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德者 作者:纪德-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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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生活充满了智慧,”我说道,“何不写回忆录呢?——再不然,”我见他微微一笑,便补充说,“就只记述您的旅行不好吗?”
“因为我不喜欢回忆,”他答道,“我认为那样会阻碍未来的到达,并且让过去侵入。我是在完全忘却昨天的前提下,才强行继承每时每刻。曾经幸福,绝不能使我满足。我不相信死去的东西,总把不再存在和从未有过两种情况混为一谈。”
这番话大大超越了我的思想,终于把我激怒了。我很想往后拉,拉住他,然而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反驳他的话;况且,与其说生梅纳尔克的气,还不如说生我自己的气。于是,我默然不语。梅纳尔克则忽而踱来踱去,宛似笼中的猛兽,忽而俯向炉火,忽而沉默良久,忽而又开口言道:
“哪怕我们贫乏的头脑善于保存记忆也好哇!可是偏偏保存不善。最精美的变质了;最香艳的腐烂了;最甜蜜的后来变成最危险的了。追悔的东西,当初往往是甜蜜的。”
重又长时间静默,然后他说道:
“遗憾、懊恼、追悔,这些都是从背后看去的昔日欢乐。我不喜欢向后看,总把自己的过去远远甩掉,犹如鸟儿振飞而离开自己的身影。啊!米歇尔,任何快乐都时刻等候我们,但总是要找到空巢,要独占,要独身的人去会它。啊!米歇尔,任何快乐都好比日渐腐烂的荒野吗哪①,又好比阿梅莱斯神泉水;根据柏拉图的记载,任何瓦罐也装不住这种神泉水。让每一时刻都带走它送来的一切吧。”
①荒野吗哪,《圣经·旧约》中记载的神赐食物,使古以色列人在旷野四十年而赖以存活。
梅纳尔克还谈了很久,我在这里不能把他的话一一复述出来;许多话都刻在我的脑海里,我越是想尽快忘却,就越是铭记不忘。这并不是因为我觉得这些话有什么新意,而是因为它们陡然剥露了我的思想;须知我用多少层幕布遮掩,几乎以为早已把这种思想扼杀了。一宵就这样流逝。
到了清晨,我把梅纳尔克送上火车,挥手告别之后,踽踽独行,好回到玛丝琳的身边,一路上情绪沮丧,恨梅纳尔克寡廉鲜耻的快乐;我希望这种快乐是装出来的,并极力否认。可恼的是自己无言以对,可恼的是自己回答的几句话,反而会使他怀疑我的幸福与爱情。我牢牢抓住我这毫无把握的幸福,拿梅纳尔克的话说,牢牢抓住我的“平静的幸福”;唉!我无法排除忧虑,却又故意把这忧虑当成我的爱情的食粮。我探望将来,已经看见我的小孩冲我微笑了;为了孩子,我的道德现在重新形成并加强。我步履坚定地朝前走去。
唉!这天早晨,我回到家,刚进前厅,只见异常混乱,不禁大吃一惊。女护士迎上来,用词委婉地告诉我,昨天夜里,我妻子突然感到特别难受,继而剧烈疼痛,尽管算来她还没到预产期;由于感觉不好,她就派人去请大夫;大夫虽然连夜赶到,但是现在还没有离开病人。接着,想必看到我面如土色,女护士就想安慰我,说现在情况已经好转,而且……我冲向玛丝琳的卧室。
房间很暗,乍一进去,我只看清打手势叫我肃静的大夫,接着看见昏暗中有一个陌生的面孔。我惶惶不安,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玛丝琳紧闭双目,脸色惨白,乍一看我还以为她死了。不过,她虽然没有睁开眼睛,却向我转过头来。那个陌生人在昏暗的角落里收拾并藏起几样物品;我看见有发亮的仪器、药棉;还看见,我以为看见一块满是血污的布单……我感到身子摇晃起来,倒向大夫,被他扶住了。我明白了,可又害怕明白。
“孩子吗?”我惶恐地问道。
大夫惨然地耸了耸肩膀。——我一时懵了头,扑倒在病榻上,失声痛哭。噢!猝然而至的未来!我脚下忽地塌陷;前面惟有空洞,我在里面踉跄而行。
这段时间,记忆一片模糊。不过,最初,玛丝琳的身体似乎恢复得挺快。年初放假,我有点闲暇时间,几乎终日陪伴她。我在她身边看书,写东西,或者轻声给她念。每次出去,准给她带回来鲜花。记得我患病时,她尽心护理,十分体贴温柔,这次我也以深挚的爱对待她,以致她时常微笑起来,显得心情很舒畅。我们只字不提毁掉我们希望的那件惨事。
不久,玛丝琳得了静脉炎;炎症刚缓和,栓塞又突发,她生命垂危。那是在深夜,还记得我俯身凝视她,感到自己的心脏随着她的心脏停止或重新跳动。我定睛看着她,希望以强烈的爱向她注入一点我的生命,像这样守护了她多少夜晚啊!当时我自然不大考虑幸福了,但是,能时常看到她的笑容,却是我忧伤中的惟一快慰。
我重又讲课了。哪儿来的力量备课讲授呢?记忆已经消泯,我也说不清一周一周是如何度过的。不过有一件小事,我要向你们叙述:
那是玛丝琳栓塞突发之后不久的一天上午,我守在她的身边,看她似乎见好,但是遵照医嘱,她必须静卧,甚至连胳膊也不能动一下。我俯身喂她水喝,等她喝完仍未离开;这时,她向我国示一个匣子,求我打开,然而由于言语障碍,说话的声音极其微弱。匣子就放在桌子上,我打开了,只见里面装满了带子、布片和毫无价值的小首饰。她要什么呢?我把匣子拿到床前,把东西一样一样捡出来给她看。“是这个吗?是那个吗?……”都不是,还没有找到;我觉察出她有些躁急。——“哦!玛丝琳!你是要这小念珠啊!”她强颜微微一笑。
“难道你担心我不能很好护理你吗?”
“嗳!我的朋友!”她轻声说道。——我当即想起我们在比斯克拉的谈话,想起她听到我拒绝她所说的“上帝的救援”时畏怯的责备。我语气稍微生硬地又说道:
“我完全是靠自己治好的。”
“我为你祈祷过多少回啊。”她答道,声音哀哀而轻柔。我见她眼睛流露出一种祈求的不安的神色,便拿起小念珠,撂在她那只歇在胸前床单上的无力的手中,赢得了她那充满爱的泪眼的一瞥,却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又呆了一会儿,颇不自在,有点手足无措,终于忍耐不住了,对她说道:
“我出去一下。”
说着我离开怀有敌意的房间,仿佛被人赶出来似的。
那期间,栓塞引起了严重的紊乱;心脏掷出的血块使肺堵塞,负担加重,呼吸困难,发生噬噬的喘息声。病魔已经进驻玛丝琳的体内,症状日渐明显。病人膏盲了。
第三章
季节渐渐宜人。课程一结束,我就带玛丝琳去莫里尼埃尔,因为大夫说危险期已过,她若想痊愈,最好到空气新鲜的地方去休养。我本人也特别需要休息。我几乎每天都坚持守夜,始终提心吊胆,尤其是玛丝琳栓塞发作期间,我对她产生一种血肉相连的怜悯,自身感到她的心脏的狂跳,结果我被弄得精疲力竭,也好像大病了一场。
我很想带玛丝琳去山区;但是,她向我表示渴望回诺曼底,称说那里的气候对她最适宜,还提醒我应该去瞧瞧那两座农场,谁让我有点轻率地包揽下来了。她极力劝说,我既然承担了责任,就必须搞好。我们刚刚到达那里,她就催促我去视察土地……我说不清在她那热情的执意态度中,是不是有很大的舍己为人的成分;她是怕我若不如此,就会以为被拖在她身边照顾她,从而产生本身不够自由之感……玛丝琳的病情也确有好转,面颊开始红润了。看到她的笑容不那么凄然了,我觉得无比欣慰;我可以放心地出去了。
就这样,我回到农场。当时正割第一茬饲草。空气中飘着花粉与清香,犹如醇酒,一下子把我灌醉。仿佛自去年以来,我就再也没有呼吸,或者只吸些尘埃;现在畅吸甜丝丝的空气,多么沁人心脾。我像醉倒一般坐在坡地上,俯视莫里尼埃尔,望见它的蓝色房顶、池塘的如镜水面;周围的田地有的收割完了,有的还青草萋萋;再远处是树林,去年秋天我和夏尔骑马就是去那里游玩。歌声传入我的耳畔已有一阵工夫,现在又越来越近了;那是肩扛叉子耙子的饲草翻晒工唱的。我几乎一个个都认出来了;实在扫兴,他们使我想起了自己在那儿是主人,而不是流连忘返的游客。我迎上去,冲他们微笑,跟他们交谈,仔细询问每个人的情况。当天上午,博加日就向我汇报了庄稼的长势;而且在此之前,他还定期写信,不断让我了解农场发生的各种细事。看来经营得不错,比他当初向我估计的好得多。然而,有几件重要事情还等我拍板;几天来,我尽心管理一切事务,虽无兴致,但总可以装出忙碌的样子,以打发我的无聊日子。
一俟玛丝琳的身体好起来,几位朋友便来作客了。这一圈子人既亲密又不喧闹,深得玛丝琳的欢心,也使我出门更加方便了。我还是喜欢农场的人,觉得与他们为伍会有所收益,这倒不在于总是向他们打听;我在他们身边所感到的快乐难以言传:仿佛我是通过他们来感受的。仅仅看到这些穷光蛋,我就产生一种持久的新奇感,然而,不待我们的朋友开口,我就已经熟悉了他们谈论的内容。
如果说起初他们回答我的询问时,态度比我还要傲慢,那么时过不久,他们跟我就熟了些。我总是尽量同他们多接触,不仅跟他们到田间地头,还去游艺场所看他们。我对他们的迟钝思想不大感兴趣,主要是看他们吃饭,听他们说笑,满怀深情地监视他们的欢乐。说起类似某种感应,就像玛丝琳心跳引起我心跳的那种感觉,即对他人的每一感觉都立刻产生共鸣;这种共鸣不是模糊的,而是既清晰又强烈的。我的胳臂感到割草工的酸痛;我看见他们疲劳,自己也疲劳;看见他们喝苹果酒,自己也觉得解渴,觉得酒流入喉。有一天他们磨刀时,一个人拇指深深割了一道口子,而我却有痛彻骨髓之感。
我观察景物似乎不单单依靠视觉,还依靠某种接触来感受,而这种接触也因奇异的感应而无限扩大了。
博加日一来,我就有些不自在,不得不端起主子的架子,实在乏味。当然,我该指挥还是指挥,不过是按照我的方式指挥雇工;我不再骑马了,怕在他们面前显得高高在上。为了使他们跟我在一起时不再介意,不再拘谨,我尽管小心翼翼,还是像以往那样,总想探听人家的阴私。我总觉得他们每人的生活都是神秘莫测的,有一部分隐蔽起来。我不在场的时候,他们干些什么呢?我不相信他们没有别的消遣,推定他们每人都有秘密,因而非要探个究竟不可。我到处转悠,跟踪盯梢,尤其爱缠着性情最粗鲁的人。仿佛期待他们的昏昧能放出光来启迪我。
有一个人格外吸引我。他长得不错,高高个头,一点不蠢,但是就好随心所欲,行事唐突,全凭一时的冲动。他不是本地人,偶然被农场雇用;卖劲干两天活,第三天就喝得烂醉如泥。一天夜里,我悄悄地去仓房看他,只见他醉卧在草堆里,睡得死死的。我凝视他多久啊!……真是来去无踪,突然有一天他走了。我很想知道他的去向;当天晚上听说是博加日把他辞退的,我十分恼火,便派人把博加日叫来。
“好像是您把皮埃尔辞退了,”我劈头说道,“请问为什么?”
我竭力控制恼怒的情绪,但他听了还是愣了一下:
“先生总不会留用一个醉鬼吧,他是害群之马,把最好的雇工都给带坏了。”
“我想留用什么人,比您清楚。”
“那是个流浪汉啊!甚至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这种人到此地来不会有好事。等哪天夜里,他放火把仓房烧掉,也许先生就高兴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的事情,农场总归还是我的吧;我乐意怎么经营,就怎么经营。今后,您要开走什么人,请事先告诉我缘故。”
前面说过,博加日看着我长大的,非常喜爱我,不管我说话的口气多么刺耳,他也不会大动肝火,甚至不怎么当真。诺曼底农民就是这种秉性,对于不了解动机的事情,即对于同切身利益无关的事情,他们往往不相信。博加日只把我的责言看作一时的怪念头。
然而,我申饬了一通,不能就此结束谈话,觉得自己言辞未免太激烈,便想找点别的话头。
“您儿子夏尔大概快回来了吧?”我沉吟片刻,终于问道。
“我看到先生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还以为您早把他忘记了呢。”博加日还有点负气地答道。
“我,把他忘记,博加日!怎么可能呢?去年我们相互配合得多好啊!农场的事务,在很大程度上我还要依靠他呢。”
“先生待人的确仁道,再过一星期,夏尔就回来了。”
“那好,博加日,我真高兴。”我这才让他退下了。
博加日说中了八九分:我固然没有把夏尔置于脑后,但是也不再把他放在心上了。原先跟他那么亲热,现在对他却兴味索然,这该如何解释呢?看来,我的心思与情趣大异于去年了。老实说,我对两座农场的兴趣,已不如对雇工的兴趣那么浓了。我要同他们交往,夏尔不离左右就会碍手碍脚。因此,尽管一想起他来,往日的激动情怀又在我心中苏醒,但是看到他的归期日近,我不禁有些担心。
他回来了。啊!我担心得多有道理,而梅纳尔克否认一切记忆义多有见地!我看见进来的不是原先的夏尔,而是一位头戴礼帽、样子既可笑又愚蠢的先生。天哪!他的变化多大啊!我颇为拘束,发窘,但是见他与我重逢的那种喜悦,我对他也不能太冷淡;不过,他的喜悦也令我讨厌,样子显得笨拙而无诚意。我是在客厅里接待他的,由于天色已晚,看不清他的面孔;等掌上灯来,我发现他蓄起了颊髯,不觉有些反感。
那天晚上的谈话相当无聊;我知道他要呆在农场,自己干脆不去了,在将近一周的时间里,我埋头研究,并泡在客人中间。后来我重新出门时,马上又有了新的营生。
树林里来了一批伐木工。每年都卖一部分木材。树林等分十二块,每年都能提供几棵不再生长的大树,以及长了十二年可作烧柴的矮树。
这种生意冬季成交,根据卖契条款,伐木工必须在开春之前把伐倒的树木全部运走。然而,指挥砍伐的木材商厄尔特旺老头十分拖拉,往往到了春天,伐倒的树木还横七竖八地堆放着,而在枯枝中间又长出了细嫩的新苗;伐木工再来清理的时候,就要毁掉不少新苗。
今年,买主厄尔特旺老头马虎到了令我们担心的地步。由于没有买主竞争,我只好低价出手。他这样便宜买下了树木,无论怎样都保险有赚头,因而迟迟不开工,一周一周拖下来;一次推托没有工人,还有一次借口天气不好,后来不是说马病了,有劳务,就是说忙别的活……花样多得很,谁说得清呢?左拖右拖,直到仲夏,一棵树还没有运走。
若是在去年,我早就大发雷霆了,而今年我却相当平静;对于厄尔特旺给我造成的损失,我并不佯装不见;然而,树林这样破败芜杂却别有一番风光,我常常兴致勃勃地去散步,窥视猎物,惊走蝗蛇,有时久久坐在一根横卧的树干上;树干仿佛仍然活着,从截面发出几根绿枝。
到了八月中旬,厄尔特旺突然决定派人。一共来了六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