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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破壁记 陈登科-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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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霁顿时明白了。眼前这个方阿姨马上变得象《木木》中的女地主了。他掉过头便奔上楼,砰地关上了门,靠在门上,胸脯急剧地起伏。在他生活的调色板上,原来整整齐齐排列着的五颜六色,就象被一把刮刀刮了一下,霎时间,变得乱七八糟了……
  昔霁写信给妈妈,没有片言只字的回信。
  他要弟妹们搬回来,弟妹们不愿意。他们不愿意是有道理的。因为,现在他们是黑帮子女了,在这个环境里,到处受人歧视。
  可昔霁坚决不搬,一个人守着这个家。于是,天天听着方桂芝指天划地的骂街的嚷嚷。
  有时,是骂她的丈夫:
  “你这个不中用的窝囊货!多亏我在造反派里人头熟,没有牵连上你!你还怕昔憬回来给你小鞋穿么?呸!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现在,哪个黑帮家的小崽子不都撵进了黑帮大院?就你,还让昔霁守着四间屋,……哼!肉头,一辈子只配当个下三赖的小科长……”
  有时是骂女儿的:
  “……芸芸!你又想上楼去?……告诉你,你再敢和霁霁说一句话,我不揭了你的皮!”
  反正在这个女人嘴里,甜言蜜语和污言秽语,都是现成沾在两片嘴皮上的,要有多好听就有多好听,要有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她骂惯了,昔霁也听惯了。无非想要他们这一套七十四平方的房子。昔霁开始还气愤,还顶这个女人几句,后来反觉得有一种恶作剧式的痛快。只要那辆凤凰牌女车的铃声一响,方桂芝一回到家,他便有意地把桌子、柜子拉得咯咯直响。还敲敲这个,钉钉那个,惹得下面的骂声越厉害,他就越高兴,甚至会一个人哈哈大笑。
  但笑罢之后,昔霁总感到一种难言的苦闷和寂寞。学校在外地,这里几乎没有同学。院子里的小朋友即使想来玩,也都害怕这个方阿姨,而自己又不大愿意出门。
  芸芸许久没有上楼了。有一次,忽然悄悄地来敲昔霁的门。昔霁打开门,只见她手里抱着一只小狗,怯生生地说:“霁霁!你一定很寂寞吧。我给你送来一只‘木木’……”
  昔霁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我也快成了哑巴了!”
  他抱过小狗,便跑到厨房里,端来半碗稀饭。
  看着那条棕色的小狗舔着稀饭,昔霁一面抚摸着它的毛,一面问芸芸:“你哪里弄来的?”
  芸芸道:“我今天早上去买菜,在部队的营房边看到它正躺在篱笆边打哆嗦,我喊了它一声木木,它就跟我来了……”
  昔霁道:“真是木木?”
  芸芸道:“你不是最喜欢《木木》这篇小说么?我随便叫的,哪知道真灵。闹不好就是屠格涅夫的那只木木的孙子的孙子……”她笑了起来。
  昔界拨弄着木木的耳朵:“啊!还真可能是一条警犬呢。你看,身上没有一根杂毛。”
  芸芸道:“我不懂。反正可以陪陪你!”
  昔霁感激地去拉芸芸的手,芸芸脸红了,连忙缩了回来:“我要下去洗菜了……”
  昔霁有点失望:“就走?……你妈恨死我了吧!……你……你怎么一点也不象方阿姨?!”
  芸芸低下了头,半晌不说话,听到屋里的钟敲了十下,一怔,急急忙忙地跑了。一看她跑,木木也站了起来,跟着跑。芸芸拍拍它的头,说道:“木木,跟着霁霁,这儿就是你的家。乖乖的,听话,陪陪孤苦伶仃的霁霁……”说罢,便带上门走了。木木还依依不舍地用小爪子搔着门缝,汪汪地叫唤……
  昔霁叫道:“木木!咱们是朋友了。你别下去,楼下,住着那个女地主婆呢!”
  木木果然很听话,不下楼。但初来乍到,总是感到陌生,便一个劲儿地叫唤。这一叫唤,引得方桂芝更加大怒,居然骂到了门口:
  “好啊!霁霁!你真无法无天了,居然还敢养狗?!拉屎撒尿,把公家的房子糟蹋成什么样子?!看我不宰了它!哼!我要采取革命行动……”
  昔霁一听,心里直好笑。他望望毛茸茸的小狗,心里叨念着:“木木,快快长大,我要把你训练成一条警犬,看谁敢来欺侮我们?!我还要让你送信,送给爸爸,送给妈妈……送给毛主席……”
  芸芸以后几乎每天都上来一小会儿,给木木送几根肉骨头,有时,还送来半瓶牛奶。
  木木果然长得很快,原来耷拉着的耳朵,稍稍竖了起来,越来越象一条小狼犬了。
  昔霁在家干的最主要的事情,便是画画。木木在他作画时,就躺在他脚边,不时伸出舌头,舔舔他皮鞋上的补丁。有时,它听着昔霁的吆喝,叼来一块抹布或者一支画笔,还得意地摇摇尾巴,看看主人,好象在问:“是不是这个?”有时,它倏地蹿到门口,这准是芸芸来了。
  芸芸现在胆子大了点,几乎每天上午都来。她一来就坐在窗台下,让昔霁画像。这时两人便谈起了天:
  “你常常来,不怕你妈妈了么?”
  “真古怪,她现在不大问了,有时明明知道我来你这儿,也不骂我了。”
  “喔——?”昔霁搁下画笔,望望芸芸迷惘的眼睛。
  “可越是这样,我心里越嘀咕……”
  “嗯——!”昔霁心里也在嘀咕:最近方阿姨也不大骂街了,偶尔在楼梯口照个面,又象“大阿福”似的,嘴角的纹路朝上挂了。他冷笑道:“难道她不想这七十四平方的一套单元了?”
  芸芸痛苦地皱了一下眉头。
  昔霁画了几笔,又停下来:“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不象你妈妈,也不象你爸爸……”
  芸芸叹了口气:“你真不知道?我是领来的!”
  “啊!”昔霁感到一点抱歉,“你把头稍稍抬一点……不……象刚才那样……”他走了过去,用手托一托芸芸的下巴。
  芸芸羞得脸通红:“不要动手……我自己来……刚才我的脸是怎么样的?咳,心里乱糟糟的……”
  就在这时候,木木忽然竖起耳朵,象箭一样扑到门口,爪子抓着钥匙孔,呜呜地叫了两声。
  他们俩都被木木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肯定门外有人。昔霁马上打开门,人已不见,只听得最后几级的楼梯,还响着脚步声。
  门口的红漆地板上留着两只脚印。
  “妈妈!”芸芸慌了,连忙跑下楼去。木木也跟下了楼。过了一会儿,木木跑了上来,呜呜地低声地吠着,咬住了昔霁的裤脚管朝外面拖。昔霁明白了。他跟着木木,悄悄走下楼,还没有到门口,就听到芸芸的抽泣的声音,听到方桂芝压低了嗓门的问话声:
  “说呀……你每天都到他那儿去干啥了?”
  芸芸还只是吸泣。
  ‘他搂你了?亲你了?……说呀!哼……你当我不知道!现在小流氓多着呢……十六、七岁的小公鸡,什么不懂呀!”
  芸芸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嚎什么!……你还想瞒我,我刚才看到了。他捏你的脸,托着你的下巴,你们俩个的脸都快贴在一起了……我还听见了,你讲:‘不要动手’……哼……这小流氓!你这个残货,现在就告他一状,够他受的!……我等着这个机会好几天了。……今天总算撞在我眼里了。……你快写个检举。我就是旁证。这一告,黑帮崽子就要象他老子一样……傻瓜!那时候,我们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地搬到楼上住去了。……”方桂芝的声音已情不自禁地又昂扬起来。
  “哟——!”芸芸除了哭,又喊了声痛,肯定是被她妈拧了一把。
  昔霁的血都充到了脑门里,他不顾一切地敲响了芸芸家的门,木木也狂吠起来。
  方桂芝打开门,看霁霁站在门口,先是一怔,还没有准备好此刻的脸上究竟应该是第几号表情,木木已竖起后腿,扑到她身上。这一来,那个“大阿福”的五官顿时扭歪了,她就地朝门口一坐,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地哭骂起来:
  “你这个小流氓!调戏我女儿都敢闯到我家里来了!……芸芸,快来呀!快来拉妈一把,我们今天就揪这个小杂种到文攻武卫去,……天哪……我女儿被人家欺侮了还不敢吱声,可怜哪……,才十五岁的姑娘呀……”
  昔霁气得不知道骂什么才好,嘴唇都变紫了,手脚也发冷了。他半晌半晌才想起妈妈讲过的那句话,便骂道:“你……还不如狗!……”
  这一吵,街坊邻居都来了。看见方桂芝那副样子,都忍住笑。听见昔霁骂了一声,顿时都哄地笑了起来。
  方桂芝讨了个没趣,一骨碌爬了起来,朝左邻右舍白了一眼,连推带搡地把大家赶了出来,关上了门。
  从此以后,芸芸再也没有上楼,而楼道里的骂声又响了起来。
  叔叔来过几封信,要昔霁也搬过去。发生了上面讲的这起事之后,昔霁也准备搬过去和弟弟妹妹在一起了,但想了想,还是决计不走。
  他现在真是连一点颜料也没有了。一个月只有十二块钱的生活费,别说颜料,连一张纸都买不起。
  没有画画的工具,也找不到一本书看,更见不到芸芸。芸芸现在只要一看见昔霁的影子便马上躲进屋里。
  这种精神空虚和寂寞,几乎使他狂叫。
  陪着他的只有木木。木木懂得小主人的心情,变着法儿逗他开心。有时打滚,有时翻筋斗,有时自己追逐着自己的尾巴。当方桂芝的脚踏车铃声一响,它便朝楼下吠叫。随着它的长大,声音也越发雄壮,甚至还带几分可怕,居然吓得方桂芝连骂街也只敢躲在她自己的屋子里了。
  昔霁就这样度过了一九六七年混乱的夏季和秋季。这一年的变迁,在他脑子里堆积了数不清的问题。这些问题,压着他的心房,常常使他半日半日陷于沉思之中。
  他看到象他差不多大小的青少年,有的老早叼上了烟卷,有的一天到晚打扑克,有的还背了枪参加武斗,这难道是关心国家大事么?
  他想念爸爸妈妈,可从来没有为他们的问题担过心。因为那么多象爸爸妈妈一样的老干部,老演员都在被隔离审查。可是这又成了什么样的专政?
  这些问题当然不是他这个年龄的青年所能回答的。可是有一件事,他必须回答:难道就让大好光阴白白浪费?在昔霁身上,交织着父母亲的不同气质。既有父亲当侦察员那种冷静的头脑,又有母亲当演员的那种热情和充满幻想。这场革命风暴使他那么早就接触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生活。这是真善美和假恶丑同时挤上社会调色板的生活,使他觉得眼花缭乱,光怪陆离。
  他不能画,就从外面挖了一大堆泥巴回来,开始做雕塑。昔霁的脑子里,清晰地印着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的情景。而且,他是站在最靠近毛主席的红卫兵中的一个。于是,他便着手创作一件作品:《毛主席和红卫兵》。
  他没用几天就把钢筋架子支在屋子里唯一的方桌上了。昔霁朝架子上堆胶泥,木木便成了他的助手。一团一团泥,都是它衔来的。它每衔一块泥,便抬起头,望望主人。它现在仰起脖子已够到桌沿了。昔霁每从木木嘴里接过一团泥,便摸摸它的汗津津的鼻子。木木明显地瘦了。现在没有芸芸送给它肉骨头吃。每当吃饭的时候,总是主人看看它,它看看主人,谁都不愿意多吃一点。
  而昔霁更瘦,他的全部精力和思想都溶在这件雕塑里了。他塑的毛主席穿着军大衣,身子微微俯着,在倾听一个红卫兵的叙述。这个红卫兵正是昔霁自己。他在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诉说着一连串的问题。
  雕塑中的红卫兵抬着头,眼睛里充满天真的希望,也略略带点稚气的迷惘。那微微翕动的嘴唇,正说着昔霁一肚子心里话。
  “毛主席啊!您说要关心国家大事,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什么时候才叫到底呀!
  “毛主席,为什么那么许多一贯忠于您,跟着您南征北战的老干部,现在都被关了起来,这是为什么呀?
  “毛主席,您说这次文化大革命是国民党和共产党斗争的继续。今天,怎么那些国民党员,三青团员,反而戴起了红袖章,扛着造反派旗号?……
  “毛主席,为什么有些人对付革命同志这么狠,而且还打着您的旗号,喊着大破一切,改革一切,扫除一切,搬掉一切。他们把什么都破坏干净了。您知道么?……
  “毛主席,您可知道,我当时也是在您的号召下起来造反的红卫兵小将,为什么现在心中这么苦闷?……”
  既然是听了那么多问题的毛主席,在这个小艺术家手下的形象当然是带着深深的思索的神情:毛主席微微皱着眉头,一只手扶着红卫兵的肩,另一只手略略举了起来。似乎正在下一个伟大的决心,只要这么一挥,就会把昔霁心目中的混沌迷惘,统统扫干净。
  昔霁把身心都掺在这一团团胶泥中了,唯一的一条被单也被用来蒙这尊雕塑,泼得湿漉漉的,沾着一滩滩的泥迹。他每天这样自言自语地问着毛主席。度过了一冬,迎来了又一个新春。
  经过最后的修饰,这件作品终于完成了。他围着塑像,前后左右地转,木木也跟着他转。他拍拍木木的脑袋,说道:“现在能有几包石膏粉该有多好!行!咱俩再勒紧点肚子,一定把石膏买来,我要翻一个模子,再浇一个石膏的。我要拍成照片,寄到美术展览会去。我要让他们看看,我是真正的红卫兵,不是什么黑帮崽子。我要留一个在家里,等爸爸妈妈回来看看。看看昔霁没有当二流子小流氓,……哈哈!木木!你是伐的好助手……”他搂着木木的毛茸茸的脖子,高兴地蹦着……
  突然,几个月不上楼的芸芸猛地撞到屋里,一进门,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
  “霁霁!不……不得了……你妈……你妈,秦斐阿姨……她……她……她自杀了!”
  昔霁顿时感到天昏地转,但还拚命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冲着芸芸道;“胡说!你胡说!”
  芸芸却泣不成声,抽抽噎噎地道:“……是军管会的一个叔叔告诉我的。他亲自看见的。是……从烟囱上跳下来的……”
  昔霁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呆滞,失神,全身痉挛起来。……
  芸芸吓呆了,使劲摇晃着他:“霁霁!霁霁!”她用手掐着昔霁的人中,喊道:“你……放声哭一下,哭一下……!”
  可是昔霁还是如痴如呆,苍白的脸上,抖动的嘴唇只会吐出三个字:“不可能……不可能,……”他突然转过身,紧紧地抱住自己雕塑的毛主席的像,喊了一声:“毛主席……是真的吗?”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地上……他昏厥过去了。
  芸芸手足无措了。她连忙绞了一把冷水手巾,捂在昔霁的额上。木木也呜呜地叫着,跪在他身边,舔着他的脸,但又突然竖起耳朵,蹿到门口。门口,站着方桂芝。
  方桂芝一把抓住了芸芸的手:“好呢!现在总算让我看到这一天了,真叫做恶有恶报。我一定要揭发这个现行反革命案子……他居然敢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
  芸芸一听,面色惨白,扑地跪在地上,双手抱住母亲两条腿,苦苦哀求道:“妈妈,妈妈,你不能瞎说。霁霁是因为秦阿姨的事昏倒了呀!你不能害他。他没有摔。我证明。他什么也没有摔,妈妈。”
  方桂芝哼了一声:“我不能包庇反革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我早就看透这个小黑帮崽子是坏种。”
  木木拚命地叫着,朝方桂芝身上扑过去。方桂芝拖着芸芸,跌跌撞撞地走下了楼。
  房里只留下木木呜呜哀鸣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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