一边向我解释如何控制水,把水引到特别干旱的地方去。
又过了一天,我见到了洛西夫的哥哥。他叫拉什米,稍大一点儿,没有弟弟好看。他踩着树干截去老叶留下的坎儿,像登梯子一样,爬上一棵打去顶枝的棕榈树,然后又灵活地下来,只见他的衣衫飘起,露出金黄色的身子。他从树上摘下一个小瓦罐;小瓦罐吊在新截枝的伤口边上,接住流出来的棕榈汁液,用来酿酒;阿拉伯人很爱喝这种醇酒。应拉什米的邀请,我尝了一口,不大喜欢,觉得辣乎乎,甜丝丝的没有酒味。
后来几天,我走得更远,看见别的牧羊娃和别的羊群。正如玛丝琳说的那样,这些园子全都一样;然而每个又不尽相同。
玛丝琳还时常陪伴我;不过,一进果园,我往往同她分手,说我乏了,想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