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记 陈登科-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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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夏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身体已被安东紧紧抱住,两人的白发厮磨在一起。安东本来还预备演下去的戏文也忘了词,只觉得腮帮子上沾着冰凉的泪水。她颤抖的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肩膀。
安东生怕这样的见面,可又不得不是这样的见面,便故意大笑着,搂着自己的老伴转了个圆圈,把她推到床上坐定,双手搭着她的肩,连连说道:“别哭,别哭,眼泪和咱俩是没有缘分的了”
夏雯喃住泪水,也微微一笑:“唉!总算还能见到你!”
安东笑道:“我还和七年前一样身强力壮,一样精神饱满,一样豁达乐观吧?”
夏雯推开了他的手,拿起桌上的镜子,照着安东的脸,说道:“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正的,照照你这副样子吧!”
安东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
夏雯嗔道:“怎么脚镣手铐都没有把你的脾气改过来?”
安东反问道:“你呢?”
夏雯想了想:“好象改了一点,也好象没有改,没有改的是对党的信念。当七年前有人把你从床上喊起来,戴上手铐拖走时,我听见警车的声音呜呜地走远了,心里就象被人割了一刀,但我还是咬咬牙,一天一天熬过来了。我心里想,有人可以将我们家抄了,可以把我们夫妻拆散,可决不能动摇我对党的信念。我们的党是打不垮,砸不烂的。所以,我一直相信,党会把你的问题审查清楚的。我们一定会有见面的一天。……现在,不就见面了么?不过,我真气你,为什么不托人捎个信来,告诉我,你解放了……”
安东苦笑了一下:“你问我,我问谁?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一下子变成‘叛徒’,一下子又突然被解放了……”
夏雯惊异地望望他:“难道你现在还没有自由?”
安东站起来,在屋里踱了几步,放低了声音道:“这大概也是你没有改过来的地方!”
夏雯诧异地望望自己的丈夫。刚才那种嬉笑的神情突然消失了,炯炯的目光含着深深的思索,这是他考虑问题时常有的表情。
安东点起一支烟,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在夏雯耳边说了一句:“你太天真了!”
沉默了半晌,安东忽然又爽朗地大声说道:“嗬!只顾我们俩个唱《天仙配》,倒把赵师傅怠慢在外头了!”
夏雯忙问:“哪个赵师傅?”
安东道:“赵正呀!以前在市委司机班开小车的,不是前一阵还给你捎来这几只白洛克么……”
夏雯的眼里陡然掠过一瞥惊讶的目光,她想讲什么,可安东却已一步跨到门口,打开了门。
原来小赵正在屋檐下站着。
安东一把把他拉了进来,对夏雯说:“快泡茶!再想办法弄几样好吃的,招待招待赵师傅,今天亏了小赵,一路护送我到这里,要不,咱们夫妻俩还隔着齐云山唱《牛郎织女》哩!”
小赵脸上浮起一团红云,不好意思地说:“首长,看你说的……”
安东将小赵按倒在椅子上,爽朗地笑道:“可惜,你没有看到我今天扮演的董永会七仙女……”他又朝夏雯眨巴着调皮的眼睛,“你说我是个三流演员,我可是一个会看戏的老牌票友呢……”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落个不停。
掌上灯,夏雯一会儿就麻麻利利地整治出几样菜:一盆炒鸡蛋,一盘咸鸭子蒸黄豆,一碗山蘑菇炒青菜,还熬了一小锅鲫鱼汤,另外,又从小柜子里拿出一瓶洋河大曲。
安东坐到屋里上首的唯一的一把椅子,小赵端了条板凳坐在横沿,夏雯自己就坐在床头。
使安东惊奇不己的是原先从来不沾一滴酒的自己的老伴儿,今晚上竟一连喝了五杯,脸上泛起了两点红晕,看起来反而年轻了些。当小赵给她斟第六杯时,安东按住了小赵的手:“不要让她再喝了。”他转过脸望望夏雯,意思是:“你怎么喝那么多?”
夏雯笑了笑:“闲茶,闷酒,无聊烟,你想想我这几年的日子……”她瞥了小赵一眼,没有说下去。
奇怪的是小赵,这张伶牙俐齿的嘴,在这当口忽然不灵光了。他只顾闷头啃着鸭颈子。
安东是明白的:“叛徒”的老婆,在这几年里是什么滋味!他的目光和夏雯的目光又迎上了,两个人的目光几乎同时闪过一瞬回忆的闪电。这闪电照亮了他们的过去,也有点无情地嘲笑他们的现在。
夏雯的父亲是铁路工人,“二七”大罢工时,被军阀枪毙了。她母亲是共产党员,蒋介石“四一二”清党时被捕入狱,被活活折磨死在上海龙华的政治犯监狱里。
夏雯从小就是国民党所谓的“匪属”,靠着地下党的抚养,长大成人。抗日战争爆发,党把一批烈士子女送到了延安。她在抗大女生队学习了半年,便被派到新四军里,在陈毅同志的一支队里当民运干事,那时才二十出头。
说是民运干事,又是女兵,可打起仗来,夏雯比小伙子还勇敢。只要听说是打鬼子,她便把原来就剪得很短的头发朝军帽里一拢,腰里别上四个手榴弹,嗖地抽出一把从敌人手里级获来的“王八盒子”,总是跑在别人前面。
安东是在夜袭虹桥机场的战斗中认识夏雯的。他当时是突击营的教导员,布署作战任务时,他问道:“有谁熟悉那块地形?”
“我!”队伍里站出来的是一个瘦弱的女兵。大家哄地大笑起来。
“笑什么!”夏雯竖起了眉毛,圆睁着眼睛,滴溜溜地扫视了一圈,说道,“我从小在虹桥机场边上拣破烂。”
大家又大笑起来。
可安东却果断地作了决定:“行!就是你!”
这一仗虽只是偷袭了一下,可是却打得很漂亮,连外国的报纸都发表了好大的新闻。
事后,安东便找夏雯来问道:“你认识我么?”
夏雯笑道:“怪事,跟你打了一仗还不认识你这个教导员?”
安东道:“不是现在,是过去。”
夏雯想了想,摇摇头。
安东道:“我倒知道你,你从小就是‘匪属’。而我,是共产党杨浦区的地下党员,也是个‘匪’……”
夏雯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他们便恋爱,结婚了。主婚的是陈老总。以后,除老总只要一看见夏雯便拍拍她的肩膀,笑道:“现在小夏可真是个双料‘匪属’了!”
夏雯听了就会撅嘴说:“现在蒋介石还敢再骂我们是匪?!”
陈老总意味深长地说:“娃娃!不要以为现在国共合作人家就不骂我们匪了,我看还有人要骂几百年呢!”
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已经取得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在社会主义革命时期,他们却被自己的同志骂起“叛徒”和“叛徒家属”来了。
那是一九六六年的冬至。
早上,夏雯高高兴兴地从菜市上买了一条羊腿,因为安东最爱吃羊肉面。
文化大革命以来,从北京、上海来串连的红卫兵,在这个市里宣传,辩论,还联合本地的红卫兵和造反派几次冲击过市委,说安东把这里的运动搞得冷冷清清,大有走资派的嫌疑,可是安东还是稳坐钓鱼台,坚持照十六条上规定的做。尽管广播车喇叭一天到晚朝着市委哇哇叫,大字报贴得满墙满院,安东还是不让随便揪斗人,不许抄家,更不许武斗。他还公开在大会上讲:“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搞什么喷气式,戴高帽子,都是侮辱人格,都是没有文化的表现。搞文化大革命并不是把文化革掉呀……”这番话,获得大多数人的拥护。但也引起了一些人的反对。
拥护也好,反对也好,安东既然是市委书记就要对全市人民负责。所以他照样上班,照样到工厂、工地和居民区去检查工作,也照样喜欢在冬至进九那一天,按照往年的老例,吃碗热腾腾的羊肉面。
可是,等夏雯提着羊腿,回家一看,只觉得两眼发黑,天旋地转。原来安东已被文革点名为顽固不化的走资派,正被一伙不知从哪里来的人硬往街上拖……
夏雯只听得僻僻啪啪皮带抽在安东身上的声音,还听见一个人在人群里大声吆喝着:
“他不是反对喷气式吗?今天就叫他坐坐喷气式飞机,飞上天去!他不是反对戴高帽子么?好!给他戴上一顶铅皮做的……”
她挤到一棵大树下,背靠着树干,踞起双脚,伸长脖子,向人群里张望了好半天,终于看清楚了,在人群里吆喝的那个人,原来是安东一手提拔起来的财贸部政治处主任——成跛儿。嗬!一夜之间,成跛儿变成了市委机关的造反派头头。夏雯是个烈性子的人,哪能看得这样场面,便冲到人堆里,喊道:“成主任,你可变得快!安东每次作报告,你巴掌拍得比哪个都响,口号喊得比哪个都动听。前几天你还到我家来,点头哈腰,左一个书记,右一个首长,又是请示,又是汇报。今天你凭哪一条敢指使人打一个市委书记,又是哪一个党的文件撤了安东的职?……”
夏雯的话还未落音,从侧面突然飞来一皮带,那沉重的铜扣,扫在她的后脑勺上,她身子一晃,昏昏沉沉跌倒在马路旁,脑袋又撞在水泥地上,但她的耳朵里,还能依稀听到那个叫成主任的跛子嘿嘿的冷笑声。
“同志们,请看,走资派还想吃羊肉呢,这不叫修正主义到了家又叫什么?……”
他们的家被抄得精光,锅碗瓢勺,没留一个囫囵的。从此,他们被赶进了黑帮大院。
所谓大院,是市委机关五八年大炼钢铁时盖的土铁厂。七、八年过去,早已屋塌墙倒,少门缺窗。尤其是冬天,炉灶上都结着冰。被赶到这院里来的人,全是市委的头头脑脑,不是书记,就是市长,还有常委和各个局的局长。据说,中央文革有个首长点了这个市委的名,说这个市委是黑市委,从里黑到外,针插不进,水泼不透,非得一锅端。
安东是市委书记,日子当然比谁都难提了。一进了这座大院,挨揍,罚跪,随时随地被揪出去批斗,游街,象上下班那样成了例行公事。现在,谁是他的保护人呢?她,夏雯!唯一的就是她,也只有她。
一九六八年一月,天气格外寒冷,雨雪也特别多,尤其使夏雯难忘的,是一月七日那一天。
头天晚上,就下雪了,安东正发着高烧。到第二天早上,雪还未停。夏雯一起床,就到院里提了一桶水,想给安东熬一锅粥。这时,三个戴红袖章的人在门口喊道:“安东,出来!”
夏雯放下桶,说道:“你们也不看看,他正发高烧呢!”
“装病。不行!快出来!”
安东生怕夏雯和他们顶撞吃亏,便跟了双棉鞋,披上棉袄朝那几个人笑了笑:“今天你们要我上班倒赶得早啊!你们不怕冷,不怕雪,我当然要奉陪……”说罢,便挟了个笔记本,跟那几个人走了。走了几步,还转过脸,对自己的老伴眨眨眼,脸上浮起坦然而亲热的笑容,这正是他平常上班前经常有的笑容。
可夏雯看到他今天烧得发红的面颊上还挂上这副笑容时,简直想哭,但想了想,咬咬牙,忍住了眼泪。
这一天,雪没有停,批斗安东的会也没有停。
夏雯靠在破门框上,呆呆地听着被风刮过来的广播喇叭里的声音。除了闹嚷嚷的口号声,叫骂声,还断断续续听到安东和批斗他的人的对答:
“你是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
“说老实话,我还没有在中国见过象个样子的资本主义,所以要我走也走不来!”
“你是哪个司令部的人?说!”
“我跟着毛主席革命几十年,你们说我是哪个司令部的呢!?”
“你还不老实?!我们调查过了,你一直跟着陈毅,而陈毅现在在北京也挨批了……”
“能跟陈老总,是我历史上的光荣……”
“你为什么破坏文化大革命?”
“坦率地说吧,象你们这样闹革命,我不理解!”
“……”
夏雯的耳朵都冻麻了,但心里却在暗暗喝采:“有骨气,象个共产党员。”不过,她也为他担心:这当口还讲俏皮话,肯定要倒大霉。果然,从广播里传来几声清脆的皮鞭抽打的声音,接着是人们的惊呼……
“糟了!”夏雯拔腿就跑,到街上的煤球厂,央求着借来一辆平板车。她拖着平板车,直奔正在开斗争安东大会的体育场。
安东由于发高烧,又挨冻挨饿,还要挨拳打脚踢,已经昏倒在台上,那些戴红袖章的自称“造反派”的人却一个个都溜了。
夏雯赶到会场,冲到台上,二话没说,抱起自己的丈夫,放到平板车上,拖车到黑帮大院。安东身上已盖了厚厚一条雪被,差一点冻僵了。
从此,只要安东前脚被人带走,夏雯就后脚拖着一辆平板车,在会场外边等着。
许多人嘴里不敢说,心里却佩服这个女人勇敢、坚强。当然,也有在一边说风凉话的:
“到底是市委书记,挨批挨斗还有专车来接!”
夏雯只当耳边风,拖着板车,昂首阔步地在大街上自豪地走着,有时还会在肉铺前停下来,故意地大声说道:“称一只蹄膀,拣大的,安书记得补补身体!”
可是,没有几天,安东用不着夏雯的专车了,他突然被宣布是“叛徒”,送进了监狱。
夏雯也莫名其妙地被关进了“牛棚”。
但她毕竟是革命烈士的子女,从小在革命队伍里长大,本事再大的绍兴师爷也休想从她身上找出一点罪名。在“牛棚”里,每个人都得挂牌子,夏雯的牌子便是“叛徒家属”。这块牌子引得过路人窃窃暗笑,看“牛棚”的人便汇报到那个姓成的跛子那边。他现在已经当上了市军管会的政工组组长。这个大组长一听,颠着腿在屋里走了两圈,一瞪眼,训斥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江青同志点名时不也常讲这个那个是坏女人嘛!叛徒家属,坏女人,这就是罪名!就这样吧,把夏雯下放到远一点的农村,听候审查结论。”
时间已过去几年,什么结论也没有和她见过面,村里人却待她挺好。可公社和大队接到上面的指示,夏雯是叛徒家属、坏女人,要列为四类分子,外松内紧,内控审查,不过这话实在不好向社员们交代。夏雯很会做群众工作,和左邻右舍处得亲亲热热。成跛子们没奈何,只得把这个“叛属”搬到县人武部的大院里,并在院子前后加上岗哨,想割断她与群众的联系。
她开始喝酒是当安眠药,抑制激动烦躁的情绪的。七二年初,听说陈老总逝世了,她闷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心里一团火几乎爆发了,狠狠地一口气灌了小半瓶烧酒……从此,夏雯的郁闷便和酒一起,在心里暗暗燃烧。
今天晚上,夏雯是多喝了一杯,不只是丈夫不期而至的兴奋和激动,更不是一怀愁绪几年离索的伤感,而是想借着酒,在如今唯一可以讲知心话的爱人面前,把积郁在心底的痛苦和愤慨,统统倾吐出来。
“安东,你看我这样子,会埋怨我消沉,堕落么?……不!我闷,心里闷呀!连头带尾,整整八年了!抗日战争,也只不过八年!解放全中国,只用了三年。说苦,还能比那时候苦么?!说怨,还有比当亡国奴更怨么?!可是一革命,就什么苦都不怕了。那时,只有同志和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流血、流汗,没吃、没穿,只要一想到党,心里就热乎乎的,浑身一团劲。你想想看,我们跟着陈老总,南征北战,就那么几年,打下了多大一片江山。江南游击,北上抗日,后来又是黄桥大战,李堡战斗,攻打清江,解放淮安城,苏中七战七捷,涟水保卫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