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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蛇 作者:李碧华-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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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她改变主意了。也许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主意。我不知道,我没有她那么处心积虑。只因她的愿望,好似令我们平静的生活,有了涟漪。后来才发觉,不是涟源,而是风波。 
  “平凡的爱,与关心。嘘寒问暖,眉目传情。一种最原始的感动。” 
  “平凡好吗?” 
  “小青,我们自身也已经够复杂了。” 
  “但——你不过是一条蛇。” 
  她听了这话,默然片刻。 
  是的,五百岁的蛇,地位比一千岁的蛇低,但一千岁的蛇,地位又比才一岁的人低。不管我们骄傲到什么程度,事实如此不容抹煞。人总是看不起蛇的。我们都在自欺。 
  “还有,你要天天接受太阳的炙晒,令自己的血变暖I你要用针线把分叉的舌头缝合,令它变短;你要坚持直立,不再到处找寻依凭;你要辛勤劳碌,不再懒惰……还有,你要付出爱情,否则交换不到什么回来。” 
  在我长舌乱卷、口若悬河之际,素贞认真地思考。 
  我企图加以阻拦: 
  “姊姊,真的,人类,一朝比一朝差劲,一代比一代奸狡,再也没有真情义了——但我永远都有。” 
  “我喜欢你,”她说,“我甚至爱你。但,男人,那是不同的。” 
  男人,男人。 
  这样的春心荡漾,春情勃发。 
  素贞喃喃:“好歹来了世上……” 
  这回轮到我默然。 
  于是她开始长舌乱卷,口若悬河地说服我了: 
  “我俩不若‘真正’到人间走一趟吧。试想想:在一个好天气的夜晚,月照西湖,孤山葛岭散点寒灯,衬托纤帘树影,像细针刺绣。与心爱的人包了一只瓜皮艇,绿漆红篷。二人落到中舱,坐在灯笼底下,吃着糖制十景、桃仁、瓜子,呷着龙井茶……真是烟水源俄,神仙境界。——小青,只羡鸳鸯不羡仙呀。”她兀自陶醉了。 
  “人类不会起疑吗?” 
  “啊,你这是意动了?” 
  “没有,”我死口不认,“只是,我无法阻拦你。要是你一走,我留在此处干吗?我耐不得寂寞。” 
  “我们明天便去!” 
  “老实说,你是为了爱情而去,我,则是为了怕寂寞。” 
  ““——二者有何分别?” 
  我仿佛见到一个刚刚走月的胎儿,正在母体子宫中不耐蠢动。 
  是的,素贞的心已去,大势已去,她要逃离这湿冷的洞穴和这一身腥臭的鳞片,留也留不住了。 
  计划明天的美好,一夜不寐。 
  我还见到素贞正在风骚地扭腰舞蹈。 
  当远处天边,被一种酒醉似的鲜红的颜料渲染成晕时,我们已整装出发。 
  天还没亮透,美妙苍茫,草木微微颤动,想世人不曾睡醒。市集尚未开始营业,店铺的小伙计,怪论地打着呵欠,他一定没发觉这两条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蛇。 
  忽听得一降水鱼产。 
  只见一个身形瘦小喇嘛慈悲的老和尚,正敲着木鱼来报晓,他念着: 
  “南无佛, 
  南无法, 
  南无增, 
  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但只他, 
  仰步伐哆…” 
  楼房上许有男女被吵醒。 
  “晤——和尚又来报晓了——” 
  女人腻着媚音: 
  “别管他——只有和尚才肯早起。” 
  我俩见他一路走过。好些店铺不情不愿地启市了2卖头巾、诗画、吃食、熟肉、药、蜜饯、鱼和花。吵闹争持又开始了。 
  小贩倚在盐担子旁打瞌睡,狂欢达旦的登徒子此时才醉醺醺、脚步不稳地回家转。地面升起一堆火,打铁的工匠开始了他一天的轰击怒吼。汗发出酸馊味。 
  多么鄙俗的人间! 
  街道上传来前略的马蹄声,循声望去,一根长柄挑着的白纸灯笼,在马头前晃动。但它明知是上早朝,也无朝气,只懒散地踱步前进。蹄声忽地止住。 
  懒洋洋的马抖擞一下,马快见一个精壮和尚自巷子出来。 
  他有点诧异: 
  “怎么今天和尚待多?” 
  素贞见有点不对劲,把我扯过一旁静观。 
  我见这个,不同刚才那个。 
  他年岁不大,却眉目凛凛,精光慑人,不怒而威。眉间有若隐若现金刚珠,额珠半没肤中,有超然佛性。和尚身穿皂色葛布单衫,外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顿地一点,各环震颤,发出清音。 
  素贞道: 
  “这是高人!” 
  我问: 
  “和尚也是人?” 
  ——和尚是“人”?这个雄伟做岸的和尚,应该比人高明点吧? 
  他上路了。 
  前面是那老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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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他沉着地尾随他。芒鞋一步一步,踏实地。袖中镜子迎机回金光一闪,只见照出老和尚的妖像——啊!那是一个蜘蛛精! 
  我来不及告知素贞,她早已看到。镜影突在和尚袖中一空,老妖精在人海中,已爆消失。 
  只见这看来才是三十多的和尚,四顾茫茫,目中精光四射,不甘罢休。他恨道。 
  “当今乱世,人妖不分,天下之妖,捉之不尽。我不为百姓请命,谁去?我不久地狱,谁入?” 
  他肃立,把禅杖一顿,环音有点响,昂然追上: 
  “‘两头俱截断,一枝倚天寒’!荤畜,你跑不了!”’ 
  ——如同盟誓,唬得我! 
  那么认真而且庄严,忍不住叫人吃吃笑。 
  素贞把我嘴巴一掩,以眼神斥责。我只好呼声,与她一起,又尾随他们,看好戏也。老实说,我根本忘记了,自己也是“孽畜”呢,只管幸灾乐揭去。 
  密林中漾着霞气。风很大。两个白影子,一先一后,离地前奔。 
  和尚追上他了。若无其事地: 
  “老师傅、早。大家顺路,不如结伴,戏弄人间吧?” 
  白眉白领的老增有点警觉。但听得身后来人道: 
  “前辈,看阁下变得极其像‘人’,道行想必比我高了。请问你修行了多久?” 
  他一听,原来同道呢,方松懈下来: 
  “光阴似箭,转眼已经两百年了。你呢?” 
  “惭愧。我才不足百岁。” 
  “晤,难怪,身子仍重,走不快——” 
  话犹未了,和尚袖中那照妖镜蓦地亮出,只见白眉白须,突爆发四射,老妖精伸出八爪,肚脐中急吐毒丝,原形毕露。 
  和尚叱道: 
  “孽畜!我是金山寺法海和尚,我要收了你这妖精!” 
  他抛出金钵,做手印,口中急念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密林中卷起暴风,他怒目向他一指: 
  “中!” 
  老妖精被收钵中,发出惨叫声。哀求: 
  “法海师傅,你手下留情吧,我苦修二百年,只求得道成人;……” 
  “呸!”法海年轻而剽悍的脸,毫不动容,“天地有它的规律,这便是‘法’,替天行道是我的任务!” 
  “求求你——”蜘蛛的脸色大变,眼珠也掉到地上。他满嘴毒液,手足痉挛,不住抖动,“师傅天生慧根,年轻得道,未经入世,不知做人之乐,盼你成全!” 
  “若我入世,必大慈大悲大破大立,为正邪是非定界限,今天下重见光明!妖就是妖,何用废话!” 
  他不管人面八爪黑毛茸茸的老者在挣扎,一手推歪路边一个凉亭,把钵抛下,镇在亭底,然后从容地把凉亭扶正。拍拍双手,干净利落。——看来他阁下习以为常,“镇妖”乃唯一营生。 
  亏他还功德无量地盘坐冥思,全身泛一层白光。彩虹一道,在他身后冉冉出现。 
  忽地,他竖起耳朵,迅雷不及掩耳,身于攀转向大石后的我方。“0阿一” 
  我俩惊呼,不知何时漏出风声妖气。不不不,此时不走,此生也跑不了。 
  “走!” 
  一声霹雳,狂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现出一道裂缝似的,水哗哗往下拨,趁此良机,转身便窜。 
  雨水鞭打着我们,轻薄的衣衫已湿得紧贴肌肤,一如课程。身外物都是羁绊,幸好天生腰细软矫捷,不管了,逃之夭夭。 
  身后那错愕的和尚,那以为“替天行道”的自大狂,一时之间,已被抛在远远身后。 
  “姊姊,好险!” 
  我们互视彼此湿儒的女体,忍不住笑起来。——只有区区二百岁的“幼稚生”,才那么轻易让人家给收了吧,好不窝囊! 
  扰攘半天,待得雨收了,已是傍晚。 
  溜达至此处,我俩盘卷在楼阁的梁上,被一阵奇怪的乐声吸引。 
  不知是什么女人,也许来自西域、天竺。她们随着如泣如诉的风骚音乐跳起舞来。 
  真有趣。 
  脚底和手指,都涂上红色,掌心也一点红,舞动时,如一双双大眼睛,在眨。 
  舞娘的眼神放任顽皮,颈脖亦推波助澜地挫动,双目左右一脱,眉飞色舞,脚上的银铃响个不停。看她们的衣饰,实在比我们俗艳,黑、橙、银、桃红、金。蛇似的腰——不,不不不,跳得再好,怎比得上我们货真价实。 
  趁着吸食五石散的乐师半昏眩半兴奋地拨弄琴弦,正窥看凡尘糜烂的我,顺势一溜。 
  溜过它的大招牌:“万花楼”。 
  溜下木板地,经过酒窖。好香,伸头进去咕喀咕哈喝几大口。 
  溜过缠绵的妓女和嫖客,水乳交融的男女,无人发觉。 
  我自舞娘中间冒出来。 
  吐出一口青烟,先把场面镇住。然后,我把适才见过的姿态,—一重视。音乐响起,我比所有女人都做得好,因为这是本能。有哪个女人的腰胜过一条蛇? 
  大家如痴如醉地,酣歌热舞。 
  我有点飘飘然。洋洋自得。 
  仰首一看,咦? 
  素贞不见了。 
  一个白影子闪身往外逸去。 
  好没安全感,我只得尾随她。 
  雨后的月光,清如白银。草丛中有虫声繁密,如另一场急雨。过水乡,一间印刷书访,灯火通明。 
  水槽中浸着去了壳和青皮的竹镶,成稠液。工人们在削竹,又把稠液加入另一个槽中,煮成浆状,一边赛至如泥。 
  纸浆被倒在平面模中,加压,水湿尽去。纸模成形,工人们把它忏—一贴在热墙上,焙干。 
  当已干的纸撕下时,已被赶紧压印在《妙法莲花经》的雕版上,加墨,印刷。 
  人人都忙碌不休。 
  却听见背诵诗句的声音。 
  来是空言去绝纵, 
  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 
  廉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莲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是一首唐诗。乃前朝之作。 
  念诵的人,只见其背影,正提笔在一张芙蓉汁‘它笺”上,写下这些句子。 
  我见到那春心荡漾的姊姊,明明白白地,被他吸引了。 
  当然,比起其他工人,有些打瞌睡,口涎挂在嘴角,还打鼾;有些聚在一块赌钱喝酒;有些虽然勤快,却是动作粗鲁搬抬哈喝,吓人一大跳……寸b起他们,这个男人倒是与众不同。 
  一只粗壮的手把他的色笺抢去。 
  “你这穷书生,主公着我们赶印佛经五百册,就等你观音像雕版,你还只顾念不值钱的臭诗?” 
  这个一身汗臭的工人说毕即把包筹拳成一团,扔到旁边去。 
  书生自辩: 
  “我正在观想观音的样子嘛。” 
  一张白纸摊开在他跟前: 
  “你‘写样’时想着万花楼的巧云和飞烟不就成了吗?” 
  “庸脂俗粉,又怎能传世?” 
  虽看不清他面目,但见他不愿下笔的坚持。终而作罢: 
  “我明日再雕。” 
  “明日交不出,以后也不用来了。”工人嘲笑着,“你心比天高又有什么用?工作都做不长,还是回到家中药店当跑腿吧,哪有飞黄腾达?” 
  书生默默地离去。 
  灯光映照他的侧面,看不清切。 
  濒行,他想找回刚才的诗篇。 
  但遍寻不获。 
  天际落下花瓣片片,如雪絮乱飞。 
  他仁立,以衣袖一拂,转过面来,素贞在暗处瞧个正着,脸色一红。 
  书生拍起无端的落花,有点诧异。 
  我见素贞神魂已附在他手上的花瓣地上了,一般的羞赧。 
  他终于走了。 
  她也不理会我。原来早已把团起的诗篇,细意摊开,贴在衣襟胸前,陶醉上面的文墨。旁若无人。 
  素贞晕陶陶地回家转。 
  不知我俩过处,青白妖气冲天不散。 
  一个瞎子忽地驻足,用力嗅吸。 
  我俩与之擦身而过。 
  第二天,起个绝早。 
  算准时辰,一触即发。 
  已是清明时节,但早上起来,晴空无云。街巷上人来人往,很多都是上坟去的。 
  素贞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目不暇给。她的脸被春色戴红,眼睛是美丽而饥渴的,真不忍卒睹。 
  此行为了“深入民间”,不再在湖边堤畔漫游了。我们人寿安坊、花市街、过并亭桥。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朝保做塔寺上去。 
  保银塔在宝石山上,相传是吴越王钱弘似的宰相吴延爽建造的。佛殿上看众信念经,孝子贤孙烧镜子祭祖祈福。 
  “小青,见着了没有?应该在此时此地——” 
  她还未说完,目光早已被吸引过去。 
  好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身穿蓝衣,头戴皂色位头,拎了纸马、蜡烛、经幡、钱垛等,来追荐祖宗。只见他与和尚共话。隔得远,听不清,但那一心一德,心无旁骛之情,却是十分动人。——如果对面的不是和尚,而是他的女人…… 
  未见,见他别了和尚,离寺道起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观、来到六一泉。 
  “昨夜见的是这个了?” 
  我尾随素贞。素贞尾随池。“真的这个吗?挑中了不可以退换的。你要三思。” 
  “——一是啦” 
  “上吧。” 
  素贞忽然羞郝:“怎样上?” 
  嘿,我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模样,真是不争气。不管她有多少岁,多少年道行,一旦动了真情,竟然幼稚退缩起来呢。 
  我没好气: 
  “上去告诉他,你喜欢他,愿与他长相厮守……之类。” 
  她踌躇:“我岂可以如此轻贱?” 
  “轻贱?如果你喜欢他,绕什么曲折的圈子?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结果?” 
  她依旧踌躇:“我开不了口。” 
  “你是一条干年道行的蛇,不是肤浅无聊的人。怎么会沾染了人的恶习,把一切简单美好的事弄得复杂?你喜欢他何以不直接开口告诉他?” 
  我但觉素贞窝囊,欲掉头他去。 
  马上,又回过头来,我对她一字一顿促狭地说道: 
  “你不要,我要!” 
  “不!谁说我不要?”她着急了,“他是我看中的,我要!” 
  眼看那美少年,早已来到西岸桥头,过了桥,他便上船去湖的对面。而我们二人还在中途作龙争虎斗,看谁可把他攫住。 
  “你看,他要走了。” 
  “小青——他是我的。你可肯穿针引线?”算了,见她是姊姊,而且又比我心焦。 
  先把人留住再说。 
  我会计念咒,忽地狂风一卷,柳枝乱颤,云生西北,雾锁东南,俄顷,摧花雨下。蓝衣少年,衣袂被吹得飘荡,在淡烟急雨中,撑开一把伞。 
  真是一把好伞,紫竹柄,八十四骨,看来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这样好的伞,这样好的人,却抵不过一切风风雨雨呢。寻劳客成了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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