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卷1-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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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一年智识即罪恶〔1〕我本来是一个四平八稳,给小酒馆打杂,混一口安稳饭吃的人,不幸认得几个字,受了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想求起智识来了。
那时我在乡下,很为猪羊不平;心里想,虽然苦,倘也如牛马一样,可以有一件别的用,那就免得专以卖肉见长了。
然而猪羊满脸呆气,终生胡涂,实在除了保持现状之外,没有别的法。所以,诚然,智识是要紧的!
于是我跑到北京,拜老师,求智识。地球是圆的。元质〔2〕有七十多种。x+y=z。闻所未闻,虽然难,却也以为是人所应该知道的事。
有一天,看见一种日报,却又将我的确信打破了。报上有一位虚无哲学家说:智识是罪恶,赃物〔3〕……。虚无哲学,多大的权威呵,而说道智识是罪恶。我的智识虽然少,而确实是智识,这倒反而坑了我了。我于是请教老师去。
老师道:“呸,你懒得用功,便胡说,走!”
我想:“老师贪图束莽罢。智识倒也还不如没有的稳当,可惜粘在我脑里,立刻抛不去,我赶快忘了他罢。”
然而迟了。因为这一夜里,我已经死了。
半夜,我躺在公寓的床上,忽而走进两个东西来,一个“活无常”,一个“死有分”〔4〕。但我却并不诧异,因为他们正如城隍庙里塑着的一般。然而跟在后面的两个怪物,却使我吓得失声,因为并非牛头马面〔5〕,而却是羊面猪头!我便悟到,牛马还太聪明,犯了罪,换上这诸公了,这可见智识是罪恶……。我没有想完,猪头便用嘴将我一拱,我于是立刻跌入阴府里,用不着久等烧车马。
到过阴间的前辈先生多说,阴府的大门是有匾额和对联的,我留心看时,却没有,只见大堂上坐着一位阎罗王。希奇,他便是我的隔壁的大富豪朱朗翁。大约钱是身外之物,带不到阴间的,所以一死便成为清白鬼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又做了大官。他只穿一件极俭朴的爱国布的龙袍,但那龙颜却比活的时候胖得多了。
“你有智识么?”朗翁脸上毫无表情的问。
“没……”我是记得虚无哲学家的话的,所以这样答。
“说没有便是有——带去!”
我刚想:阴府里的道理真奇怪……却又被羊角一叉,跌出阎罗殿去了。
其时跌在一坐城池里,其中都是青砖绿门的房屋,门顶上大抵是洋灰做的两个所谓狮子,门外面都挂一块招牌。倘在阳间,每一所机关外总挂五六块牌,这里却只一块,足见地皮的宽裕了。这瞬息间,我又被一位手执钢叉的猪头夜叉用鼻子拱进一间屋子里去,外面有牌额是:
“油豆滑跌小地狱”
进得里面,却是一望无边的平地,满铺了白豆拌着桐油。
只见无数的人在这上面跌倒又起来,起来又跌倒。我也接连的摔了十二交,头上长出许多疙瘩来。但也有竟在门口坐着躺着,不想爬起,虽然浸得油汪汪的,却毫无一个疙瘩的人,可惜我去问他,他们都瞠着眼不说话。我不知道他们是不听见呢还是不懂,不愿意说呢还是无话可谈。
我于是跌上前去,去问那些正在乱跌的人们。其中的一个道:
“这就是罚智识的,因为智识是罪恶,赃物……。我们还算是轻的呢。你在阳间的时候,怎么不昏一点?……”他气喘吁吁的断续的说。
“现在昏起来罢。”
“迟了。”
“我听得人说,西医有使人昏睡的药,去请他注射去,好么?”
“不成,我正因为知道医药,所以在这里跌,连针也没有了。”
“那么……有专给人打吗啡针的,听说多是没智识的人……我寻他们去。”
在这谈话时,我们本已滑跌了几百交了。我一失望,便更不留神,忽然将头撞在白豆稀薄的地面上。地面很硬,跌势又重,我于是胡里胡涂的发了昏……
阿!自由!我忽而在平野上了,后面是那城,前面望得见公寓。我仍然胡里胡涂的走,一面想:我的妻和儿子,一定已经上京了,他们正围着我的死尸哭呢。我于是扑向我的躯壳去,便直坐起来,他们吓跑了,后来竭力说明,他们才了然,都高兴得大叫道:你还阳了,呵呀,我的老天爷哪……
我这样胡里胡涂的想时,忽然活过来了……
没有我的妻和儿子在身边,只有一个灯在桌上,我觉得自己睡在公寓里。间壁的一位学生已经从戏园回来,正哼着“先帝爷唉唉唉”〔6〕哩,可见时候是不早了。
这还阳还得太冷静,简直不像还阳,我想,莫非先前也并没有死么?
倘若并没死,那么,朱朗翁也就并没有做阎罗王。
解决这问题,用智识究竟还怕是罪恶,我们还是用感情来决一决罢。
十月二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十月二十三日《晨报副刊》的“开心话”栏,署名风声。
〔2〕 元质 即元素。
〔3〕 智识是罪恶 是朱谦之所宣扬的虚无哲学的一个观点。他在一九二一年五月十九日《京报》副刊《青年之友》上发表的《教育上的反智主义》一文中说:“知识就是赃物……由知识私有制所发生的罪恶看来,知识最赃物,即就知识本身的道理说,也只是赃物,故我反对知识,是反对知识本身,而废止知识私有制的方法,也只有简直取消知识,因为知识是赃物,所以知识的所有者,无论为何形式,都不过盗贼罢了。”又说:“知识就是罪恶——知识发达一步,罪恶也跟他前进一步。因为知识是反于淳朴的真情,故自有了知识,而浇淳散朴,天下始大乱。什么道德哪!政治哪!制度文物哪!这些人造的反自然的圈套,何一不从知识发生出来,可见知识是罪恶的原因,为大乱的根源。”按朱谦之,福建闽侯人,当时北京大学哲学系学生。
〔4〕 “活无常”和“死有分”,都是迷信传说地狱中的勾魂使者。
〔5〕 牛头马面 都是佛经传说地狱中的狱卒。
〔6〕 “先帝爷” 传统京剧《空城计》中诸葛亮的唱词:“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先帝爷,指刘备。
事实胜于雄辩〔1〕西哲说:事实胜于雄辩。我当初很以为然,现在才知道在我们中国,是不适用的。
去年我在青云阁的一个铺子里买过一双鞋,今年破了,又到原铺子去照样的买一双。
一个胖伙计,拿出一双鞋来,那鞋头又尖又浅了。
我将一只旧式的和一只新式的都排在柜上,说道:
“这不一样……”
“一样,没有错。”
“这……”
“一样,您瞧!”
我于是买了尖头鞋走了。
我顺便有一句话奉告我们中国的某爱国大家,您说,攻击本国的缺点,是拾某国人的唾余的,试在中国上,加上我们二字,看看通不通。
现在我敬谨加上了,看过了,然而通的。
您瞧! 十一月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四日《晨报副刊》,署名风声。
一九二二年估《学 衡》〔1〕我在二月四日的《晨报副刊》〔2〕上看见式芬先生的杂感〔3〕,很诧异天下竟有这样拘迂的老先生,竟不知世故到这地步,还来同《学衡》〔4〕诸公谈学理。夫所谓《学衡》者,据我看来,实不过聚在“聚宝之门”〔5〕左近的几个假古董所放的假毫光;虽然自称为“衡”,而本身的称星尚且未曾钉好,更何论于他所衡的轻重的是非。所以,决用不着较准,只要估一估就明白了。
《弁言》〔6〕说,“籀绎之作必趋雅音以崇文”,“籀绎”如此,述作可知。夫文者,即使不能“载道”,却也应该“达意”,而不幸诸公虽然张皇国学,笔下却未免欠亨,不能自了,何以“衡”人。这实在是一个大缺点。看罢,诸公怎么说:
《弁言》云,“杂志迩例弁以宣言”,按宣言即布告,而弁者,周人戴在头上的瓜皮小帽一般的帽子,明明是顶上的东西,所以“弁言”就是序,异于“杂志迩例”的宣言,并为一谈,太汗漫了。《评提倡新文化者》文中说,“或操笔以待。
每一新书出版。必为之序。以尽其领袖后进之责。顾亭林曰。
人之患在好为人序。〔7〕其此之谓乎。故语彼等以学问之标准与良知。犹语商贾以道德。娼妓以贞操也。“原来做一篇序”以尽其领袖后进之责“,便有这样的大罪案。然而诸公又何以也”突而弁兮“〔8〕的”言“了起来呢?照前文推论,那便是我的质问,却正是”语商贾以道德。娼妓以贞操也“了。
《中国提倡社会主义之商榷》中说,“凡理想学说之发生。
皆有其历史上之背影。决非悬空虚构。造乌托之邦。作无病之呻者也。“查”英吉之利“的摩耳〔9〕,并未做Pia of Uto,虽曰之乎者也,欲罢不能,但别寻古典,也非难事,又何必当中加楦呢。于古未闻”睹史之陀“,在今不云”宁古之塔“,奇句如此,真可谓”有病之呻“了。
《国学摭谭》中说,“虽三皇寥廓而无极。五帝〃|绅先生难言之。”人而能“寥廓”,已属奇闻,而第二句尤为费解,不知是三皇之事,五帝和〃|绅先生皆难言之,抑是五帝之事,〃|绅先生也难言之呢?推度情理,当从后说,然而太史公所谓“〃|绅先生难言之”〔10〕者,乃指“百家言黄帝”而并不指五帝,所以翻开《史记》,便是赫然的一篇《五帝本纪》,又何尝“难言之”。难道太史公在汉朝,竟应该算是下等社会中人么?
《记白鹿洞谈虎》中说,“诸父老能健谈。谈多称虎。当其摹示抉噬之状。闻者鲜不色变。退而记之。亦资诙噱之类也。”姑不论其“能”“健”“谈”“称”,床上安床,“抉噬之状”,终于未记,而“变色”的事,但“资诙噱”,也可谓太远于事情。倘使但“资诙噱”,则先前的闻而色变者,简直是呆子了。记又云,“伥者。新鬼而膏虎牙者也。”刚做新鬼,便“膏虎牙”,实在可悯。那么,虎不但食人,而且也食鬼了。这是古来未知的新发见。
《渔丈人行》的起首道:“楚王无道杀伍奢。覆巢之下无完家。”这“无完家”虽比“无完卵”新奇,但未免颇有语病。
假如“家”就是鸟巢,那便犯了复,而且“之下”二字没有着落,倘说是人家,则掉下来的鸟巢未免太沉重了。除了大鹏金翅鸟(出《说岳全传》),断没有这样的大巢,能够压破彼等的房子。倘说是因为押韵,不得不然,那我敢说:这是“挂脚韵”〔11〕。押韵至于如此,则翻开《诗韵合璧》〔12〕的“六麻”来,写道“无完蛇”“无完瓜”“无完叉”,都无所不可的。
还有《浙江采集植物游记》,连题目都不通了。采集有所务,并非漫游,所以古人作记,务与游不并举,地与游才相连。匡庐〔13〕峨眉,山也,则曰纪游,采硫访碑,务也,则曰日记。虽说采集时候,也兼游览,但这应该包举在主要的事务里,一列举便不“古”了。例如这记中也说起吃饭睡觉的事,而题目不可作《浙江采集植物游食眠记》。
以上不过随手拾来的事,毛举起来,更要费笔费墨费时费力,犯不上,中止了。因此诸公的说理,便没有指正的必要,文且未亨,理将安托,穷乡僻壤的中学生的成绩,恐怕也不至于此的了。
总之,诸公掊击新文化而张皇旧学问,倘不自相矛盾,倒也不失其为一种主张。可惜的是于旧学并无门径,并主张也还不配。倘使字句未通的人也算在国粹的知己,则国粹更要惭惶然人!“衡”了一顿,仅仅“衡”出了自己的铢两来,于新文化无伤,于国粹也差得远。
我所佩服诸公的只有一点,是这种东西也居然会有发表的勇气。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二月九日《晨报副刊》,署名风声。
〔2〕 《晨报副刊》 《晨报》,研究系(梁启超、汤化龙等组织的政治团体)的机关报,一九一六年八月十五日创刊于北京,原名《晨钟报》,一九一八年十二月改名《晨报》。它的第七版刊登学术论文及文艺作品,一九二一年十月十二日起改成单张出版,名为《晨报副镌》。《晨报》在政治上拥护北洋政府,但它的副刊在进步力量的推动下,一个时期内却是赞助新文化运动的重要期刊之一,自一九二一年秋至一九二四年冬约三年间,由孙伏园编辑,作者经常为该刊写稿。
〔3〕 式芬先生的杂感 指一九二二年二月四日《晨报副刊》第三版“杂感”栏刊登的式芬的《〈评尝试集〉匡谬》。该文列举了胡先筘《评尝试集》一文中四个论点,逐个加以批驳。
〔4〕 《学衡》 月刊,一九二二年一月创刊于南京,吴宓主编。
主要撰稿人有梅光迪、胡先筘等。他们标榜“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评之职事”(见《学衡》杂志简章),实际是宣传复古主义和折中主义,反对新文化运动。
〔5〕 “聚宝之门” 聚宝门是南京城门之一。“学衡派”主要成员多在当时的南京东南大学教书,所以文中说“聚在‘聚宝之门’左近”。“聚宝之门”,是鲁迅故意模仿“学衡派”的“乌托之邦”、“无病之呻”等不通的古文笔调,用以讽刺他们的。下文的“英吉之利”、“睹史之陀”(睹史陀,梵语,“知足”的意思),“宁古之塔”(宁古桥,东北地名),“有病之呻”,也是同样的用意。
〔6〕 《弁言》 以及下文所举《评提倡新文化者》(梅光迪作),《中国提倡社会主义之商榷》(萧纯锦作),《国学摭谭》(马承敢作),《记白鹿洞谈虎》、《渔丈人行》(邵祖平作)等,都登在一九二二年一月《学衡》杂志第一期,《浙江采集植物游记》(胡先筘作),全文在一九二二年的《学衡》杂志断续刊载。
〔7〕 顾亭林 顾炎武(1613—1682),字宁人,号亭林,江苏昆山人,明末清初的学者、思想家,“人之患在好为人序”,见他著的《日知录》卷十九《书不当两序》条。
〔8〕 “突而弁兮” 语见《诗经。齐风。甫田》:“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9〕 摩耳(T。More,1478—1535),通译莫尔,英国思想家,空想社会主义创始人之一。他的《乌托邦》全名《关于最完美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书》,作于一五一六年。乌托邦,英语Utopia的音译,意即理想国。
〔10〕 太史公 即司马迁(前145—?),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人,汉代史学家、文学家。曾任太史令。他在所著《史记》的《五帝本纪》中,叙述了五帝的事迹后说:“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
荐绅,即〃|绅,《史记。封禅书》裴马困《集解》引李奇注:“〃|,插也。插笏于绅。
绅,大带。“后以”〃|绅“为官吏的代称。
〔11〕 “挂脚韵” 我国旧体诗一般都在句末押韵,叫“韵脚”。如果不顾诗句的意思,仅是为了押韵而用一个同韵字硬凑上去,就被称为“挂脚韵”。
〔12〕 《诗韵合璧》 韵书,清代汤文潞编,六卷。是旧时初学作诗者检韵的工具书。“六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