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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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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吃药?” 

  岛本微微点头,委实微乎其微,几乎分辨不出。看来这已是她能完成的最大动作了。我摸她的大衣袋,里面有钱夹和带匙扣的几把钥匙,但没有药。接着我打开挎包。包的内格袋里有个纸药袋,里面有四粒胶囊,我拿出给她看:“是这个?” 

  她眼珠不动地点了下头。 

  我放倒椅背,张开她的嘴,塞进一粒胶囊。可是她口腔干得沙啦沙啦的,根本不可能将胶囊送入喉咙里。我四下打量,看有没有类似饮料自动售货机那样的东西,但没有见到。而要上哪里去找,又没有时间。附近带水气的东西惟独雪。幸好雪这里要多少有多少。我下了车,挑选檐下看上去还干净的已变硬的雪,放进岛本戴的毛线帽里端回。我先含入自己口中一点儿。含化要花时间。含着含着,舌尖便没了感觉,却又想不出别的办法。含化后分开岛本的嘴唇,嘴对嘴送进水去。送罢捏住她的鼻子,硬让她把水咽下。她有些呛,但到底咽了进去。如此反复几次,看样子总算把胶囊冲进了喉咙。 

  我看那药袋,上面什么也没写,药名也好姓名也好服用须知也好一概没写。我有些纳闷,药袋上一般该注明这些以防误服才是,也好让人服用时心中有数。但不管怎样,我又把纸袋放回挎包内格袋,观察她的反应。什么药固然不知道,什么病也不晓得,但既然她这样随身携带,想必自有其效用。至少这并非突发事态,而是在某种程度上有所预知的。 

  大约十分钟后,她脸颊上终于一点点泛出了红晕。我把自己的脸颊轻贴上去,尽管微乎其微,但毕竟原有的温照失而复来了。我舒了口气,身体靠在椅背上。总算幸免于死了。我抱着她的肩,不时对贴脸颊,确认她缓缓地返回此侧世界。 

  “初君,”岛本用低低的干涩的声音叫我。 

  “喂,不去医院可以么?若去医院才行,急诊部还是找得到的。” 

  “不用去的。”岛本说,“已经没事了,吃了药就好。再过一会就恢复正常,别担心。 

  对了,时间不要紧?不快点去机场要误机的。” 

  “不怕,时间就放心好了。再静静待上一会儿,镇定下来再说。” 

  我用手帕擦她的嘴角。岛本拿过我的手帕,盯视了一会儿,说:“你对谁都这么亲切?” 

  “不是对谁都这么,”我说,“因为是你。并非对谁都亲切。我的人生实在太有限了,不可能对谁都亲切。假如不太有限,我想我会为你做很多很多。但不是那样。” 

  岛本把脸转向我,凝然不动。 

  “初君,我可不是为了耽误飞机才故意这么做的。”岛本小声说。 

  我惊讶地看着她,“当然,不说我也知道。你情况不妙,没办法的事。” 

  “抱歉。” 

  “不必道歉。又不是你的错。” 

  “可我拖了你的后腿。” 

  我抚摸她的头发,弓身轻吻她的脸颊。可以的话。我真想把她整个人紧紧搂住,以我的肌肤确认她的体温。但我不能那样。我只吻了她的脸颊。她的脸颊暖暖的、软乎乎的、湿湿的。“用不着担心,最后一切都会顺利的。” 

  到机场还汽车时,乘机时间早已过了。所幸飞机推迟起飞,飞往东京的航班还在跑道上没有上客。我们一下子放下心来。可是这回要在机场等一个多小时。服务台说是检查引擎的关系,更多的情况他们也不知晓。“不知要检查到什么时候。我们什么也不知道。降落时开始稀稀落落下起雪来,现在越下越大。瞧这光景,不起飞都大有可能。” 

  “今天要是回不了东京,你可怎么办呢?” 

  “不要紧,飞机肯定会起飞的。”我对她说。当然谁也没有把握保证飞机起飞。想到万一出现那种情况,我心里沉甸甸的。那样一来,我势必要巧妙地编造托辞,用来解释自己为什么跑来石川县。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慢慢考虑不迟,当务之急是考虑岛本。 

  “你怎么样?万一今天回不到东京的话?”我问岛本。 

  她摇摇头,“我你就别牵挂了。”她说,“我怎么都成。问题是你,你怕很为难吧?” 

  “多多少少。不过你不必放在心上,又不是一定飞不成。” 

  “没料想会发生这样的事。”岛本用仿佛说给自己听的沉静的声音说,“只要有我,周围保准发生莫名其妙的事,总是这样。我一参与,事情就全乱套,原本顺顺当当的局面会突然走投无路。” 

  我坐在候机厅的椅子上,考虑航班取消时必须打给有纪子的电话。我在脑海里排出种种辩解用词。恐怕无论怎么解释都终归无济于事,口称参加游泳俱乐部活动星期天一早离开家门,却被大雪封在石川县机场,无法自圆其说。倒是可以说“出得家门忽然想看日本海,所以直接去了羽田机场”,不过未免过于滑稽。与其那么说,倒不如索性什么也不说。或者不如干脆实话实说。如此思来想去,我愕然察觉到自己内心竟在期待飞机不起飞,在盼望被雪困在这里不动,在希求自己同岛本单独来此一事被妻子发现。而我将毫不辩解,不再说谎,就和岛本留在这里。往下只消随波逐流即可。 

  最终,飞机在延误一个半小时后起飞了。在飞机上,岛本一直靠在我身上睡觉或闭目合眼。我伸出胳膊搂着她的肩。看上去她好像睡着还在不时地哭。她始终默不作声,我也缄口不语。我们开口已是在飞机进入着陆状态之后了。 

  “喂,岛本,你真的没事儿了?”我问。 

  她在我的臂弯中点头道:“没事儿,吃了药就没事了。别介意。”她把头轻轻搭在我肩上。“什么也别问,别问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 

  “好好,什么也不问。”我说。 

  “今天实在谢谢了。” 

  “谢今天什么?” 

  “谢你领我出来,谢你嘴对嘴喂水,谢你容忍了我。” 

  我看她的脸。她嘴唇——刚才我喂水的嘴唇就在我眼前,看上去希望我再来一次。双唇微微张开,露出整齐莹白的牙齿。喂水时稍稍碰及的那柔软的舌头感触我仍记得。看着那嘴唇,我呼吸变得甚为困难,什么都考虑不成,浑身火烧火燎。我知道她需要我,而我也需要地。但我设法克制了自己。我必须在此止步。再往前去,很可能再也退不回来。但止步需付出相当大的努力。 

  我从机场往家里打电话。时间已是八点半。 

  “对不起,晚了。一时联系不上。这就回去,过一个小时到。”我对妻说。 

  “一直等你来着,后来实在耐不住,就先吃了。倒是火锅。”妻说。 

  我让岛本坐进我放在机场停车场的宝马,“送到哪里合适?” 

  “可以的话到青山下来,从那里一个人随便回去。”岛本说。 

  “一个人真能回去?” 

  她微笑着点点头。 

  在外苑驶下首都高速之前,我们几乎没有开口。我用低音量听亨德尔的风琴协奏曲磁带,岛本双手整齐地并放在膝头,一动不动地眼望窗外。由于是星期天夜晚,周围的车上都是去哪里游玩归来的一家老小。我比平时频繁地上上下下换挡。 

  “嗳,初君,”快到青山大街时岛本开口了,“那时我这么想来着:飞机不起飞就不起飞吧。” 

  我想说我也那么想来着,但终于没说出来。口腔干得沙沙响,话语无法脱口而出。我只是默默点头,轻握一下她的手。我在青山一丁目拐角处停车让她下来——她要在此下车。 

  “再去见你可好?”下车时岛本小声问道,“还没讨厌我?” 

  “等你。”我说,“过几天见。” 

  岛本点了下头。 

  我沿着青山大街驱车前行。假如再也见不到她,脑袋肯定得出故障。她一下车,世界都好像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了。 

11 
  和岛本去石川县回来后的第四天,岳父打来电话,说有要事相商,问我明天中午能不能一起吃饭。我说可以可以。不过老实说我有点吃惊,因为岳父是个非常忙的人物,极少同工作关系以外的人吃饭。 

  岳父的公司半年前刚从代代木迁到四谷一座七层新楼。那楼虽是公司财产,但公司只用上面两层,下面五层租给别的公司以及餐馆店铺。来这里我还是头一次。一切都是新的,闪闪发光。大厅是大理石地面,天花板很高,硕大的瓷瓶里插满鲜花。在六楼下得电梯,接待处坐着一个足可以出任夏普形象大使的秀发女孩,用电话将我的姓名告知岳父。电话机是深灰色的,形状像是带计算机的自由转接型。随后她灿然一笑,对我说:“请,总经理在办公室等您。”笑容非常华丽,但同岛本相比多少有些逊色。 

  总经理室在最上层。通过大玻璃窗可以将市容尽收眼底。景色虽不能说令人心旷神怡,但室内采光好,面积绰绰有余。墙上挂着印象主义画,画的是灯塔和船。似乎出自修拉(译注:修拉:法国新印象主义画家(1859—1891)。)笔下,有可能是真品。 

  “形势看来不错嘛。”我对岳父说。 

  “不坏。”说着,岳父站在窗旁手指外面,“是不坏,并将越来越好,眼下正是发财的时候。对我们这行当来说,是二三十年才有一次的天赐良机,现在发不了财就没机会发了。 

  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建筑业我是门外汉。” 

  “喏,从这里看一眼东京城好了。看见到处都有空地吧——就像掉牙似的这一点那一块什么也没建的空地皮。从高处看一清二楚,走路是看不出的。那就是旧房旧楼拆出来的。近来地价飞涨,以前那样的旧楼渐渐没了收益。旧楼收不来高房租,租客数量也在减少,所以需要新的更大的空间。就拿私有房来说,城区地价一涨,固定资产税和继承税就付不起,就要卖掉,卖掉城里房子搬去郊外。买那类房子的基本上是专业不动产商,那帮小子拆除原来的旧房,建造更能有效利用的新楼。就是说,那一带的空地往下要接二连三地竖起高楼大厦,而且就在这两三年内,两三年工夫东京就要一改旧观。资金没问题,日本经济生机勃勃,股票节节上扬。银行的钱绰绰有余,有地抵押银行就借钱给你,借多少都不在话下。只要有地,钱随便你花。所以楼一座接一座拔地而起。建楼的是谁?当然是我们,当然!” 

  “原来如此。”我说,“不过建那么一大堆楼,东京究竟会怎么样呢?” 

  “会怎么样?会更朝气蓬勃,更美观气派,更方便快捷嘛!市容这东西,是如实反映经济形势的一面镜子。” 

  “更朝气蓬勃更美观气派更方便快捷固然不坏,我也认为挺好。问题是现在东京城都车满为患了,楼再增加,那可真要寸步难行了。下水道都很麻烦,下点雨就得往外冒水。再说,所有高楼大厦夏天一齐开空调,电恐怕都不够用。而电是靠烧中东石油发出来的,再来一场石油危机怎么办?” 

  “那是日本政府和东京都考虑的事,我们不是为此大把大把纳税了吗!让东大毕业的官僚们绞尽脑汁去好了。那些家伙总那么神气活现派头十足,就像在说是他们在驱动国家。所以偶尔开动一下那颗高档脑袋考虑考虑问题也是可以的嘛!与我无关,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泥水工,有人求盖楼就是——这就叫做市场原理,是吧?” 

  对此我没表示什么。毕竟不是来跟岳父讨论日本经济态势的。 

  “算了,别再谈深奥东西了,先填肚皮去吧,肚子瘪了。”岳父说。 

  我们钻进带电话的宽体黑色梅赛德斯,来到赤坂一家鳗鱼餐馆,被让进里面一个单间,两人面对面吃鲤鱼喝清酒。因是中午,我只象征性地喝一点点,岳父却喝得相当快。 

  “那么,要商量什么事呢?”我切入正题。若是糟糕事,还是先听了好。 

  “其实是有事相求。”他说,“啊,倒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想借你的名字一用。” 

  “借名字?” 

  “这次想办一家新公司,需要一个名义上的创办人。虽说如此,也并不需要什么特殊资格,只消名字出现在那里即可。不给你添任何麻烦,而相应的礼金我是一定给的。” 

  “不用什么礼金。”我说。“真有必要,名字怎么借都无所谓。可那到底是什么公司呢?既然作为创办人之一连署名字,那么这一点还是想了解了解。” 

  “准确说来,什么公司也不是。”岳父说,“对你我才直言不讳:那公司什么也不做,徒有其名罢了。” 

  “总之就是‘幽灵公司’了?PaPe pany,tunnel公司。” 

  “啊,算是吧。” 

  “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少纳税?” 

  “不是。”他难以启齿似的说。 

  “好处费?”我一咬牙问道。 

  “差不多。”他说,“的确不是光明正大的事,但做我们这个买卖多少还是需要的。” 

  “若弄出什么问题我怎么办?” 

  “办公司本身是合法的。” 

  “问题在于那公司干什么。” 

  岳父从衣袋里取出香烟,擦燃火柴,朝天吐了一口烟。 

  “问题不至于有什么问题的。况且就算出现什么问题,谁一眼都会看出你不过出于对我的情面才借名字一用罢了——老婆的父亲相求,没办法拒绝。没有人会怪罪你。” 

  我就此思索了片刻。“那好处费到底流去哪里呢?” 

  “还是不知道为好。” 

  “我想就市场原理知道一下具体内容,”我说,“流去政治家那儿?” 

  “那也多少有点儿。” 

  “是官僚?” 

  岳父把烟灰抖落在烟灰缸里,“喂喂,那么干可就成贿赂了,手要给拗勘到背后去的!” 

  “不过同业界多多少少全都干的吧?” 

  “或多或少。”岳父现出为难的神色,“在手不至于拗到背后的限度内。” 

  “暴力团那边呢?收买地皮时那伙人怕是有用的。” 

  “那没有。我向来瞧不上那帮家伙。我不干垄断收买地皮的名堂。那倒是赚钱,但不干。我只是建造地皮上面的。” 

  我喟叹一声。 

  “这类事你肯定不中意的。” 

  “中意也罢不中意也罢,反正您是把我打入算盘才往前铺展的吧?以我答应为前提?” 

  “那是那是。”他有气无力地一笑。 

  我叹口气说:“我说爸爸,坦率地说我是不大喜欢这类事情的。倒不是说要纠正社会不良风气,您也知道,我是过着普普通通生活的普普通通的人。可能的话,不想卷入背阴处的事情里去。” 

  “这个我也清楚,”岳父说,“清清楚楚。所以这边就交给我办好了。反正绝对不会做给你添麻烦的事。如果那样做,结果必然给有纪子和外孙女们也添麻烦。我是不可能那么做事的。你也该知道我是多么疼爱女儿和外孙女吧?” 

  我点点头。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处于可以拒绝岳父的立场。这么想着,心情沉重起来。我在被这世界一点一点拉下水去。这是第一步。这次就认了,但往下没准还有别的什么找到头上。 

  我们又继续吃了一会。我喝茶,岳父仍以很快的频率喝酒。 

  “喂,你三十几了?”岳父突然问。 

  “三十七。” 

  岳父定睛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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