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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父与子(下)txt-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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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倒给我解释一下,你们说的世界是怎么回事?”巴扎罗夫打断了对方的话,“是不是像故事里所说建在三条鱼背上的?”

    “是这样,少爷,土地是由三条鱼的背脊托起的,”农民以讲家谱的口气用慈祥的声音和气地说。“但是大家知道,管我们土地的是老爷,我的意思是说你们是生养我们的父辈。老爷越凶,农民就越恭顺听话。”

    听过诸如此类的话,巴扎罗夫轻蔑地耸耸肩,转身走了,农民也去干他自己的活儿。“刚才说什么来着?”另一个农民,约中等年纪,带着张一本正经的脸,打从他家门口老远地就问,巴扎罗夫说话时他也在场。“是说欠租的事吗?”

    “哪是说欠租呀,我的老弟!”第一个农民回答,这时已不是说家谱式的单调的调门,而是换成不值一提的轻蔑语气。“乱吹一通,舌头发痒呗!

    谁不知道他是大少爷,能懂什么?“

    “能懂什么!”另一个农民回答,于是挥挥帽,紧紧腰,两人说起了他们自个儿的事。 啊,轻视地耸耸肩、自认善于跟农民打交道的巴扎罗夫(他和帕维尔。 彼得罗维奇争论时曾经一再夸口)

    ,信心十足的巴扎罗夫从未想到过他在农民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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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像那惹人发笑的小丑……

    晚上他终于有事可做了。 有次瓦西里。 伊凡内奇当他面给一个农民包扎受伤的脚,但是老头儿手抖,扎不好绷带,改由儿子帮忙。 自此之后他也介入当起了一名医生,同时嘲笑他父亲提出的种种过时疗法。 对巴扎罗夫的嘲笑瓦西里。 伊凡内奇毫不在意,甚至认为这是安慰。 他用两根指头捏住油腻腻的睡衣扣缝,一面抽烟斗,一面高兴地听巴扎罗夫指点评说。巴扎罗夫说话越是恶狠狠,幸福的父亲越善意地笑,笑得露出两排烟薰的黑牙。 他甚至模仿儿子说的毫无意义的俗语,比如,他接连几天不管有没有必要都说上一句“那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芝麻小事!”

    只是因为他儿子得知他常去参加晨祷时用过这话。“谢天谢地,他不再无故发愁了!”他悄悄对着老伴说,“今天他把我挖苦了一番,真妙!”他想及有这么个好助手,不得由眉飞色舞,心胸充满自豪。“是呀,”

    他给一个穿男式呢上装,头上插根表示过门媳妇的带角发饰的农妇一瓶古拉药水或一罐黑莨菪油膏,同时说道,“你,亲爱的,每分钟都应该感谢上帝,因为我儿子在家,能用最新的方法来给你治疗,你懂吗?法国皇帝拿破仑也没有这么高明的医生。”那位前来求治,说她“针扎似的痛”(到底什么病她自己没不明白)

    的农妇只是一味鞠躬,并用手伸进怀里,掏出包在头巾里的四个鸡蛋。巴扎罗夫还为一个卖小百货的过路货郎拔了一只牙。 虽然是只普通的牙,但是瓦西里。 伊凡内奇把它当作稀世之宝保存了下来,还拿给阿历克赛神父看,一面称赞个没完:“您看这牙根多长!

    叶夫根尼气力真不小!

    拔牙时那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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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跳到半空中……我认为,即使是棵橡树,他也会轻松拔起的!……“

    “真令人钦佩!”阿历克赛神父迟疑了半晌才说。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对付这个神魂颠倒的老人。有一次,邻村一个农民将他患了斑疹伤寒的兄弟送来求瓦西里。 伊凡内奇治疗。 这个趴倒在麦草捆上的可怜人已经失去知觉,就快死了,全身已出现黑斑。 瓦西里。 伊凡内奇表示遗憾说,怎么早没有想到来就医,现在已经没救了。 事实也是这样,这个病号没等到家,就死在马车上。两天后巴扎罗夫走进父亲的房间问有没有硝酸银。“有,不过你要它干吗?”

    “要……给伤口消毒呢。”

    “给谁消毒?”

    “我自己。”

    “怎么说是给你自己?为什么?什么样的伤口?在哪?”

    “在我指头上。今天我去了村里,就是把伤寒病人送来医治的那个村子。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们想解剖他的尸体,可我好长时间没动过这种手术。”

    “那后来呢?”

    “我征得了县医同意,后来就割伤了手指。”

    蓦地瓦西里。 伊凡内奇脸色煞白,他二话没说,直奔书房,马上拿来了一块硝酸银。 巴扎罗夫接过,准备转身就走。“请看在上帝的份上,”瓦西里。 伊凡内奇说,“由我亲自来给你处理伤口吧。”

    巴扎罗夫冷冷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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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事事都那么勤快!”

    “这不是闹着玩的,让我看看你受伤的手指。创面倒不大。怎么样痛吗?”

    “用点力挤,别害怕。”

    瓦西里。 伊凡内奇停了手,他抬起头问道:“你认为该怎样,叶夫根尼,是不是用烙铁烙一下更好呢?”

    “要烙的话早就该烙了,如今连硝酸银也不需要。假如真受了感染,现在也已经是来不及了。”

    “怎么……晚了……”

    瓦西里。 伊凡内奇差点儿说不出话来。“当然啦!从割破到这个时候,已经有四个多钟点了。”

    瓦西里。 伊凡内奇又把创面烙了一下。“难道县医没有硝酸银吗?”

    “没有。”

    “上帝啊,这怎么可能呢?

    作为一名医生,居然没有这种必需的东西!“

    “你还没见他那手术刀呢!”巴扎罗夫说完走开了。这天直到夜晚和第二天的一整天,瓦西里。 伊凡内奇找各种借口到他儿子的房里去。表面上老父亲不但不提伤口,甚至竭力把话岔到别的事上,实际上他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担忧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以至巴扎罗夫失去耐心,威胁说,再这么纠缠他,他就一走了事。 瓦西里。 伊凡内奇发誓不再来打扰。 但是被蒙在鼓里的阿琳娜。 弗拉西耶芙娜无休止地盘问丈夫为什么睡不着觉?出什么事了?瓦西里。 伊凡内奇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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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持了整整两天,虽然儿子的神色按他悄悄所见不怎么让人放心……但是到第三天,吃午饭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巴扎罗夫垂下头,什么也不吃。“为什么不吃,叶夫根尼?”他好像是随便问问,“今天的菜做得不错呀!”

    “不为什么,不想吃就不吃。”

    “你是不是没有食欲?

    头呢?“他追问,声音里带着恐惧,”头痛吗?“

    “痛。 怎么能不痛呢?”

    阿琳娜。 弗拉西耶芙娜警觉地直起腰,睁大了双眼。“请别生气,叶夫根尼,”瓦西里。 伊凡内奇继续说道,“让我按一下你的脉膊好吗?”

    巴扎罗夫站起身。“不按脉膊我也能直接告诉你:我有热度。”

    “打过寒颤没有?”

    “寒颤也打过,现在我要去躺会儿,给我送杯菩提花泡的茶来,我没准儿是受凉了。”

    “难怪昨天夜里听见你咳嗽,”

    阿琳娜。 弗拉西耶芙娜说。“我着了凉,”巴扎罗夫又说了一遍,接着走了出去。阿琳娜。 弗拉西耶芙娜准备菩提花茶,而瓦西里。 伊凡内奇却走进隔壁房里,默不作声地拉扯他的头发。那天巴扎罗夫再也没有从卧榻上起身。 前半夜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到了子夜一时,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长明灯映照下父亲死白的脸,就叫他走开。 他父亲连声诺诺退了出去,但是没有一会儿,踮着脚尖又回到书房里,藏在半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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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橱门后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儿子。 阿琳娜。 弗拉西耶芙娜也没有睡,不时走到书房门口,就着门缝侧耳细听“亲爱的叶夫根尼呼吸怎样”并且看看瓦西里。 伊凡内奇。 她能看到的只是他一动不动佝偻着的脊梁,但这也让她感到安慰些。早上巴扎罗夫企图起身下床,可是头发晕,鼻子出血,无奈重又躺下。 瓦西里。 伊凡内奇不吭声,只是在一旁侍候。 阿琳娜。 弗拉西耶芙娜进来问他自我感觉是不是好点了。他回答:“好些了,”就翻身面壁而睡。 瓦西里。 伊凡内奇对着妻子连忙摆手,她咬紧嘴唇,不让哭出声来,疾步离开了书房。 宅子好像一下子变暗了,所有的人都愁容满面,无声无息。 院子里一只爱啼的公鸡被发落到村里,它好久都没明白过来为什么受这样的对待。 巴扎罗夫仍然面壁侧卧。 瓦西里。 伊凡内奇不断地向他问东问西,结果反而让他受累,于是老人只得默默地坐在椅子里,不时扳弄指头,弄得手骨节格格作响。他有时走进花园,像木偶一样站着,带着一脸的惶恐——惊惶的表情从没有离开过他的脸——然后重又回到儿子身边。他尽量避开妻子的盘问,不过,她还是抓住了他的手,像威胁似的颤声问:“他到底怎么啦?”他定了定神,勉强地朝她一笑,但是自己也被吓住了:发出的不是微笑,而是没有原因的狂笑。 一大早他就派了人去请医生,同时,他觉得有必要把请医生的事告诉儿子,免得儿子生气。巴扎罗夫忽然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失神的眼睛望着父亲想要喝水。瓦西里。 伊凡内奇端水给他,顺便摸了摸他的额头。 额头像火烧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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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父亲,”巴扎罗夫嘶哑着嗓门,有气无力地说,“这下糟了,我被感染上了,我想过不了几天你就要埋葬我了。”

    瓦西里忽然站立不稳,像是谁将他双腿狠狠地揍了一下,摇摇晃晃要倒下去的样子。“叶夫根尼!”

    他哆哆嗦嗦地说,“你这话从哪儿说起!

    ……

    愿上帝保佑!你只是着了凉……“

    “得啦,”巴扎罗夫岔开话题说,“你作为医生,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你也知道被传染的一切征候。”

    “什么传染……征候,叶夫根尼?……没这话!”

    “这是什么?”巴扎罗夫撩起衬衣袖子,给他看胳膊上可怕的红斑。瓦西里。 伊凡内奇打了个冷颤,吓得浑身冰凉。“假设,”他终于说,“假设……就说……就说它近似感染上了……”

    “脓毒血症,”儿子提醒他。“是的……类似感染上了时疫……”

    “脓毒血症,”巴扎罗夫严肃地、清楚地又说了一遍。“难道你把医书上写的都记了?”

    “不错,不错,随你怎么说……不过,我们相信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

    “哼,那只是妄想。 但是问题不在于此。 我没能料及这么快就要死去,这纯粹出于突发,说实在的,出于一种令人很不愉快的突发事件。现在,你和母亲应该去寻求宗教庇护了,你们认为宗教无所不能,那就用它来试试吧。”

    他又呷了口水。“我想求你帮忙办件事……趁我头脑还清醒的时候,明天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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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天,你也知道,我的头脑就要退休了。 就说现在,能否表达清楚我也没有把握。 我躺在这里,但见一群红狗围着我打转儿,而你却像是条准备捕杀大雷鸟的猎犬,对着我虎视眈眈,我自己呢,就像喝醉酒的稀里糊涂的人那样头脑里恍恍惚惚。 我的话你明白吗?“

    “我怎么能不明白呢,叶夫根尼?

    你说的和正常人一样清楚。“

    “那就好。你说你已经派了人去请医生……想用这来安慰你自己……你也安慰一下我吧,你派个专人……”

    “去告诉阿尔卡季。 尼古拉伊奇,”老人接过话头。“谁是阿尔卡季。 尼古拉伊奇?”巴扎罗夫像是在思考。“哦,对了,那只小雏!不,你别去碰他,他现在成了寒鸦。你别奇怪,这不是梦呓。 你派个专人去见奥金左娃,也就是安娜。 谢尔盖耶芙娜,有这么个地主太太……你知道吗?

    (瓦西里。 伊凡内奇点了点头)就说叶夫根尼。 巴扎罗夫向她致意,告诉她我快要死了。 你能办到吗?“

    “一定办到……不过,你,叶夫根尼……说是要死了,你自己考虑考虑,怎么可能呢?这样还有什么公平可言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是各请派专人去一趟。”

    “立刻就派,由我亲自写信。”

    “不,看上去没有这个必要了!

    就告诉她我向她致意,另外的话不要说。 我现在又要回到狗群中去了。 真奇怪!我想集中思想考虑死,但是不成,只看见一个斑点似的东西……

    其余什么东西也没有。“

    他困难地翻身过去面对墙壁。 瓦西里。 伊凡内奇出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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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好不容易支撑着身子跨进妻子卧室,立刻跪倒在圣像面前。“祷告吧,阿琳娜,祷告吧!”他痛苦地呻吟着说,“我们的儿子就快要死了!”

    大夫,也就是那个连硝酸银也没有的县医,上门看过病人之后他主张暂作临床观察,又说了几句可望病情出现转机的话。“您是否见过我这样的人不去极乐世界的?”

    巴扎罗夫问,接着抓住沙发旁一张沉重的桌子腿摇了摇,让桌子移动了几寸。“唉,身上的气力还有,可惜人要死了!……”他说,“如果年老,倒也算了,因为他活得差不多了,但我……是啊,你想否定死吗?

    死却否定你,叫你毫无办法!“过了会儿他又说,”到底是谁在那儿哭?是母亲吗?可怜的人!从今以后,她做的绝妙的红菜汤给谁去吃呢?瓦西里。 伊凡内奇,好像你也在不停地抽泣。 好吧,既然从基督那里得不到帮助,那就去当一个哲学家,当一个淡泊派的后继者。 你不是夸口说你是哲学家吗?“

    “我算是哪门子的哲学家!”

    瓦西里。 伊凡内奇喊叫起来,两行热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巴扎罗夫病情急剧恶化,一会儿比一会儿严重,外伤感染往往是这样。 他神志还清楚,还能清楚地说话,还在艰难地抗争:“我不愿意说胡话!”他捏紧着拳头对自己说,“我才不呢!”但是又喃喃道:“八减去十是多少?”瓦西里。 伊凡内奇像是着了魔,他忽然建议采用某一种治疗方法,忽而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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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取另外一种,“用湿布疗法,用泻药……用芥茉膏涂肚脐……放血,”结果,他只是给他儿子盖好脚。 他神色紧张地叨叨,而那位经他请求留下来的大夫在一旁应和,吩咐给病人喝柠檬水,给他自己不是装筒烟,就是来点“暖和一下身体的”

    ,也就是说伏特加白酒。坐在门口矮凳上的阿琳娜。 弗拉西耶芙娜每隔一段时间就走开去做祷告。 几天前她的一面梳妆镜从手里滑落,被打破了,她总认为要出什么事。 安菲苏什卡别说劝她,就连自己也在难受。 季莫菲伊奇被派出去给奥金左娃送口信了。这对巴扎罗夫来说是个难过的夜晚,高烧一直在反复折磨他……到了早晨,高烧稍微退了些,他央求阿琳娜。 弗拉西耶芙娜给他梳了头,他吻了她的手,喝了两口茶。 瓦西里。伊凡内奇见这情景大大松了口气。“感谢上帝!”他说,“危机来了又过去了。”

    “唉,想得倒好!”巴扎罗夫答道,“全凭一个字眼儿!说声‘过去了’便就心之无愧。 真妙,人就是相信一句话,打个比喻:骂他一声傻瓜,他虽没有挨打也觉得不好受,称赞他一句聪明,虽没有给钱他也觉得满意。”

    巴扎罗夫小小的即兴发言很像他平时的样子,这下可乐坏了瓦西里。 伊凡内奇。“好极了!说得好极了!好极了!”他高声赞颂,还作出拍手的样子。巴扎罗夫悲哀地笑了笑。“那么,依你说来,”他问,“危机是过了还是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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