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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破壁记 陈登科-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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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把告了舅舅状还有什么成跛儿的状的人,统统作为嫌疑分子抓到了民兵指挥部。
  难道,在我家里随便一嘀咕,就制造了一批“反革命”?
  我默默地望着毛主席的像,暗暗请示着他老人家:“这个国庆节,到底谁在欢庆?!”
  我下了决心:我一定得离开这个“家”。
  这是个“罪恶之家”。我眼看着我们的生活越来越阔气,连电视机都有了。而且听说妈妈要入党了……
  十二月三日
  许多天没有写日记了,我也不知该写什么。……而且我都是偷着写的。这本日记,是我心灵里的唯一的一点点秘密的倾吐……
  现在连吐都吐不出来,我似乎噎住了……
  街上不知道是谁写了一张大字报,说我们家是暴发户,是投机商。更使我吃惊的是说舅舅原来是个政治诈骗犯,被昔憬伯伯判过劳改……
  大字报立即被撕了下来,又是拍照,又是查笔迹,这些都是在我家里干的……
  我想,这里原来住的是党的监委书记,监委书记是伸张正义,惩罚罪恶的。
  现在颠倒过来了。
  一九六九年一月一日
  我十七岁了。
  再也不能这样混日子了。今天,我对妈妈讲:“我要下放,到农村去。”
  她吃了一惊:“别的孩子都想赖在城里。你疯了!……”
  “知识青年下放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不拥护?……”
  “我……”
  “你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不是最听毛主席的话?……”
  “你是独苗,独苗是可以不下放的……”
  我心里暗暗说:“谁是你的苗!”但嘴上却讲,“我已经报名了!知青办公室还表扬你们呢,说这个头带得好……”
  妈妈眼珠转了一下:“以后谁来烧饭?”
  原来是把我当丫头保姆呢!
  她骂了我一声:“下作坯子!”
  二月一日
  经过一个月的斗争,我胜利了。
  妈妈同意我下放了。这是舅舅来过一次之后的结果。他说:“芸芸到广阔天地去锻炼,这是革命行动。好!我支持!”
  谁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
  不过吃晚饭时我就全部清楚了,喝了几杯酒,他也不避讳我了,对爸爸妈妈说:“你们太不懂政治!”
  原来我的下放,给他们添了点政治资本。
  二月十四日
  ……其实我还真没有弄清舅舅的鬼主意。
  我又偷听了一次妈妈和舅舅的谈话。
  舅舅说:“把芸芸安插到桃花潭。”
  妈妈问道:“为什么?穷乡僻壤,山旮旯里都苦死了。”
  “我摸到一点线索。是成跛儿对我讲的。现在从看守所里有一根没有查清楚的线,很可能是通到桃花潭……”
  “这……?”
  “现在关起来的走资派,最危险的是程璞。他关的时间最长,所以和我们斗争的经验也最多,而且又是这地区的地头龙。他老婆就在桃花潭。”
  “你的意思是……?”
  “叫芸芸去,迟早能摸到一点情况……”
  “她是个死心眼儿!”
  “这就要你做工作了……”
  我摄手跟脚地走回自己房间,一点声响也没有,家又多了一条地毯。
  回到房里,我的心都快跳出胸膛了。
  卑鄙!无耻!前两天看了茅盾的《腐蚀》,要我也当特务?
  三月一日
  我终于离开这个“家”了。
  桃花虽然还没有开,溪水实在清冽可爱。
  在我读过的少得可怜的几篇古文中,《桃花源记》也算是一篇。
  “……隔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我还能背得出来。
  象我这样的年纪,居然也产生避先秦之乱,甘愿做隐士的心情,实在是很可笑的。不,是很可悲的。
  不过,终究是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我很高兴。和我一起来的还有四个知识青年,都比我大。两个男青年:一个叫罗铭,是工学院一个教授的儿子。一个叫陈奇,父亲母亲都是搞科研工作的。两个女青年:李秀萍和李秀芹,姐妹两个,是发电厂李工程师的女儿。他们都是文化大革命那一年高中毕业生。罗铭还念过一年大学,今年都是二十好几了。
  我们一路来,都不谈家里事。不过他们四个人的家,都挨过冲击。他们都是“臭老九”的子女。唯独我,家里不但没有挨冲,倒是冲到别人的七十四个平方米的宿舍里来了。大概这是一条很明显的界线。他们四个,很快就谈得很投机,甚至是有意避着我。——决不是年龄的关系。
  也好吧!我本来就不大和人说话。于是,在开赴桃花潭的长途汽车里,我只顾眺望着窗外的风景。市区的烟雾逐渐消失,天空也越来越明朗。我除了收麦收稻,跟着老师到近郊的农村去过几次之外,还没有正儿八经地在农村生活过。这次,我是从心里响应毛主席号召,自觉自愿扎根农村的,所以东西也带得比别人多。
  我听见坐在我前面的李家姊妹很注意我带来的铺盖、箱子以及大包小包。他们是上海人,用上海话在唧唧喳喳地讲。我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大致的意思是明白的:“她带这么多!”“人家现在阔气了!”“她也下放?”“摆摆样子的!”
  我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这就决定了我的隐士是当不成了。
  尤其使我吃惊的,是到了目的地后来迎接我们的人中有昔蕾。她是用几乎仇视的目光来看我的。我刚见到她,又惊又喜,几乎要扑过去拥抱她,但一遇这目光我顿时象被浇上了一瓢冷水。她的目光是那么冷,甚至装得根本不认识我。胡乱地安顿好了我的铺位,眼望着别的同学——新来的和早来的,聚在一起说笑,我悄悄出了宿舍的门。
  我沿着溪水走去,坐在溪水中的石头上,低下头,望着在水流中颤动的自己的身影,感到一种难言的孤独。
  只有我和水里的影子,在默默地交谈。
  三月七日
  算起来,我到这里来已经七天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讲过的话可有七句?
  我们知识青年统统住在一个院子里。劳动是编在社员的各个组里面的。我们的劳动都很积极,有什么活,大家都争着干。我更是恨不得一天到晚都干重活。肩膀压肿了,腰弯酸了,腿走累了,然后一头倒在床上,脸朝着墙。
  昔蕾看见我,总是象乌眼鸡似的,要么瞪上一眼,要么只当没有看见。不过,她也是一句话也不讲。
  渐渐,大家看出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蹊跷来了。那个李秀芹是快嘴,老爱在我面前打听点什么秘密。我摇摇头,没有睬她。肯定她也会在昔蕾面前问长问短的。有一次我看见她跟昔蕾一起浸稻种,嘀嘀咕咕地讲着什么,昔蕾也是摇摇头,紧闭着嘴。这两张紧闭的嘴,都含着各自心里的闷气。我是知道昔蕾的,她又哪能理解我呢?!……
  现在我知道程璞是什么人了。社员们谈起程磨子,都眉飞色舞。关于他的传说都神了。简直是小说里的包公。不过这些说话都是悄悄谈的。民间的“清官”,官方——我舅舅那一帮——眼里的最危险的人物。为什么差距竟是如此之大!程璞的老婆石亦凤原先当过公社副主任,现在什么都不是。她也是不常开口的。我很想和她接近,可她却对昔蕾特别好。大概是因为程璞和昔憬伯伯的关系吧,而且他们现在还都关在牢里。——这又是一种“官方”。
  唉!芸芸!才十七岁的芸芸,为什么你处在这么复杂的关系里!
  三月八日
  我和昔蕾,两张不开口的嘴,就象两座火山,今天终于爆发了。
  今天是妇女节,没有让女同学出工,我便打开箱子拿出了一本《红楼梦》,躺在床上全神贯注地看起来。
  李秀芹从我背后,一把将书夺了过去,惊叫了起来:“唷!你这里还有这样的宝贝!借我看看……”不由分说,就拿着小说跑了出去。
  我也没有去追,又取出一本《屠格涅夫短篇小说选》,又脸朝着墙看了起来。
  这次倒没有人抢,宿舍里四五个女同学,洗衣服的洗衣服,打毛线的打毛线,我听到她们在窃窃议论:
  “到底人家不一样,什么禁书,什么‘四旧’,照样有得看……”
  “你想不想看……”
  “没有这个福气。”
  “看了要倒霉的!”
  “我家里的都被抄的抄了,烧的烧了……”
  “臭老九的子女,趁早别沾这一身腥!”
  我听着,心里乱糟糟的。正好又翻到《木木》这一篇,伤心、委屈的泪水,不由自主地在眼眶里滚动。
  晌午时分,男同学也陆续回来了,敲着洋磁碗,到我们宿舍里来咳喝着:“今天谁值班做饭……菜都没有洗……”
  哎呀!坏了!该轮着我做饭!我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正要夺门而出,迎面撞着昔蕾。她手里拿着《红楼梦》,气呼呼地冲着我便嚷嚷:“好啊!这是我家的书,怎么到你手里去了?原来,抄‘四旧’都抄到你家腰包里去了……”
  我一愣!昔蕾讲的不错,这是她家的书。不过,是霁霁叫我偷偷地保存着,准备将来还给他家的,可是现在怎么讲得清呢?
  昔蕾一眼瞥见我没有关严的箱子里还有好多本小说,便干脆把箱子里的东西全抖了出来,气得脸煞白:“你们大家看看,书上都有我爸爸的图章,还有我哥哥的……”
  我浑身发抖,我成了大家心目中的贼。我哇地大哭起来:“蕾蕾!你,……你污蔑我!”
  “什么!我污蔑你?不要脸!你们家把我们家都占了,什么都占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暴发户!政治上的扒手,经济上也是扒手!”
  我能申辩什么呢?我几乎晕倒了。她的嘴里喷出来的全是火。我只有张着嘴,眼泪哗哗地淌,舌头象打了结。我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死了拉倒。我自己揪着自己的头发,声嘶力竭地喊出了一个字:“……不——!”
  这一闹,公社、大队和生产队的干部都来了,他们把昔蕾拉出了门。
  我听到昔蕾一声揪心的哭喊:“你们讲不讲理呀——!”我也听到一个干部的大声训斥:“胡闹!”底下什么话我听不清,反正是训蕾蕾的。
  我真想冲出去,喊道:“不!蕾蕾骂得对!骂得好!我家是扒手……”
  这时,石亦凤来了。她二话不说,双手捧着我的脸蛋,掏出手绢,擦干了我的眼泪。
  我第一次发现这个不开口的女人,目光里含着严峻的温和。第一眼是严峻,第二眼是温和。我宁可严峻,也受不了这种温和。
  眼泪又象断了的线,在我腮帮上徐徐淌着。
  蕾蕾的哭声已远去,显然是被那个训斥他的于部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个下午,宿舍里面都是对我和蕾蕾的议论:
  “太不公平!为什么要昔蕾写检讨?!”
  “就因为她老子是‘特务’!”
  “今天你们看到了吧:芸芸人家是有来头的,惹不得!”
  “现在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我一下午都呆呆地坐在我常来坐的溪边的石头上。这些都是李秀芹来对我讲的。我相信她没有坏心,因为她说:“怪我!都是我闯的祸!”她还告诉我,“同学们口气不是对你,而是……”她即便快嘴,也把这没有说出来的话咽了下去。我把她没有讲出口的话接了过来:“……而是这场文化大革命!”
  她吓得连忙捂住我的嘴,说道:“你说不要紧,我们说,就要揭一层皮了……”
  “为什么?”
  “你是上头有人打过招呼的,要照顾你……”
  晚上,我就领教了这种照顾了。
  公社的武装部长把我请了去:
  “小郑,你今天受委屈了……我们肚里有数的!今后,你要多注意你们知识青年里的活动。我们公社里的阶级斗争是很复杂的,再加上这些被揪被斗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子女,就更加复杂了。今天,昔蕾对你的态度,就是一种阶级报复,反攻倒算……!姑念她还年纪轻。不过她一定要深刻检讨,还要向你赔礼道歉。现在,你要关心她的行动,她经常到石亦凤家去。石亦凤,知道么,就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程磨子的老婆。我给你一个任务,你要想办法弄清他们之间的活动,……嗯……?”
  我明白了:舅舅已把任务布置到公社里了……
  那就将计就计吧!
  我对那个武装部长说:“既然你要我这样,便不能让昔蕾检讨,更不能让她向我道歉。她一检讨就更恨我了,就不会搞好关系……”
  那个武装部长咯咯地笑了起来:“看不出你年纪虽小,倒怪有心机哩!”
  三月二十日
  昔蕾看见我时还是以前那副态度,随她去吧。
  其他同学看到我,好象比以前亲切了些,这里面有各种各样心理的:“惹不得!”“有些地方还要小郑帮帮忙呢!”但大多数是因为看见我主动和昔蕾打招呼,大事小事都帮着她一点,尤其是我把那些书包好了,塞在昔蕾的床下面。
  那个武装部长真以为我在照着他的心思办,也很满意。问我,我就回答道:“大家天天累得话都讲不出,倒在床上就睡了……”
  因此,我倒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也慢慢知道了同学里和公社干部之间的一些“复杂”的关系。
  这个公社,真正当家的是那个武装部长。他叫王德发,是程璞从小拉扯大的。五八年因为在山里红公社违法乱纪,程璞整了他。这件事情至今许多社员还暗暗叫好。后来王德发靠成跛儿翻了案,一下子变成了“英雄”,反过手来整他表叔,一直整到把程璞关进监牢。这是一条狼,连自己的亲属都要吃掉的狼。据说,他的母亲开始偏在儿子一边,后来看到自己的表弟被折磨得太狠了,也劝过儿子:“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革命亲属,大家都要讲个阶级感情。”惹得他大发脾气,抽手打了她一拳。从此,她一病不起,最后吐血死了。王德发反过来却讲他娘是给程璞气死的。
  王德发调到这个公社才两年,十个社员里就至少有六个社员挨过他的拳打脚踢。他动不动就“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他许下大话,要把桃花潭打出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新政权”。他上面通着省革委会的一些造反派头头,两年就调换了三个领导班子。现在,他虽是公社副书记兼武装部长,但其他的公社书记,主任,在他面前都得捏着鼻子过日子。
  知识青年是他亲自管的。王德发一有空便朝我们女宿舍里钻,嬉皮笑脸地拉拉这个,捏捏那个。看到他来,女同学都连忙缩到被窝里,假装生病。晚上,早早把门门上了。在我记日记的时候,已经夜里九点半,又听见他的脚步声了,我连忙把灯熄了……
  三月三十一日
  秀芹悄悄告诉我:她姐姐和罗铭有点意思了。
  我的脸忽然红了:“对我讲这个干吗?”
  其实,我也看出点苗头了。
  前天,我还是一打过晚饭,便端了饭盒子一个人坐到溪水边的石头上,慢慢地吃,这是我一天最安静的时候。
  桃花开了,又快谢了,一片片花瓣飘落在溪水里。我望着这些花瓣,似乎是一张张风帆顺着激流穿过峡谷。这峡窄的溪水和一块块岩石,在我的想象中,忽然宏伟险峻。我脱口而出地念了一句李白的诗:“轻舟已过万重山。”
  哪知这一念,从桃花林里惊起几只斑鸡。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罗铭和秀萍,匆匆忙忙地穿过林子。他们跑得这么快,以至秀萍的手绢都掉在溪水里。手绢顺着水流,淌到我跟前。我把手绢拾了起来,把它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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