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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破壁记 陈登科-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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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斐娇嗔了一声:“我自己给安东打电话!”说着,真的拿起电话筒就要拨号。
  昔憬按住了她的手:“算了!我这位夫人就是安东介绍给我的,……他有点要求,我会拒绝么……”
  秦斐高兴得跳了起来,也不顾何亮在场,拉住昔憬的手:“你太好了!真好!真是我的好老头儿……我都能想象得出,那边是怎么样的气魄……我早就想到大工厂去演出,琢磨琢磨工人群众最喜爱看什么戏。”
  何亮也兴奋起来:“我也要求去……那座城市我去过,现在都盖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新房子,还有煤气……晦!象我们这样的人去,还不分给一套象样的单元?……”
  秦斐瞥了他一眼,何亮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讲话又带点假气了,便转了口道:“……当然!主要是去锻炼,改造……”
  秦斐和何亮,还有另外几个演员果然到安东那个市去了。正是我国工业战线经过大跃进之后,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时候。
  秦斐全身心地投入了火热的建设生活。隔个把月,回去看看昔憬和孩子们,讲起来几乎尽是工业建设的景象。“……你们没有见过我们那座轧钢厂,一个车间就有两里来路……
  “轧钢厂是什么样子你们看见过没有?我用一个形容词:‘金蛇狂舞’。
  “嗨!就这么年把工夫,几十里地的工业区都竖起来了。一座厂连一座厂,我原来对工业的知识,几乎是零,现在才晓得,就这么简单的一个火车轮子,要经过几十道工序……”
  这种时候,昔憬和孩子一面听得津津有味,一面就笑她:“听你的口气,倒象改行当技术员了……”
  秦斐就会感到格外自豪地说:“当技术员不够格。我经常跟班劳动当工人。安东管得我可严哩。每个月都要叫我们去干几天活。他还这样问我们:‘怎么样,社会主义可不是唱出来的!盖工厂造机器也不象你们在戏台上画布景那么容易吧?!‘”
  昔憬一听,会意地笑笑:“安东说得对。前两年,有些人头脑发昏了,真以为社会主义就象吹糖人那样容易……”
  孩子们便问道:“妈妈,你不当演员了?”
  秦斐笑道:“当然当呀!而且演的次数还要多,还要好!你想想看,工人劳动了一天,谁爱看叫人打磕睡的戏呢?”
  昔憬便问起何亮想编的那个剧本,秦斐笑道:“搁在抽屉里了,他现在一门心思想写一个反映安东的那一段斗争的故事,天天都找夏雯,夏雯都烦了……”
  昔憬淡淡一笑:“都怪我那天多喝了几盅!”
  秦斐说:“现在本子在我这里。我请几个作家帮忙改,我自己也学着点。他们改一场,我抄一场……”
  昔憬笑道:“你现在可真是大忙人了。又要当工人,又要做演员,又要当候补作家……”
  秦斐咯咯咯地笑起来,她的确感到生活得紧张,充实。她就象是一块海绵,浸润在革命、建设和工作的热潮中,随便挤出一滴思想上的水分,都是热乎乎的。
  她现在感到自己不只是一个歌唱社会主义的人,而且又是一个建设社会主义的人。
  新社会给她的生活带来的幸福,如果说刚开始时还只是象甜丝丝的蜜,那么,现在已酿成了浓浓的酒。她已经醉心于自己的工作了。
  一九六五年十月一日,她一天演出了三场。一场是上午,在市里的游园会上。一场是下午,在重型机械厂的建筑工地。第三场是晚上,就更有意思了,剧场是钢厂的露天仓库。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钢锭便是观众席,舞台是钢板焊接成的,天幕挂在桥式天车的大梁上。一边是奔腾的大江,一边是高耸入云的高炉。出铁的火光,照得半个天通红。秦斐看到这情景,面对着几万工人观众,想到就是他们用双手在建设走向现代化的祖国,画出了如此宏伟的图画,心情无限激动。她忘却了疲劳,唱得格外僚亮。一声声发自肺腑的赞歌,压过了出铁的钟声、火车的汽笛和码头上的喧闹。以至她唱完一曲之后,足足有两分钟鸦雀无声,人们还沉浸在感动之中,然后,掌声象汹涌澎湃的浪涛,淹没了一切。
  秦斐自己也惊异今天怎么会唱得这么好,海关的钟声代替她回答了,正好敲了十下。
  她笑了。在谢幕的时候,观众是不会懂得这位名演员心中想的是什么的。只有一个人例外,那是昔憬。
  秦斐一抬头,发现坐在第三排中间的昔憬,忽然脸上浮起一丝红晕。昔憬笑着朝她眨眨眼,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十字……秦斐这才想起,今天是他们结婚十五周年的纪念日。昔憬是特地赶来接她回去共同庆祝一番的。
  她慌忙走到后台,擦去脸上的油彩,对着镜子,想起十四岁刚踏进戏班子,第一次照镜子的情景,又情不自禁地做了个鬼脸。这次是对已经淡漠的悲惨经历的示威,意思是:去你的吧,那个年代!
  昔憬自己开着吉普车。秦斐坐在他身边。她望着昔憬的侧面,尽管他鬓角已经添了几丝白发,眼角已有了年月的皱纹,但似乎和才认识他的时候一样年轻。
  她唠叨个没完,尤其讲到刚才照镜子时那个鬼脸,笑得前仰后合:“去你的吧,那个时代……!昔憬,你看我比以前成熟多了吧!说实话,和你结婚的头几年,我常常提心吊胆。生怕那个吃人的旧时代又会回来。……今天,我才真正感到那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推推自己的爱人,“对吗?”
  昔憬也不时转过脸,望着她神采飞扬的脸,会心地微笑着:“过去,人家纪念结婚五十周年,叫金婚,二十五周年叫银婚,我们才十五年,叫什么?”
  秦斐大笑道:“叫钢婚,不锈钢……”她笑得都直不起腰了。但是突然一个大颠晃,汽车陷进一条沙沟里,……停下了。
  昔憬怎么摆弄轮子也只打空转,埋怨道:“看你,尽和驾驶员说话,陷在里面了……”
  秦斐若无其事:“那倒更有诗意,咱们就在这旷野度过这个有意义的一夜吧!”她把昔憬拉出了汽车,两个人就坐在挂着露水珠的草坡上,大口大口地吸着清新凉爽的空气……此刻,倒没有话了。朦胧的月色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着看着,秦斐禁不住地扑到昔憬怀里,紧紧搂抱着他,轻轻地说道:“你常常对我讲起鲁迅的一句名言:‘革命是要人活!’现在,我在心里掂起这句话的分量,活着,该是多么有意思啊……”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秦斐和所有热情、单纯的人一样,为这场革命欢呼,呐喊。她写大字报,贴大标语,走上街头,唱歌,喊口号,金嗓子也喊哑了。
  昔憬已经两个月没给她写一个字了。她虽然有点埋怨,可很快就宽恕他了。他是市委的监委书记,这当口,肯定忙得不得了。
  后来,小女儿写来一封信,说爸爸受到了冲击。秦斐马上写了一封信给昔憬:“……大概不需要我安慰你几句吧。毛主席说,受点冲击好嘛。你是老革命了,一定会相信群众,相信党……”虽然干巴巴的几句,但都是真心话。因为这里,群众也在冲击安东。虽然,她心里对有些人的做法看不惯,但坚信毛主席讲的一定是真理。大概象安东、昔憬那样的老同志是该洗一次热水澡了。
  写完信,封好,丢进邮筒,她就赶到剧场去化妆了。那天,她扮演《沙家浜》里的阿庆嫂,何亮演指导员郭建光。一感到后台那股特有的气息,就象战士听到冲锋号,工人听到了马达转动,秦斐也马上感到战斗的号召,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中演样板戏,更不敢怠慢。
  何亮已化好了妆,看到秦斐,便道:“秦斐,现在新改的《沙家浜》,郭建光是一号人物了。”
  秦斐只顾化妆,没有答理。
  何亮笑眯眯地说道:“你有意见吗?……不过,我倒觉得郭建光的戏一直没有卷在矛盾里,还不如原来的剧本。观众还是欢喜看阿庆嫂嘛……所以,我还是你的配角,你还是头牌……”
  秦斐看看表,没有时间和他搭讪了,匆匆走进更衣室,关门的时候,听到有人议论:
  “看她,美的!”
  “哼!文艺黑线的宠儿!”
  还没有等她弄清怎么一回事,一抬头不由大吃一惊。原来,已经有另外一个女演员化好了阿庆嫂的妆,正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看见秦斐,连招呼也不打,昂着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秦斐的脑子,轰了一下,闭上了眼,顿时觉得头昏目眩。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经过这种突如其来的头昏目眩了。好不容易使自己冷静下来,她跑出服装室,问何亮:“这……这是怎么回事?”
  何亮也吃了一惊:“这……我不和你搭档,简直连台步都不会走了!”他生气地拉着秦斐,要找文革委员会的主任问个究竟。可是还没有走,一伙杂七杂八的人来到后台,在墙上刷了几条大标语:
  “秦斐的伪装必须剥去!”
  “秦斐是地地道道的美女蛇!”
  顿时天昏地转,秦斐眼前金星直冒。她踉跄了一下,昏倒在何亮的肩上。
  等她醒来的时候,大标语,漫画,已经贴满了后台的每一个角落。
  何亮扶着秦斐,秦斐连忙推开他的手,拚命使自己镇静,内心还在责备自己的脆弱:“唉!我刚才不还在安慰昔憬么!”她噙住已汪到眼眶边的泪水,强作笑容:“老何……!我没什么!”
  何亮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道:“我们是老朋友了,我还不了解你?……群众运动嘛……”
  前台,开幕的锣声响了。乐队奏起了前奏曲。这乐曲对秦斐来说,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她呆呆地靠在柱子上,望着匆匆走来走去的舞台监督,演员,化妆员……没有一个人和她讲话。秦斐一下子变得不存在了,但她又确实存在,满墙都是秦斐的名字,还打着红叉叉。
  她失魂落魄,如痴如呆地走下了后台,走出了剧场,连脸上的油彩也没有抹去。
  路上的行人认得她的,悄悄议论。
  “这不是秦斐吗?”
  “你看她多辛苦,连油彩都没有擦……”
  “大概又要去赶另一场演出了……”
  秦斐什么也没听见,回到宿舍,灯也不开就扑到床上痛哭起来。眼泪和油彩,把一个洁白的枕头套染得污七八糟。
  第二天一早,秦斐醒过来,看见这么一个枕头套,又想哭又想笑。“唉!你呀,连这么一点冲击都受不了!”她凝望着端端正正挂在墙上的毛主席像,默默地叨念:“毛主席呀毛主席,没有您老人家,哪有我秦斐的翻身。您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哪能文质彬彬?……我决不责怪同志们。我有错。就一定认认真真检讨。”
  她打起精神,照样到剧团去上班。路上,看到安东正被一群造反派拉着游街,头上戴着高帽子,脸上却挂着一丝若无其事的微笑。安东也看见了秦斐,还调皮地朝她眨眨眼。这确是一种鼓舞,秦斐的步子迈得更快了。
  一跨进剧团,她已不象昨晚上那样惊惶,虽然铺天盖地都是贴她的大字报。她竭力使自己镇定自若,走进了文革委员会的办公室。
  文革委员会的主任是市文化局的副局长,一天到晚就象没有睡足觉,上眼皮下眼皮粘在一起,那几天更是眼球里布满了血丝。他看见秦斐进来,习惯地伸出手,但顿时,尴尬地缩了回去:“你找我……?”
  秦斐诚恳地说着一路上准备好了的话:“我欢迎同志们对我的冲击,决无半句怨言。希望领导上帮助我认识自己的错误,我准备写对自己的批判和检查……”
  那个副局长没有等她把话全部讲完,便急匆匆地想走:“秦斐同志……不!秦斐,我……我有事……你找何亮同志,他……他现在是文革委员会的副主任!”看见秦斐惊异的样子,他马上补充了一句,“这是昨天夜里定的……”
  秦斐吁了口气:“何亮?!阿弥陀佛……”
  白天见不到何亮的影子;晚上,他又要演出。秦斐几次想拉住他讲几句,可都插不上嘴。他现在成了大忙人。不过,何亮看秦斐那双期待的眼睛,不象别人不理不睬,还总是含蓄地示个眼色,意思是:“稍等等,我还会不理你吗?老朋友嘛!”
  秦斐总算得了点鼓励。
  可是,这一天,戏开场不久,大厅里闹起来了,一群观众哇哇嚷着:
  “退票!退票!”
  “我们要看秦斐的阿庆嫂……”
  “你们海报上不还是写着秦斐的名字嘛……”
  这一闹,后台也乱了起来。
  那个正在台上的阿庆嫂哭着跑到了后台来。何亮也气鼓鼓地叫道:“这是拆台嘛!”也不知道他在讲谁拆台,反正幕前幕后一片嚷嚷。后来发展到激烈的辩论:
  “秦斐是黑帮。”
  “胡扯!我们不是阿斗……”
  “她有问题。……”
  “有问题?什么问题,摆事实讲道理……”
  “你们看大字报……”
  “呔!这种大字报,除了血口喷人还是血口喷人!还亏是你们有文化的人写的呢……”
  “不行!退票!退票!”
  “不退票,把剧团给砸了……”
  秦斐蜷缩在天幕的后面,吓昏了……
  后台有些人在讲:“这帮流氓肯定是秦斐邀来保她自己的,不要脸!”
  一听这话,秦斐揭开天幕冲到台上,用几乎哭的声音,朝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喊道:
  “同志们……我求求你们!……我……不能演出!我在接受群众的批判……”她慌乱地朝下面摆着手,“我求求你们……也谢谢你们……”
  雪亮的灯光照着她晶莹的含着眼泪的大眼睛。
  台下的一群观众看见秦斐出来了,顿时欢呼起来:“秦斐!你唱一段,我们便算数!”
  “秦斐!唱呀!唱呀!”
  “怕什么!大胆地唱……”
  又有一部分人吹着惚哨,朝秦斐吐着唾沫。
  “快滚下去!”
  “谁要你这骚娘儿上来……”
  “嘘……”
  秦斐站在台上,脑子里嗡嗡响。她的所有的神经都麻木了,象白痴一样站着,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她听见两种不同的喊声愈来愈大,后来发展成为互相的咒骂,再后来是椅子劈劈啪啪折断的声音,双方竟打起架来。天幕和大幕都撕毁了,台上台下,一片惊恐的叫喊……
  从这件事以后,对秦斐的革命行动逐步升级了,她甚至成了挑动群众斗群众的罪魁祸首。
  批斗、游街、抄家……,秦斐都经历过了,每一种革命行动的第一次,都是使她胆战心惊的,但以后也处之坦然了。她每天都挂着一块五、六斤重的木牌,低着头站在刺骨的寒风里。第一次,她感到羞耻,甚至想一头撞在墙上死了拉倒,但后来竟会主动地把牌子套在颈子上。……有时,她突然产生了一瞬间的想法:我秦斐在旧社会还没有受到这样的侮辱呢!但一转眼,就会痛苦地谴责自己思想的犯罪,连忙嘴里叨念着毛主席的语录:“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于是,感到了一种安慰。宿舍里的箱箱柜柜,已经被戴着红袖章的什么造反派搜罗得干干净净,连一张小纸片都没有留下。……她反而舒了口气:“这下好了,总能证明我秦斐是好同志了。”所以,头几天,每到晚上回来一看这空落落的屋子,秦斐就感到难言的苦恼;每夜枕头都是湿的,而后来反而宽慰了,让他们检查吧!我的日记,昔憬和孩子们朋友们的信,哪一页不都流露出对党和社会主义的热爱。……
  这毕竟是革命!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的革命!是共产党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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