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爸爸妈妈-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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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是一个上好的脚伕,鸡叫头遍启程,夜半时分回家,往返九十里山路,二百斤山货便从山里驮到镇上,百十斤油盐又从镇上驮进山里。这虽然是一种低廉的劳动力交换,甚至有些卑贱,但毕竟可以换回几个子儿买回几支铅笔几个写字本,父亲也就乐此不疲。而每当这时,我心中总有几簇簇火苗燃着,学业上哪怕是碰到天大的困难,也只是蜡烛般化为光明,我的学业是一天天拔节向上,父亲双肩上的茧巴则结了一层又一层,背间的肉瘤也添了一圈又一圈。我至今还保存着父亲当年用过的一个背篓,篓口用铁丝绑扎着,在背篓与人体接触的地方,厚实的帆布套硬是磨破了一个大洞,麻线绗过的谷草多已脱落,裸露出魔鬼一般狰狞的竹篾。这是多么不平凡的一个背篓啊!
我推想,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说不准也是驼背。驼背本不是生成于母腹之中,父亲不就曾经是祖母引以为骄傲的骨架儿像旗杆那样树着么?驼背应该是历史塑造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从母腹中跌落某个驿站时,即使拥有过紫檀一般的脊骨,刺槐一般的腰杆,但是,历史与生活的重荷死压在父亲、爷爷的肩上,这脊骨这腰杆又如何能舒展其活力,张扬其生命?由此我想到一个更深刻更重大的历史命题。鲁迅先生写道:“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鲁迅在这里所说的“中国的脊梁”,除了那些顶天立地的钢筋铁骨之外,是不是还涵盖了如我父亲,如我爷爷及爷爷的爷爷们那样的弓腰驼背呢?是的,肯定是的。
第九部分:父亲的礼物父亲的礼物
郭栋
居家干活儿,丢了老爸的钳子。
结婚时,老爸郑重其事地送我四件宝:锤子、钳子、扳子和螺丝刀(一个十字的,一个一字的)。我没想到老爸送了这四件家伙,一晃二十年了。老爸当医生,当年村子里的一位秀才给他起了名字“墨池”。父亲这一辈金木水火土,从水,大概是墨池的原因,父亲这一辈就数他有文墨,写一手好字,常常因为字的问题教训我和哥哥。但是父亲并未送文房四宝之类,而送了四件工具。老爸说,你们自己过日子,这东西可少不了。老爸特爱鼓弄些机械的活计,修个自行车、弄电灯和桌椅板凳之类。当时,老爸还补送了我一件家什——木锯,他自己制作的,我早用坏了。老爸还有个工具箱,所有家什摆放得整整齐齐。其实,老爸在医院里也鼓弄这几大件,只不过号小精致一些。你想,一个人在医院鼓弄小号的,回到家里鼓弄大号的,是不是挺有趣?
自己过日子才体会到这几个家什的好处。其实,从猿到人就是对工具的革新与进步,人类用工具创造了历史,即马克思所说的“内在固有尺度”,没有工具人类又何谈创造。在人类使用的所有工具中,这四大件使用频率大概最高,埃菲尔铁塔不过也是用扳子装上的。老爸送礼物可是用心良苦。结婚二十年了,就这四个家什用起来得劲儿。家里总要修修补补一番的嘛。它静静地为你服务,同你诉说,让你慢慢地体会它的美好。这四大件是男人的“家”,再加上女人那一半,大概就有了幸福家庭的音节。
这四个家什,老爸还时常问起。我回答稍有迟疑,老爸就会问:丢了哪一件?哪件不好用了?而我也知道一旦丢了,老爸非得亲自买一把给我不可,而且他对工具的性能、品牌了如指掌。这次我真的把钳子丢了。那是一个中号的钳子,钢口很好,用着也灵活,咬起铁丝来一点都不含糊。这二十年,锤子头掉了好几次,我都修好了。活扳子还在,不过有些不灵活了。一字螺丝刀十年前就用坏了,早换了新的;十字螺丝刀一直用着。丢了老爸的钳子还真别扭,再买新的总没它那么适手。老爸老了,但还是爱干锤子、钳子、扳子和螺丝刀之类的活计。离休在家,他只干大号的家伙,不再干小号的了。但干起来还是那么精细、利索和在行。可能是老了,眼神不好使,找起来不便,他不再用工具箱了。而是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平台的一角,随用随拿,井然有序。
家居过日子,有许多事要自己动手,少了别的东西还行,可少不了这四大件。要学会生活——老爸时常这样告诫我。父亲的礼物,告诉了我生活的朴实和使用工具的乐趣。西方中产阶级有“动手一族”,大概就类似北京的家居超市——宜家,买回家具都要自己装配上,让你体会干活儿、摆弄工具的乐趣。
那年去满洲里,我买了件全铜的小锤头,手柄处套着大小四个螺丝刀,俄罗斯产的,挺精美,送给了老爸。老爸说:样子货,不实用。
第九部分:父亲的礼物渔父(1)
父亲,你想过我吗?
“虽然只做了十三年的父女就恩断缘尽,他难道从来不想?”我常自问。然而,“想念”是两个人之间相互的安慰和体贴,可以从对方的眉眸、音声、词意去看出听出感觉出,总是面对面的一桩人情。若是一阴一阳,且远隔了十一年,在空气中,听不到父亲唤女儿的声音;在路途上,碰不到父亲返家的身影,最主要的,一个看不到父亲在衰老,一个看不到女儿在成长,之间没有对话了,怎么去“想”法?若各自有所思,也仅是隔岸历数人事而已。父亲若看到女儿在人间路上星夜独行,他也只能看,近不了身;女儿若在暴风雨的时候想到父亲独卧于墓地,无树无檐遮身,怎不疼?但疼也只能疼,连撑伞这样的小事,也无福去做了。还是不要想,生者不能安静,死者不能安息。
好吧!父亲,我不问你死后想不想我,我只问生我之前,你想过我吗?
好像,你对母亲说过:“生个囝仔来看看吧!”况且,你们是新婚,你必十分想念我——哦!不,应该说你必十分想看看用你的骨血你的筋肉塑成的小生命长得是否像你?大概你觉得“做父亲”这件事很令人异想天开吧!所以,当你下工的时候,很星夜了,屋顶上竹丛夜风安慰着虫唧,后院里井水的流咽冲淡蛙鼓,鸡埘已寂,鸭也闭目着,你紧紧地掩住房里的木门,窗棂半闭,为了不让天地好奇,把五烛光灯泡的红丝线一拉,天地都躺下,在母亲的阴界与你的阳世酝酿着我,啊!你那时必定想我,是故一往无悔。
当母亲怀我,在井边搓洗衣裳,洗到你的长裤时,有时可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酸梅或腌李,这是你们之间不欲人知的体贴,还不是为了我!父亲,你一个大剌剌的庄稼男人,突然也会心细起来,我可以想象你是何等期待我!因为你是单传,你梦中的我必定是个壮硕如牛的男丁。
可是,父亲,我们第一次谋面了,我是个女儿。
日 日 哭
母亲的月子还没有做完,你们还没有为我命名,我便开始“日日哭”——每天黄昏的时候,村舍的炊烟开始冒起,好像约定一般,我便凄声地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似地,让母亲慌了手脚,让阿嬷心疼,从床前抱到厅堂,从厅堂摇到院落,哭声一波一波传给左邻右舍听。啊!父亲,如果说婴儿看得懂苍天珍藏着的那一本万民宿命的家谱,我必定是在悔恨的心情下向你们哭诉,请你们原谅我、释放我,还原我回身为那夜星空下的一缕游魂吧!而父亲,只有你能了解我们第一次谋面后所遗留的尴尬:我愈哭,你愈焦躁,你虽褓抱我,亲身挽留我,我仍旧抽搐地哭泣。终于,你恼怒了,用两只指头夹紧我的鼻子,不让我呼吸,母亲发疯般掰开你的手,你毕竟也手软心软了。父亲,如果说婴儿具有宿慧,我必定是十分欢喜夭折的,为的是不愿与你成就父女的名分,而你终究没有成全我,到底是什么样的灵犀让你留我,恐怕你也遗忘了。而从那一次——我们第一次的争执之后,我的确不再哭了,竟然乖乖地听命长大。父亲,我在聆听自己骨骼里宿命的声音。
前 寻
我畏惧你却又希望亲近你。那时,我已经可以自由地跑于田埂之上、土堤之下、春河之中。我非常欢喜嗅春草拈断后,茎脉散出来的拙香,那种气味让我觉得是在与大地温存。我又特别喜爱寻找野地里小小的蛇莓,翻阅田埂上每一片草叶的腋下,找艳红色的小果子,将它捏碎,让酒红色的汁液滴在指甲上,慢慢浸成一圈淡淡的红线。我像个爬行的婴儿在大地母亲的身上戏耍,我偶尔趴下来听风过后稻叶窸窸窣窣的碎语,当它是大地之母的鼾声。这样从午后玩到黄昏,渐渐忘记我是人间父母的孩儿。而黄昏将尽,竹舍内开始传出唤我的女声——阿嬷的、阿姆的、隔壁家阿婆的,一声高过一声,我蹲在竹丛下听得十分有趣,透过竹竿缝看她们焦虑的裸足在奔走,不打算理,不是恶意,只有一点不能确信她们所唤的名字是不是指我?若是,又不可思议为什么她们可以自定姓名给我,一唤我,我便得出现?我唤蛇莓多次,蛇莓怎么不应声而来呢?这时候,小路上响起这村舍里惟一的机车声,我知道父亲你从市场卖完鱼回来了,开始有点怕,抄小路从后院回家,赶快换下脏衣服,塞到墙角去,站在门槛边听屋外的对话:
“老大呢?”你问,你知道每天我一听到车声,总会站在晒谷场上等你。
阿嬷正在收干衣服,长竹竿往空中一矗,衣衫纷纷扑落在她的手臂弯里,“ 到不知晓回来,叫半天,也没看到囝仔影。”我从窗棂看出去,还有一件衣服张臂粘在竹竿的末端,阿嬷仰头称手抖着竹竿,衣服不下来。是该出去现身了。
“阿爸。”扶着木门,我怯怯地叫你。
阿嬷的眼睛远射过来,问:“藏去哪里?”
“我在眠床上困。”说给父亲你听。你也没有正眼看我,只顾着解下机车后座的大竹箩,一色一色地把鱼啊香蕉啊包心菜啊雨衣雨裤啊提出来,竹箩的边缝有一些鱼鳞在暮色中闪亮着,好像鱼的魂醒来了,地上的鱼安静地裹在山芋叶里,海洋的色泽未褪尽,气味新鲜。
“老大,提出井边洗。”你踩熄一支烟,喷出最后一口,烟袅袅而升,如柱,我便认为你的烟柱擎着天空。
我知道你原谅我的谎言了,提着一座海洋与一山果园去井边洗,心情如鱼跃。
第九部分:父亲的礼物渔父(2)
我习惯你叫我“老大”,但是不知道为何这样称呼我?也许,我是你的第一个孩子;也许,你稍稍在自我补偿心中对男丁的想望;也许,你想征服一个对手却又预感在未来终将甘拜下风。你虽为我命名,我却无法从名字中体会到你的原始心意,只有在酒醉的夜,你醉歪沙发上,用沙哑而挑战的声音叫我:“老——大,帮——我脱鞋——”非常江湖的口气。我迟疑着,不敢靠近你那酒臭的身躯,你愤怒:“听到没?”我也在心底燃着怒火,勉强靠近你,抬脚,脱下鞋,剥下袜子,再换脚,你的脚趾头在日光灯下软白软白地,有点冲臭,把你的双脚扶搭在椅臂上,提着鞋袜放到门廊上去,便冲出门溜去稻田小路上坐着。我很愤怒,朝墨黑的虚空丢石头,石头落在水塘上:“得拢!”月亮都破了。只有这一刻,我才体会出你对我的原始情感:畏惧的、征服性的,以及命定的悲感。
然而,我们又互相在等待、发现、寻找对方的身影。
夏天的河水像初生育后的母乳,非常丰沛。河的声音喧哗,河岸的野姜花大把大把地香开来,影响了野蕨的繁殖欲望,蕨的嫩缨很茂盛,一茎一茎绿贼贼地,采不完的。不上学的午后,我偷偷用铁钉在铝盆沿打一个小孔,系上塑胶绳,另一头绑在自己的腰上,拿着谷筛,溜去河里摸蛤蜊。“扑通!”下水,水的压力很舒服,我不禁“啊啊啊!”地呼气,河砂在脚指缝搔痒、流动,用脚指一掘,就踩到蛤蜊了,摸起来丢在铝盆,“咚!咚!咚!”蛤蜊们在盆里水中伸舌头吐砂,十分顽皮,我一粒一粒地按它们的头,叫它们安静些。有时,筛到玻璃珠、螺丝钉、纽扣,视为珍宝,尤其纽扣。我可以辨认是哪一家婶子洗脱的扣子,当然不还她,拿来缝布娃娃的眼睛。啊!我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同伴,但拥有一条奔河,及所有的蛤蜊、野蕨、流砂。这时候,远方竹林处传来你的摩托车声,绝对是你的,那韵律我已熟悉。我想,我必须躲起来,不能让你发现我在玩水。但是这一段河一览无遗,姜叶也不够密,我只得游到路洞中去藏,等待你的车轮碾过。我有种紧张的兴奋,想吓你,当你的车甫过时,大声喊你:“阿——爸啊!”然后躲起来,让你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偷看你害怕的样子:你也许会沿着河搜索,以为我溺死了,刚刚是回魂来叫你,你也许会哭,啊!我想看你为我哭的样子……来了,车声很近了,准备叫,“轰轰轰……”,车轮碾过洞的路表,河波震得我麻麻的,我猛然从水中蹿出,要叫,刹那间心生怀疑,车行已远……那两个字含在嘴里像含着两粒大鱼丸,喘不过气,我长长地叹一口气,把那两字吐到河水流走。叫你“阿爸”好像很不妥帖,不能直指人心,我又该称呼你什么?才是天经地义的呢?一身子的水在牵牵挂挂,滴到河里像水的婴啼,我带着水潜回河中,不想回家去帮你提鱼提肉,连对“父亲”的感觉也模糊了,夏河如母者的乳泉,我在载浮载沉。然而,为何是你先播种我,而非我来哺育你?或者,为何不能是互不相识的两个行人,忽然一日错肩过,觉得面熟而已?我总觉得你藏着一匹无法裁衣的情织锦,让我找得好苦?
迟归的夜,你的车声是天籁中惟一的单音。我一向与阿嬷同床,知道她不等你归来则不能睡,有时听到她在半睡之中自叹自艾的鼻息,也开始心寒,怕你出事。你的车声响在无数的蛙鸣虫唧之中,我才松了心,与世无争。你推开未闩的木门进入大厅,跨过门槛转到阿嬷的房里请安,你们的话中话我都听进耳里,你以告解的态度说男人嗜酒有时是人在江湖不得不,有时是为了心情郁促。阿嬷不免责备你,家里酿的酒也香,你要喝几坛就喝。也免得妻小白白担了一段心肠。这时,阿姆烧好了洗澡水,也热了饭汤,并请你亲自去操刀做生鱼片。一切就绪,你来请阿嬷起身去喝一点姜丝鱼汤。掀起蚊帐,你问:
“老大呢?”
“早就困去罗。”
你探进来半个身子,拨我的肩头叫:
“老大的——,老大的——,起来吃としみ!”
我假装熟睡,一动也不动。(心想:“再叫呀!”)
“老大的——”
“困去了,叫伊做啥?”阿嬷说。
“伊爱吃としみ。”
做父亲的摇着熟睡中女儿的肩头,手劲既有力又温和,仿佛带着一丁点权威性的期待,及一丁点怕犯错的小心。我想我就顺遂你的意思醒过来吧!于是,我当着那些蛙们、虫群、竹丛、星子、月牙……的面,在心里很仁慈地对着父亲你说“起来吧!”
“做啥?阿爸。”我装着一脸惺忪问你。
“吃としみ。”说完,你很威严地走出房门,好像仁尽义至一般。
但是,父亲,你寻觅过我,实不相瞒。
第九部分:父亲的礼物手温(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