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日事件-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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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伪。显而易见,他们都出发了,他们都装着散步,然后走到某一个地方,与很多另外的他们集会。他们聚集在一起将要讨论些什么,无可非议他们的讨论将与他有关。
楼里还有一些人没去,有几个站在阳台上。他想这是他们布置的,留下几个人监视他。
他抬起头继续望着天空,天空似乎苍白了起来。刚才通红的晚霞已经烟消云散,那深蓝也已远去。天空开始苍白了。他是此刻才第一次发现太阳落山后天空会变得苍白。可苍白是短暂的,而且苍白的背后依旧站着蓝色,隐约可见。然后那蓝色渐渐黑下去,同时从那一层苍白里慢慢渗出。天就是这样黑下来的。天空全黑后他仍在阳台上站着,他看到对面那幢楼房只有四个窗口亮起了灯光。接着他又俯身去看自己这幢楼,亮了五个窗口。然后他才走进房间,拉亮电灯。
当他沿着楼梯慢慢走下去时,又突然想到也许那些黑暗的窗口也在监视他。因此当他走到楼下时便装着一瘸一瘸地走路了。这样他们就不会认出是他。因为他出来时没熄灭电灯,他们会以为他仍在家中。
走脱了那两幢楼房的视线后,他才恢复走姿。他弯进了一条胡同。在胡同底有一个自来水水塔。水塔已经矗起,只是还没安装设备。胡同里没有路灯,但此刻月亮高悬在上,他在月光中走得很轻。月光照在地面上像水一样晶亮。后面没有脚步。
胡同不长,那水塔不一会就矗立在他眼前。他先是看到那尖尖的塔端,阴森森地在月光里静默。而走出胡同后所看到的全貌则使他不寒而栗。那水塔像是一个巨大的阴影,而且虚无缥缈。四周空空荡荡,只是水塔下一幢简易房屋亮着灯。他悄悄绕了过去,然后走到水塔下,找到那狭窄的铁梯后他就拾级而上。于是他感到风越来越猛烈。当他来到水塔最高层时,衣服已经鼓满了风,发出撕裂什么似的响声。头发朝着一个方向拚命地飘。现在他可以仔细观察这个小镇了。整个小镇在月光下显得阴郁可怖,如昏迷一般。
这是一个阴谋。他想。
张亮他们像潮水一样涌进来,那时他还躲在床上。他看到了亚洲他们还有一个女的。这女子他不认识。他吃惊地望着他们。“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他问。
他们像是听到了一个了不起的笑话似地哈哈大笑。他看到除那女子笑得倒进了一把椅子,椅子嘎吱嘎吱的声音也像是在笑。“她是谁?”他又问。于是他们笑得越加厉害,张亮还用脚蹬起了地板。
“你不认识我?”那女子这时突然收住了笑,这么强烈的笑能突然收住他十分惊讶。
“我是白雪。”她说。他大吃一惊,心想自己怎么连白雪也认不出来了。现在仔细一看觉得她是有点像白雪。而且她仍然穿着那件红衣服,只是颜色不再鲜红,而成了暗红。
“起床吧。”白雪说。于是他的被子被张亮掀开,他们四个人抓住他的四肢,把他提出来扔向白雪。他失声叫了一下后,才发现自己居然在椅子里十分舒服地坐下,而白雪此刻却坐在了床沿上。
他不知道他们接下去要干些什么,所以他摆出一副等待的样子。张亮把衣服扔进了他怀里,显然是让他穿上。于是他就将衣服穿上。穿上后他又在椅子里坐下,继续等待。
白雪这时说:“走吧。”
“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白雪没有回答,而是站起来往外走了。于是张亮他们走过去把他提起来,推着他也往外走。“我还没有刷牙。”他说。
不知为何张亮他们又像刚才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他就这样被他们绑架到楼下,楼下有很多人站在那里,他们站在那里仿佛已经很久了。他们是为了看他才站了这么久。
他看到他们对着他指指点点在说些什么。他走过去以后感到他们全跟在身后。这时他想逃跑,但他的双臂被张亮他们紧紧攥住,他没法脱身。
然后他被带到大街上,他发现大街上竟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们把他带到街中央站住。这时白雪又出现了,刚才她消失了一阵子。白雪仿佛怜悯似地看了看他,随即默默无语地走开。不知是张亮,还是朱樵与汉生,或者是亚洲,对他说:“你看前面是谁?”他定睛一看,前面不远处站着他父亲,父亲站在人行道上,正朝他微笑。这时他突然感到身后一辆卡车急速向他撞来。奇怪的是这时他竟听到了敲门声。
后来他沿着那铁梯慢慢地走了下去,然后重又步入那没有路灯的胡同。但此刻胡同两旁的窗口都亮起了灯光。灯光铺在地上一段一段。许多窗口都开着,里面说话的声音在胡同里回响很清晰。但他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胡同两旁大都是平房,他犹豫地走着。每经过一个敞开的窗口他就会犹豫一下。他很想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那是因为他感到他们的话题就是他。他知道他们的集会已经散了,父母已经在家中了。所以他完全有必要贴到窗旁去。他的迟疑是因为经过的窗口都有人影,里面的人离窗口太近。
……他终于走近了一个合适的窗口。这个窗口没有人影,但说话声却格外清楚。于是他就贴着墙走过去。那声音渐渐能够分辨出一些词句来了。
“准备得差不多了吗?”
“差不多了。”“什么时候行动?可是这时他突然听到背后有个声音:“是谁!”那人像是贴着他的耳朵叫的。他立刻回身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随后拚命地奔跑起来。于是那人大叫大喊了,他背后有很多追来的脚步声,同时很多人从窗口探出头来。
他这样假设着走出了胡同,他觉得自己的假设十分真实,如果他真的贴到某一个窗口去的话。
回到家中时,父母已经睡了,他拉亮电灯。他估计现在已经很晚了。往常父母是十点钟睡觉的。如果往常他这么晚回来,父亲总会睡意矇眬并且怒气冲冲地训斥他几句。这次却没有,这次父亲只是很平静地说:“你回来了。”父亲没睡着。他答应了一声,往自己卧室走去。这时他听到母亲说(她也没睡着):“用放在桌上的热水洗脚。”他又答应了一声。但走进卧室后,他就脱掉衣服在床上躺了下来。
四周一片漆黑,他在床上躺了一会,然后爬起来走到窗口。他看到对面那幢楼房很多窗户都已消失,有些正在消失。他想自己这幢楼也是这样。现在他们可以安心休息一下了,现在的任务落到了他父母的头上。
他重新回到床上躺下,他预感到马上就会发生什么了,显然他们已经酝酿已久。父亲突然改变了对他的态度,这预示着他们已经发现了他的警惕。这也许会使他们的行动提前。
因此他现在迫切需要想象一下,那就是他们明天会对他采取些什么行动。尽管接连两个夜晚都没睡好,此刻他难驱睡意,可他还是竭力提起精神。
明天张亮他们,可能还有白雪,他们会在他尚没起床时来到。他们将会装着兴高采烈,或者邀请他到什么地方去,或者寻找这种理由阻止他出门。而接下去……他听到自己的呼吸沉重起来。
敲门声很复杂,也就是说有几个人同时在敲他的门。此刻他已经清醒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尽管他知道那一切都发生在睡梦里。可眼下的敲门声却让他感到真实的来临。他立刻断定是张亮他们,而且还有白雪。与睡梦中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像潮水一样涌进来。门阻挡了他们。
他们几个人同时伸手敲门,证明他们此刻烦躁不安。
然而细听起来又不像是在敲他家的门,仿佛是在敲对门。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听到那敲门声越来越响,而且越来越像是在敲着对门。于是他穿上衣服悄悄走到门旁,这时敲门声戛然而止。
他思忖了片刻,毅然将门打开。果然是张亮他们站在那里。他们一看到他时都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一拥而进。
他不动声色,他觉得他们的哈哈大笑与一拥而进与昨晚睡梦相符。然而白雪没有出现,只有他们四个人。但是他们一拥而进时没将门带上。他就装着关门探身向屋外看了一眼,没看到白雪。“就你们四人?”他不禁问。
“难道还不够?”张亮反问。
他心想:足够了,你们四人对付我一人足够了。
张亮说:“走吧。”(如果有白雪,这话应该是她说的。)
“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到了那里你就会知道了。”
他说:“我还没刷牙。”说完他立刻惊愕不已。他情不自禁地重复了睡梦中那句话。
“走吧。”张亮说着打开了房门,而朱樵与汉生则在两旁架住了他的胳膊。(与睡梦中一模一样)。
“我们要带你去一个叫你大吃一惊的地方。”走到楼下时张亮这样说。但是楼下没有很多人围观,只有三四个人在走动。
朱樵和汉生一直架着他走,张亮和亚洲走在前面。他感到朱樵和汉生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用劲了。
这时张亮突然叫了起来:“从前有座山。”然后朱樵也叫道:“山上有座庙。”接着是汉生:“庙里有两个和尚。”亚洲是片刻后才接上的:“一个老和尚一个小和尚。”
随后张亮对他说:“轮到你了。”
他迷惑地望着张亮。“你就说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他犹豫了一下,才说:“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于是他们发疯般地笑了起来。张亮立刻又接上:“从前有座山。”
(朱樵)“山上有座庙。”
(汉生)“庙里有两个和尚。”
(亚洲)“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
显然轮到他了,但他仍没接上。因为走到了大街。他们五个人此刻都站在人行道上。张亮不满地催他:“快说。”他才有气无力地说:“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张亮很不高兴,他说:“你不能说得响一点。”随后他高声叫着:“从前有座山。”便横穿马路走了过去,朱樵和汉生此刻放开了他,也大叫着走了过去。接着是亚洲。
现在又轮到他了,他看到左边有一辆卡车正慢慢地驶过来。他知道等到他走到街中央时,卡车就会向他撞来。
是什么声音紧追不舍?他已经跑得气喘吁吁了,可那声音还在追着他,怎么也摆脱不了。
后来他在一根电线杆上靠住,回头望去。他看着那声音正从远处朝他走来,是父亲朝他走来。
父亲走到他面前,吃惊地问:“你怎么了?”
他望着父亲没有回答。心里想:没错,父亲是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只是比睡梦中出现得稍晚一些。
“你怎么了?”父亲又问。
他感到汗水正从所有的毛孔里涌出来,此刻他全身一片潮湿。父亲没再说什么,而是盯着他看。那时他额上的汗珠正下雨般往下掉,遮挡了视线。所以他所看到的父亲像是站在雨中。“回家去吧。”他感到父亲的手十分有力,抓住他的肩膀后不得不随他走了。“你已经长大了。”他听到父亲的声音在他周围绕来绕去,仿佛是父亲围着他绕来绕去。“你已经长大了。”父亲又说。父亲的声音在不绝地响着,但他听不出词句来。
他俩沿着街道往回走,他发现父亲的脚步和自己的很不协调。但他开始感到父亲的声音很亲切,然而这亲切很虚假。
后来,他没注意是走到什么地方了,父亲突然答应了一声什么便离开了他。这时他才认真看起了四周。他看到父亲正朝街对面走去,那里站着一个人。他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这人还朝他笑了笑。父亲走到这人面前站住,然后两人交谈起来。他在原处站着,似乎在等着父亲走回来,又似乎在想着是不是自己先走了。这时他听到有一样什么东西从半空中掉落下来,掉在附近。他扭头望去,看到是一块砖头。他猛然一惊,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幢建筑下。他抬起头来时看到上面脚手架上正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中年人,而且似乎就是那个靠在梧桐树上抽烟的中年人。他感到马上就会有一块砖头奔他头顶而来了。
那个人靠在梧桐树上,旁边是街道。虽然他没有抽烟,可一定是他。他想起来了,就是在这里白雪第一次向他暗示什么。那时他还一无所知,那时他还兴高采烈。刚才他逃离了那幢阴险的建筑,不知为何竟来到了这里。
他在离那人十来米远的地方站住,于是那人注意他了。他心想:没错,绝对是这个人。
……他慢慢朝这人走过去,他看到这人的目光越来越警惕了,那插在口袋里的手也在慢慢伸出来。而在街上行走的人都放慢脚步看着他,他知道他们随时都会一拥而上。
他走到了这人面前,此刻这人的双手已经放在胸前互相磨擦着,摆出一副随时出击的架势,那腿也已经绷紧。
他则把双手插进裤袋,十分平静地说:“我想和你谈谈。”
这人立刻放松了,他似乎还笑了笑,然后问:“找我?”
“是的。”他点点头。这人朝街上看看,仿佛完成了暗示。随即对他说:“说吧。”
“不是在这里。”他说,“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这人犹豫起来。他不愿离开这棵梧桐树,那是不愿离开正在街上装着行走的同伙。
他轻蔑地笑了笑,问:“你不敢吗?”
这人听后哈哈大笑,笑毕说:“走吧。”
于是他在前面慢慢地走了起来,这人紧随其后。他走得很慢是为了随时能够有效地还击他的偷袭。他这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开始纷乱起来。这意味着有几个人紧随在他身后。他没有回头张望,便说:“我只想和你一人谈谈。”
这人没有作声,身后的脚步声也就没有减少。他又说:“如果你不敢就请回去。”他听到他又哈哈笑了起来。
他继续往前走,走到一条胡同口时他站了一会,看到胡同里寂然无人才走了进去。这时他身后的脚步声单纯了。
他不禁微微一笑,然后朝胡同深处走去。这人紧跟在后。他知道此刻不能回头,若一回头这人马上就会警惕地倒退。所以他装着若无其事往前走,心里却计算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稍远了一点。于是他悄悄放慢步子,这人没有发现。
现在他觉得差不多了,便猛地往下一蹲,同时右腿往后用力一蹬。他听到一声惨叫,接着是趔趄倒退和摔倒在地的声音。他回头望去,这人此刻脸色苍白地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腹部痛苦不堪。他这一脚正蹬在他的腹部。
他走上几步,对准他的脸又是一脚,这人痛苦地呻吟一声,便倒在地上。“告诉我,你们想干什么?”他问。
这人呻吟着回答:“让张亮他们把你带到马路中央,用卡车撞你。”“这我已经知道。”他说。
“若不成功就由你父亲把你带到那幢建筑下,上面会有石头砸下来。”“接下去呢?”他问。那人仍然靠在梧桐树上,这时他的手伸进了胸口的口袋,随后拿出一支香烟点燃抽了起来。
肯定是他(他想)。但是他一直没有决心走上去。他觉得如果走上去的话,所得到的结果将与他刚才的假设相反。也就是说躺在地上呻吟的将会是他。那人如此粗壮,而他自己却是那样的瘦弱。此刻那人的目光不再像刚才那样心不在焉,而是凶狠地望着他。于是他猛然发现自己在这里站得太久了。
“你知道吗?”白雪说。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走到白雪家门口了。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