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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一九八四 by:乔治.奥威尔(英)-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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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他们也会被鼓动起来,产生强烈的恐惧和仇恨;但当只有他们自己的时候,他们就会长时间地忘记战争正在进行。只是在党这一级,尤其在核心党内,我们才能发现真正的战争狂热。那些知道世界不可能征服的人却对它抱着最坚定的信念。知识伴随着无知,玩世不恭伴随着盲目的信仰,这种奇怪的两极相逢现象是大洋国社会一个主要的特征。官方的意识形态即使没有任何实际原因的情况下也充满了矛盾。党排斥、抨击社会主义运动原先所主张的一切原则,但又要借社会主义的名义。它宣传的对工人阶级的歧视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但它的党员的着装一度又是体力劳动者特有的工作服,而且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采用的。它有系统地破坏家庭的纽带,但它对领袖的称呼又是直接诉诸一种家庭的感情。即使是统治我们的四大部门,它们的命名也是有意歪曲事实而显得极为无耻。和平部关心的是战争,真理部关心撒谎,爱护部关心酷刑,富裕部制造饥荒。这些矛盾并不是偶然,也不是出于一般的伪善,它是双重思想中有意为之的做法。因为只有调和矛盾,权力才能永久,用其它的方法都不能打破古代的循环。如果人人平等要永远避免,如果我们所称的上等人要永远保持自己的位置不变,那么流行的精神状况必须是一种有节制的疯狂。
  但还有一个问题到现在为止我们几乎没有注意。这就是,为什么要避免实现人类的平等?假定这一过程确如我们所说的那样,那么,这么处心积虑、不惜代价地把历史凝固在某一时刻,为的又是什么?
  这里我们就看到了最为重要的一个秘密。正如我们看到,党,尤其是核心党的神秘色彩依赖于双重思想。但在这一切背后有一个更为原始的动机,一种从来没有受到质疑的本能,是它最初引导人们去夺取权力,以后又导致了双重思想、思想警察、持久战以及其它的附带产物。这个动机实际就是……
  温斯顿发现周围一片寂静,就好像发现了一种新的声音。他觉得朱莉亚半天没动了。她侧着身,腰部以上裸露着,脸颊枕在手心里,一缕黑发落在眼睛上。她的胸脯慢慢一起一伏,很有规律。
  〃朱莉亚?〃
  她没回答。
  〃朱莉亚,你没睡吧?〃
  还是没回答。她睡着啦。他把书合好,小心地放到地板上,躺下身来,拉过床罩盖住他们俩。
  他想,他毕竟没有搞懂那终极的秘密。他懂得方法;可他不懂得原因。第一章跟第三章一样,其实没说出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不过把他已有的知识变得更系统。然而读了以后,他比从前更加清楚,他根本就没发疯。做了少数派,哪怕只有一个人的少数派,都不会叫你发疯。真理存在,一如非真理同样存在;如果你恪守真理,哪怕整个世界和你唱反调,你依然没发疯。西斜的太阳,把一抹金色的光芒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枕头上。他闭上了眼睛。阳光照在脸上,姑娘光滑的身体贴在身上,这让他觉得极其自信,变得睡意朦胧。他安全得很,一切都平安无事。入睡时他喃喃说了句〃心智健全根本就没法统计〃,直感到这句话里,包含了深刻的智慧。
  * * *
  当他醒来时,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可看一眼那老式座钟,时间还只有二十点三十分。他躺着打了个盹儿;下面院子里却又照例传来那深沉的歌声:
  〃只是些没有希望胡乱想,
  恰便似春日匆匆一个样。
  却不料一颦一笑春梦长,
  逗得我失魂落魄没主张!〃
  这支胡言乱语的小调还真叫流行,满世界都能听得到。它准比那支仇恨之歌更长寿。朱莉亚给歌声吵醒,奢侈地伸了个懒腰,爬了起来。
  〃好饿,〃她说。〃再煮点咖啡罢。妈的!炉子灭啦,水也冰凉。〃她拎起炉子摇了摇。〃没油啦。〃
  〃我想,可以再朝老查林顿要点罢。〃
  〃真怪,我肯定装满啦。我得穿上衣服,〃她加了一句,〃好像比刚才冷。〃
  温斯顿也起床,穿上了衣服。那不知累的嗓子又唱开了:
  〃人家说时间能够治创伤,
  人家说日子久了会遗忘;
  却不道笑靥和泪太栖徨,
  落得个天地悠悠空断肠!〃
  他系着工作服的带子,一面踱到窗边。太阳准是落到了屋后,院子里已经照不到阳光。石板很湿,像是刚刚洗过;他只觉得天空也才洗过,从烟囱间望去,但见一派清澈碧蓝。那女人还在不知累地来回走,时而衔着夹子时而取出来,时而唱起小调时而停下来,无休无止地晾尿布。没准儿她就靠洗衣服过活哩,要么就是给二三十个孙儿当牛做马。朱莉亚走到他身边,他们一起着迷地盯着下面那壮实的妇人。瞧她那样子多有特色:粗壮的胳膊举到绳子上,肥硕的屁股撅起来像母马。他第一次觉得她还真漂亮。真没想到,一个五十岁的女人,生孩子生到肥大得出奇,干粗活干到糙得像个熟透的萝卜,竟然也可以漂亮。可其实就是这样,而且,为什么不该漂亮?那健壮的身形磨蚀了轮廓,却自像块花岗石一样美;那粗糙发红的皮肤,比起姑娘的皮肤,恰便似玫瑰的果实之于玫瑰花一样。凭什么说果实就得比花低一等?
  〃她真漂亮,〃他喃喃地说。
  〃她那屁股有一米宽,〃朱莉亚说。
  〃她就美在这儿,〃温斯顿说。
  朱莉亚那柔软的腰身,顺从地给他搂在怀里。她从臀部到膝盖,都贴在他的身上。然而他们的身体,却不能生出孩子来。这一件事情他们永远不能做。那思想到思想间的秘密,他们只能够口头传递。那楼下的女人,她没有思想,有的只是强壮的胳膊,热情的心境,跟多产的肚子。谁晓得她生了多少个孩子?有十五个?她也曾一度如鲜花怒放,或许有一年光景美得像朵玫瑰花,而后便像个受精的果实,猛然膨胀起来,变得发硬发红又粗糙,于是她的一生,便满是洗衣,擦地,补衣,烧饭,扫地,擦桌,缝补,浆洗,熨烫,先是为子女,然后为孙儿,一直干上三十年。到头来,她依然可以唱歌!他对她产生了一种神秘的崇敬,这样的情感,同样掺杂于清澈的景致,万里无云的天宇,直延展到烟囱后面无穷远。真怪,想来天空对每个人都绝无二致,这里也罢,欧亚国跟东亚国也罢,又有什么不同?而天空之下的人民,也别无二致所有地方的人民,整个世界的人民,千百万这样的人民,他们彼此隔绝,不知旁人的存在,仇恨谎言的围墙隔离着他们。然而他们却那样相像!他们从不懂得思想,然而他们的心,他们的肚子,他们的肌肉,却积聚着力量,总有一天会把这世界翻个个儿。若是有希望,希望在无产者身上!用不着读那本书的最后一句话,他就知道,戈德斯坦最后必会这样说。未来属于无产者。党的世界,跟他温斯顿·史密斯可是格格不入呀;当无产者的时代到来,他们建立的世界,是不是也会这样格格不入?他能够肯定不至如此?当然,因为至少,那一个世界将会心智健全。哪里有平等,哪里便有心智健全。这样的事情早晚会发生,力量总会转变成意识。无产者是永恒的力量,看看院子里那个勇敢的身形,任谁也不会怀疑这一点。到最后,他们觉醒的日子会到来。这一天或许要等一千年;在这之前,他们依然会克服一切不利的条件,把生命传承下去,正如鸟儿一样,把党无法据有、无法扼杀的活力,通过肉体传承下去。
  〃还记得么,〃他说,〃我们的第一天,那只鸫鸟在树林边上向我们歌唱?〃
  〃它才没向我们唱哩,〃朱莉亚说。〃它就是唱个自己高兴。也不是它就在唱就是啦。〃
  鸟儿歌唱,无产者歌唱,党却不歌唱。在整个世界,在伦敦和纽约,在非洲和巴西,在国境线以外神秘的禁地,在巴黎和柏林的街道,在俄国无垠旷野的村庄,在中国和日本的集市到处挺立着那一个身形,结结实实,不可战胜,操劳和生育叫她又肥又胖,辛辛苦苦一辈子,可是仍然在歌唱。总有一天,从她们硕大的生殖器里,能生育出自觉的人类。你是个死人,她们才是未来。然而,若你能够像她们固守身体的生命一样,恪守你思想的生命,把二加二等于四的神秘法则传承下去,你便也能够分有未来。
  〃我们是死人,〃他说。
  〃我们是死人,〃朱莉亚顺从地附和道。
  〃你们是死人,〃一个讥讽的声音在身后说道。
  他们突地跳了开来。温斯顿的五脏六腑仿佛全冻成了冰块。他看得见,朱莉亚虹膜的周围也是一片惨白。她满脸蜡黄,残留在面颊上的胭脂显得格外醒目,仿佛跟下面的皮肤毫不相干。
  〃你们是死人,〃那讥讽的声音又重复一句。
  〃在画片后面,〃朱莉亚低低地说。
  〃在画片后面,〃那声音说。〃给我原地站好。没有命令不许动!〃
  开始啦,终于开始啦!他们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只能看着对方。逃命罢,趁着还不晚,逃出屋子他们连想也没想过。墙上那讥讽的声音,就甭想不服从。又听得咔哒一响,像扭开了窗钩,又像碎了块玻璃。原来是画片掉到了地上,露出藏在后面的一个电幕。
  〃他们看得见我们啦,〃朱莉亚说。
  〃我们看得见你们啦,〃那声音说。〃站到屋子中间去。背靠背站好。两手放在脑袋后面。互相不许碰!〃
  他们没有碰,可他觉得朱莉亚的身体在发抖。没准儿,是他自己的身子在发抖罢。他拼命止住牙关不打颤,可膝盖,他却怎么也控制不了。下面屋里屋外,沉重的脚步一阵响,仿佛院子里满是人。有什么东西给拽过石板地,女人的歌声突然被打断。又有什么东西咕噜噜山响,好像洗衣盆给推过了院子。而后是愤怒的声音乱嚷,最后是一声痛苦的尖叫。
  〃房子被包围啦,〃温斯顿说。
  〃房子被包围啦,〃那声音说。
  他听见朱莉亚咬紧了牙关。〃恐怕我们得告别啦,〃她说。
  〃你们得告别啦,〃那声音说。接着是另一个声音,一个文弱雕琢的声音,温斯顿觉得曾经听到过:〃还有,趁我们还没有说完,'一支蜡烛照你睡,一把砍刀砍你头!'〃
  温斯顿身后,什么东西摔倒在床上。是一架梯子,从窗户捅了进来,把窗框也砸破了。有些人就从窗户爬进屋。楼梯上也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屋里一下便挤满了黑衣大汉。他们全穿了钉铁掌的皮靴,手里拿着橡皮棍。
  温斯顿不再发抖,连眼珠也不转动。只有一件事情很要紧:一点别动,一点别动,别给他们借口揍你!一个家伙,光溜溜的下巴像个拳击手,嘴巴细得只有一条缝,站在他面前,拇指和食指夹着橡皮棍。温斯顿看着他的眼睛。把手放到脑袋后面,脸和身体就暴露无遗,那感觉活像脱光了衣服,叫他真受不了。那家伙伸出白色的舌尖,舔舔该算是嘴唇的地方,便走了开来。这时,又是轰然一响,原来什么人操起桌上的玻璃镇纸,在炉石上面砸了个粉碎。
  那珊瑚碎片呀,那些小小的红粒儿,犹如蛋糕上糖做的花蕾,滚了满地。真小呀,总是那样小!温斯顿身后,有人吸了口气,而后砰然一声,他的脚脖子早给狠狠踢了一脚,让他几乎摔在地上。另一个家伙,挥拳就砸在朱莉亚的太阳穴上,揍得她一下弯了腰。她栽倒在地上滚来滚去,拼命要喘过这口气。温斯顿脑袋一点不敢动,然而有时候,她憋得铁青的面孔,他依然看得见。尽管吓得要命,他还是觉得仿佛就疼在他的身上,而这剧痛,倒不如喘不过气来更急人。他知道这种滋味:疼得要了命,可却不光痛楚忍不住,因为好歹得先喘过气来。两个家伙一个抓膝盖,一个扯肩膀,把她提将起来,像个麻袋似的拎了出去。温斯顿瞥一眼她倒悬着的脸,蜡黄扭曲,紧闭双眼,脸上还剩一点脂粉印儿这便是他最后一眼看到她。
  他站着一动不动。还没有人来打他。各种想法,无端跑进了他的脑际,他却丝毫没有兴趣。他们是不是逮着了查林顿先生?他们对院里那女人干了些什么?他觉得憋不住尿,真怪,两三个小时以前他尿过呀。炉架上的座钟指着九点,这该是二十一点啦。可外面依然亮得很。难道八月的晚上,都二十一点了,还没有天黑?别是他跟朱莉亚搞错了时间他们睡了一圈儿,明明第二天早晨零八点三十,还当是二十点三十分哩。然而他没有想下去。这有什么意思。
  走廊里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查林顿先生迈步进了门。那些黑衣汉子登时老实下来。查林顿先生的模样也有点不同以前。他把目光落在玻璃镇纸的碎片上。
  〃把这碎片拣起来,〃他厉声道。
  一个汉子弯腰从命。伦敦佬的口音不见了,温斯顿猛然认出来,几分钟前他在电幕里听到的是谁的声音。查林顿先生,依然穿着旧黑绒夹克,可他的头发,从前几乎全白,现在变成了黑色。他也没有戴眼镜。他只严厉地朝温斯顿扫了一眼,仿佛是给他验明正身,就再也不去注意他。他纵然还能认得出,然而再不是原来那个人。他身体挺直,个子也像高了一些。脸上倒变得很小,不过那神情却彻底改了样。黑眉不再那样浓,皱纹再也看不出,脸的轮廓也成了另一种样子。甚至鼻子,仿佛也短了一些。这明明是张警觉冷静的面孔,年纪不过三十五岁!温斯顿想,他这一辈子,心知肚明地看见个思想警察,这还是头一遭。

第3部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或许是在爱护部,然而没法子弄清楚。他呆的监号屋顶很高,没有窗户,墙上是亮晶晶的白瓷砖。电灯给藏了起来,发出冰冷的光芒。屋里有种低沉的嗡嗡声一直不停,想必是抽风机的声响。沿墙有一圈板凳其实说木架才更合适,宽得才够坐在上面,直到门口才中断。门对面是个马桶,上面坐圈也没有。房里四个电幕,每面墙上一个。
  他觉得有点肚子疼。自从他们把他五花大绑丢进警车带了走,他一直觉得肚子疼。他也感到饿,饿得难忍难熬。他没吃东西,准保有二十四个小时,甚至三十六个小时啦。他还是搞不清,抓他的时候是早晨还是晚上。也许再也搞不清啦。反正打从被捕,他就没吃过东西。
  他尽量安静地坐在窄凳上,双手交叉放在膝头。他已经学会坐得安安静静,若是随便动一动,他们就从电幕向你叫。可他越来越巴望吃东西。真想吃块面包呀。工作服口袋里,好像还有点面包渣儿。这挺可能的,因为老有什么东西蹭他的腿。也许还有很大一块哩。到头来,这诱惑战胜了恐惧,他竟把手偷偷朝口袋伸了过去。
  〃史密斯!〃电幕上一个声音叫道。〃6079号,史密斯!监号里不许把手往兜里放!〃
  他只好安静坐好,双手交叉放在膝头。给带到这儿之前,他还被带到另一个地方,想必是个普通看守所,或者巡警的临时拘留所。闹不清他在那儿呆了多久,起码有几小时没有时钟,也没有阳光,定个时间都很难。那地方乱糟糟,臭烘烘。他呆的监号,倒跟现在这间差不多,可是到处脏兮兮,经常关着十几二十来号人。他们多半是些刑事犯,只有很少几个政治犯。他靠墙坐着,一声不响,身边满是肮脏的身体,心里又怕,肚子又疼,也便不大注意自己的周围。不过他还是注意到,党员人犯跟旁人的举止不同得惊人。党员人犯总是一声不响,吓得要命,可那般刑事犯,拿谁都不当一回事。他们嚷嚷着骂警卫,没收他们的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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