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岛居漫兴-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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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个空间归鸟类占领,陆地归人与兽,海洋则归鱼类。我们发明了飞机,算已分了
鸟类的一席地,但我们还不能在空中建造房舍。假如能像古代印度人所想象的诸天宫殿一
样,七宝庄严,弹指涌现,浮在空中,有似如如不动的五彩祥云,既可自由迁移,又可随意
大小,人居其中,岂不写意之至!至于筑屋海底,或如印度人所想象的富丽堂皇的龙宫,或
如中国古代楚民族所描写的河伯湘夫人的居处,或如魏晋文人所传说的渊客鲛人的宫馆,也
无不奇趣横溢,生面别开。
将来我们在海底造起无数珠宫贝阙,蕙宇荷亭,一住就可住上一年半载,呼吸问题不必
愁,那时压积氧气的制造一定更形进步,不必像现代海底探险者戴上那怪样的面罩或佩带什
么笨重的瓶子了。光线问题也不必虑,我们并不希罕那照乘的明珠,夜光的巨璧,那些东西
也未见得如何明亮,人工造的五色缤纷的电光,照耀水晶宫殿里,不但可以让你自由读书写
字,还可以引诱无数殊形异状,美妙绝伦的水族,围绕在屋子四周,在透明的墙壁外游来游
去,供你赏玩。你高兴时,可以开了门走出去,在青萍紫藻间与那些文鱼一同游泳,不然,
便到珊瑚林中散散步,金砂平铺的地上打打球。那时我们的生活,真有讲不出的美丽,说不
完的享受,形容不出的画意诗情,这才叫做丰富的人生。
一个人平时住在陆地上,夏季或移居空中,或潜身海底,海陆空三界都归我们权力的支
配,那才不愧为万物之灵。假如科学不制造杀人的利器,而专就人类福利的目标,求其进
步,我想这个古代诗人的梦想,在不久的将来便有实现的可能。
八 五只妖龟
三弟季眉在世时,曾在上海同济中学读过几年德文。不知所谓宣传果然有效呢?还是日
尔曼民族确有大可佩服之处?总之,他信了德籍教师们的话,一讲到德国便什么都好。尤其
羡慕德国的军国主义。整天夸赞他们海陆军如何强大,克虏伯炮厂出品如何精良,西柏林飞
艇如何厉害,威廉第二如何英武。是的,我还记得他学着他的教师口吻,叫威廉第二做“凯
撒”。“凯撒”在他心目中俨然是位神。希特拉上台,一切轰轰烈烈的复兴德国的伟绩,他
都看不见了,不然,他也许是C字旗下一位忠实信徒吧。我想∏嗟*炮台工程的巧妙,我也
曾从三弟口中得悉,今天既亲到青岛,如何能不去瞻仰一回?岛上炮台很多,而德人经之营
之不遗余力的却是汇泉海峡上那几座,因为汇泉前临大海,是胶州湾第一重门户。汇泉离海
水浴场不远,我与周君夫妇商定,出浴场后就到那海峡上去,看看那炮台究竟好到怎样地
步。
炮台共五座,上置二十五珊加农炮二门,十五珊的加农炮三门,可惜炮身大半损坏,有
的截去一半,令人想到一二·八战役后吴淞炮台惨澹的光景。每炮都带一个大铁甲,中部隆
起,状如覆釜。合炮身看去又像一个伸着颈脖的大龟,所以我们戏呼之为“乌龟炮”。康说
发弹之际,这万斤铁甲会旋转又会升高,发出一弹后便回到原来的位置,全由电气控制不由
人力,便是瞄准,也由数十里外司令台用电传来,我听了只是吐舌,想想吧,五个屋子大的
妖龟,躲在树林里,静静不动,海上仇敌来了,它们眼光霍霍,伸头四面窥探,当它们发见
了仇敌的所在时,陡然四足着力,耸起那庞大的身躯,砰然一声,喷出一颗光华耀眼的宝
珠,给仇敌一个出其不意的沉重的打击,又将身子伏下去。再这样来第二次,第三次……这
该是何等壮观!何等吓人的景象!
炮台下面筑有许多地室,听说军士寝室,火药库,庖厨,洗衣间,应有尽有。还有地下
铁轨,电灯,电线等,可惜现在大部分被毁坏了,而且重重锁锢,游人无法进去观光。
周先生在炮台边,给我们谈了许多日德战争的轶事。其中铿登将军故事,颇值一述。当
日本进攻青岛时,德军苦战数月,寡不敌众,只好决定全体投降。独铿登将军不服,率领他
自己统带的一只战舰,突破日本封锁线,且战且走,向故国驶去。一路与英日游弋的舰队,
很开了几仗。又打掉许多商船,夺取粮食煤炭。直到什么地方,遇着大批英舰的包围,战到
一颗子弹都不剩,才肯将白旗挂起。听说德人将此事传为美谈,早已谱为诗歌,摄上银幕,
可惜我并未见。
日本攻青岛时,德国本国败象已很显著了,北海各岸也被各国海军围得密不透风,铿登
回国之不可能,他自己未尝不明白。然而凭着他那誓不做降将军的志气,斩关夺隘,突出重
围,与饥饿、与严寒、与鲸波鳄浪奋斗;宁可飘泊海上做个海盗;或栖迟荒岛,与生番野人
为伍,决不堕了德意志军人荣誉。这种精神,岂不令人佩服!我现在对着这萧萧废垒,对着
这滚滚寒潮,对着这海上苍凉的落日,想象铿登将军雄风,不禁慨然长叹,痛中国之无此
人!
我又想到三弟,那个德意志军国主义的崇拜者。当他住在我们故乡——安徽太平县一个
名“岭下”的山村——的时候,天天将一枝旧毛瑟枪当作宝贝般放在手里把玩,并练习实弹
击射,枪声将宁静的山村,震得山鸣谷应。只恨天下过于太平,没机会让他一试健儿身手。
记得一夜讹传匪警,全家惊慌失措,这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却喜溢眉宇,提起他那枝擦得雪亮
的沉甸甸的心爱武器,最先跑到村口去,得意地说道:
“用那些绿林豪杰的血,今天我可以祭祭我的神枪了!”
但是,这个精壮小伙子后来竟得一奇症而死。未死前受病魔的折磨,足足五六年之久,
痛苦无法描拟。三弟本立志入军事学校,以便国家有事之秋,效命沙场,父亲却强迫他学
医。他常说学医也好,将来做个军医,不过医还没有开始学,他便死了。
咳,季眉,我亲爱的弟弟,在姊弟行中,我和你是踏肩而生的两个,所以我俩性格颇相
肖似。我虽纤弱女流,而颇饶男儿气概。我也自幼好武,爱读军事小说,所憧憬的是花木
兰、秦良玉、圣女贞德一辈人物。每见同胞武德的缺乏,辄引为奇耻大辱。你若不死,而且
你若生在德国,你或者有成为铿登舰长第二的可能,可惜一颗军人种子落在这个土壤气候不
宜的环境里,不能充分发展,而遭横折了。你的死离开目前又倏忽几年了。国难方殷,英才
不寿,你姊姊今日来拜访你在世时所津津乐道的青岛汇泉岬炮台,含着眼泪忆念你,你知道
也不?
唉,可怜的幼弟,愿你灵魂安息!
九 中山公园
青岛有九个公园,第一公园最大,自从北伐以后,青天白日的旗子飞扬到了东海之滨,
它也就荣膺了“中山公园”的名号。这座公园离我们临时寓所最近,我们每天总要散步一回
或两回,所以园中的一花一木,一亭一榭,无不像一部读得烂熟的书一般,了然于心目。倘
使有人提起我关于青岛的回忆,第一个浮上我脑海的印象,定然是这个中山公园。由我们的
住所福山路进发,走过王村路,又转过一个弯,便到公园的后门。马路两旁,都是几丈高
矮,绿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的大树,并且层层匝匝,一直蔓延到路基的下面,与路下斜坡所生
的树林相连结。马路两边枝叶相交,形成了一条蜿蜒无穷的碧巷,也可说是一片波涛起伏的
绿海,被什么法术士用神奇的逼水法,从中间逼出一条干路来。树的枝叶既如此之密而且
厚,白昼亦阴翳异常,晚间虽有灯月之光,也黑魆魆地有如鬼境。我们夜间到公园散步,一
定要带着电筒。为嫌路黑,有时故意绕道由那穿过体育园的文登路,走公园的前门进园。
过了这条暗无天日的“永巷”,便是一带清池,池中满种着荷蕖。这时荷花正在盛开,
一种并不醉人,而闻之却令人神清气爽的芬芳,弥漫于空气里。古人称莲为君子之花,现在
我们算是游于“君子之国”。所沐浴的正是这种穆然的清风。水之中央,建有茅亭一座,通
以长桥,所用木料均不去皮,既清雅而又大方,富有原始的质朴醇厚风味。这方法好像为我
们中国人所独自发明,现已有被全世界园林艺术家采用的趋势。
再过去便是植物场,木牌标明什么“樱花路”、“紫荆路”、“银杏路”、“桃杏
路”,每一路辄植以同类树木千百株。譬如说是“樱花路”吧,这几百方丈的土地便压满了
娇艳媚妩的日本女儿花,而紫荆路则又弥望燃烧着红焰焰的春之火了。其他松柏槐柳类推。
以我国旧式园林家的眼光看来,也许要认为过于单调,而西洋人的园囿规制则大都如此。这
种规制前文已表白过,与我个人脾胃非常相合。我以为树木天然是成林的东西,正如人天然
是合群的动物一样。一株两株零星栽种的树,叫人看了,觉得怪孤单可怜,它们自己也像寂
寥无趣似的。至于树一成了林,则纷披动摇,翻金弄碧,分外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树木
是有树木的灵魂的,它们也有喜怒哀乐,它们也有相互间的友谊和情爱,它们也会互相谈
心,互相慰藉。当它们在轻风中细语,在晨曦中微笑,在轰雷闪电,狂飚大雨中叫喊呼啸,
有了气类相同的伴侣在一起,便觉得声威更壮,也更显得快乐活泼。
本园原分植树植果两个部分,果园里种了无数苹果桃梨,这时枝头已结实累累,好像秋
神倒提着“丰饶之角”,将整个大地的“富庶”和“肥沃”,在这些黄红紫白的绚烂色彩里
倾泻出来。昔人畜木奴二百头,一家衣食自足,我自顾教书半生,依然青毡一领,对此能不
发生恨未为老圃之叹?
果圃以外一望都是麦田和尚未开辟的原野。我们一路走去,腰也走酸了脚也走痛了,路
只是走不到头,疑心已置身郊外,但实际上仅仅走完园的一角,想周历全园,不知更该走多
少路。听说青岛这个中山公园,占地约一百万平方公尺,怪不得有这么的广阔。
西洋人建造园林,规模每甚弘大,我曾经历过的西贡公园、巴黎卢森堡、蒙莎丽、孟梭
诸囿,周围都有十余里的幅员。听说美国黄石公园要坐火车游几天才得游完,更可夸为世界
第一。我所见本国江浙一带有名园林,最大的不过百来亩,普通的不过十来亩。谈到园中的
点缀,有的也还繁简适中,纤禣E合度,给人一种幽丽的东方情调,而大多数的*炊着一叠
叠叫人耽心磕破头脑的假石山;种着十几株疏疏落落,憔悴萎黄的树木;开着一片oe鋙es
发臭,蚊蚋丛生的水池;建着几座像竹扎纸糊,风吹欲倒的亭台楼阁,看在眼里,只觉得十
分不自然,十分缺乏生趣。就是为一般文人学士所最欣赏的苏州愚园和狮子林;杭州西湖上
那几座什么刘庄宋庄,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喜之处。
要知道我国古代园林的制度正和西洋暗合。文王之囿方百里,汉武帝的上林苑四百余
里。私人园林如汉茂陵袁广汉的园子也有四五里的面积。直到唐代,遗规尚在。杜甫游何将
军山林诗,有“百顷风潭上,千章夏木清”;“剩水沧江破,残山碣石开”;“石林蟠水
府,百里郁苍苍”诸句,何将军此园占地之广,林木之盛,山水之真,我们是可以想象得之
的。王维得宋之问别墅于辋川之上,观其与秀才裴迪唱和诸诗所述,有华子冈、欹湖、竹里
馆、柳浪、茱萸泮、辛夷邬之胜,虽非大块文章,也决非一丘一壑的小风月可比。我觉得从
取法天然,大处落墨的园林,变迁到狭隘小巧,矫揉造作的园亭;从纵横如意,不拘形式的
文字,蜕变到格律重重的骈体诗文以及八股试帖;从发扬蹈厉,进取有为的民族,堕落到以
文弱为尚,病态为美的风习,同是一种莫大的退化现象,非常可悲的。
十 熊 友
这是什么没出息的习惯,我自己也说不出,如其叫我爱人,我宁可去爱动物。举动太粗
野,心理太单纯,和人周旋,往往有肆应为难之感,和动物周旋,却可以沆瀣一气,说起来
也许又是那下流孩子气作怪。
不过我也不是样样动物都爱,那整天瘫在烂泥潭里,好像生来世上除了准备吃那么一刀
不再干别项事业的猪、每天晚上咋咋索索,穿塘穴壁,以扰人清梦为唯一乐事的鼠,诱惑夏
娃偷撷智慧果,害得人类至今受罪的蛇,还有那些一瞥见就使人浑身肌肤起栗的毛虫、蠕
虫,却很教我憎恶。虽然我们新作家曾说他可以爱林野背景里的猪,老鼠也曾得彭士欣羡,
而法国高蹈派诗人对于蛇类有特殊爱好,仍然不能改变我这种偏见。
我爱驯善的兔和羊,又不如爱凶猛的老虎和豹子。印度古圣人常以降龙伏虎为德行到家
之证,中国也有“至人跨猛虎,驭之如骐骥”之说。做圣人也罢,做至人也罢,定要和野兽
发生交涉,究竟为了什么?我想借此试验自己的道力,倒是第二义,借此发挥“征服欲”才
是第一义。龙虎等物,都有名的难于控制,现在这庞然大物居然匍匐我们足下,伏贴地听从
我们的指挥,能不使我们隐隐然感到人类的无上尊严,而发生胜利的喜悦!
家畜中,猫可谓最虚伪而且无良了。但数千年来它竟在人类家庭里占了一个优美的位
置,说单单为了它善于捕鼠?不,不,我个人之爱猫,便存了另一种心理。我想到那深山大
泽长林丰草之间的猛虎,一啸而风生,眼光一射而百兽震恐失次,真个威风八面;现在看见
这具体而微的虎,依依餐桌底,或缩成一团睡在火炉边,当你用手轻轻摩抚它脊毛时,它就
拱起背,竖起尾巴,呜呜地柔声叫着;当你从外边归来时,它会迎到门边,用一种谄媚姿
式,把头在你脚上擦个不住,表示同你亲昵,你如何能不高兴?如何能不感到人为万物之灵
那句话的实在?虽然,这种优越感有点可怜,有点自欺,然而优越感总还是优越感呀!
西洋人将长毛小狗剪去身上的毛,单留头部不剪,让它长鬣骙鬠的像狮子模样,出门时
随带身畔。又听说西洋摩登妇女喜欢牵着鳄鱼在街上走,这或者可说是我们爱猫心理之一种
解释。
中山公园动物部有一头黑熊,被囚已不知几年,似乎很上了年纪,毛皮憔悴,走路蹒
跚,挪一步都像很吃力。青岛夏季原算得清凉,而从寒带来的它,似已不胜炎威之重压,每
天我们游园时,总看见它将那片鲜红的舌头拖在唇外,吁吁地喘着气。有时热得没办法,便
在树荫里,四脚朝天仰面睡着,那四只脚伸得笔直正似四根石柱,看了会教你疑心小儿顽耍
的绒熊被人翻转来搁着似的,不由得要发笑。
不知为什么我同这头老熊竟发生一种情谊。我爱它那笨重的身体,浑圆的四肢,巨大的
颈脖和那颔下一圈发金光的黄毛。你别瞧它这样痴肥臃肿,以为它别无作为,它一掌打来,
可以将你打成一个肉饼,嘴一拱,可以倒掉一株树,然而它的外表,却又这样温和良善,有
如一只绵羊。真正的“力”是应该威而不猛的,应该有所谓“宽仁以教,不报无道”的气度
的。动物里的熊,我以为算得“力的象征。”
这头大熊却爱吃细巧的花生,游客每在笼旁杂食担上买来喂它。花生从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